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清浊是清还是浊 ...
-
半个月后。
随着姚家的覆灭,太皇太后继续闭门礼佛,朝堂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
而朝堂上的风并没有吹到京城的百姓身上,虽然已经入冬了,他们的热情也没有被这寒冷的天气熄灭。有的穿着厚厚的棉袄,忙着置办年货;有的穿着单衣,热火朝天吆喝着生意,大冬天的,额头冒出一阵汗水;一些书生成群结队,拿着扇子,故作风流;还有一些纨绔子弟,身着华贵大衣,嬉笑打闹。街上人来人往,车马声,叫卖声,铜锣声,说话声,各种声音交织着各种食物的香气,包子油条,腊肉烧烤,煎饼果子,葱花油饼……冬天,这个京城依旧热闹非凡。
人群里穿梭着两个人,一人面带沉思,一人一脸郁郁,正是裴瑜和杨修。
“哎,是我死了爹,你怎么魂不守舍的样子?”
裴瑜声音带着幽怨:“你第二次守头七,看在杨伯父的面上,我陪着是应该的,为什么你忌荤腥我也要一起?”
杨修讪讪:“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哈哈!”
旁边有人聊天:“哎,你听说了吗?那个卫衡没死,就是四年前回来复仇,一夜之间灭人满门的那个!”
“卫衡?就是卫氏一族的遗孤,四年前轰动整个朝廷和江湖的那个。唉——,卫氏一族也真是惨,因为无妄之灾,灭了全族。”
“怀璧其罪呗,啧啧,听说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
“什么长生不老,谁信谁是傻子!不过——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庄家案闹得太大了,听说他被官府——咔嚓了。”
“没有,听说他被人秘密救下来了,然后男扮女装,就算大白天在人前晃悠,这样谁也认不出来。”
“啊——!”
这声音是杨修发出的。
他四处观察,小声说:“我看过他的卷宗。卫氏一族,相传是先秦徐福后人,为避祸改姓卫,隐居在缥缈山。十二年前,卫氏一族被江湖上五家高手联合灭族,连老人小孩都没有放过,手段之血腥残忍,令人发指!卫衡是族长的儿子,带着几个人侥幸逃了出来,遇上了微服私访的长公主。最后真相大白,是有人垂涎卫氏一族长生的秘密和武功秘籍,于是裹挟其余几家做下这恶事。事后首恶伏法,有的逃了,有的证据不足,不了了之,比如这庄家。卫衡自然不服,学成归来开始复仇,灭庄家满门后被捕,在牢里自刎而死。当然这是明面上的说法,长公主执意要保他,后来他就成了她身边的玄朱。”
“那长生是怎么回事?”
“卫氏一族八十高寿者众多,百岁也有。长公主派人勘察,发现卫氏一族善养生,还有可能是那地方风水好,食物也好,所以自然就长寿了。”
裴瑜哀叹:“竟然因为这样的原因就灭了一个族。”
“唉,真是可悲可叹!我一定要为他们写一篇传记来纪念他们。”
裴瑜挑眉:“若是杨伯父泉下有知,一定会气得跳起来。”
“我这也是正儿八经的野史,简称正史,爹会理解的。以后咱们哥俩个就一起四处游历,我动笔,你拿针,要是能再邂逅几段露水姻缘就更好了。哎哎,你在想那个姑娘呢,脸上露出那样荡漾的表情?”
“长公主,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子,无关她的美丽。”
杨修拍拍他的肩膀,一脸诚恳:“兄弟,我知道你和她朝夕相处,容易日久生情,但是听我一句劝,长公主很好,可是她不适合你。你要是想成亲了,秦淮的翠花姑娘还在等着你呢,我就不和你抢了,忍痛让给你了!”
裴瑜一脸黑线。
那翠花姑娘芳龄六岁,一身花黑,能吃能睡,是八头小猪的母亲。他们碰巧在附近住,窘迫时啥都干,包括兼职兽医,于是救下了难产的翠花。后来翠花每次看到他,总会哼哼叫,好像记得他,杨修为此时常嘲笑他,他也很无奈。
“我只是想到关于长公主的一些秘密没有解开罢了。”
“没解开就没解开,你是大夫,又不是捕头,京城这是非之地,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长公主府。
“咯咯——”,一阵婴儿的笑声从大厅传来。
“小公子好可爱。”莫愁笑得慈爱。幕后黑手伏法后,她请求留在长公主府里做事,公主便让她留下照顾小公子。她很感激,也很庆幸,照顾小孩子让时间变得匆忙,丧女之痛随着时间慢慢抚平,现在她有时也能笑了,就像以前和女儿在一起一样。
“你把他抱走吧,送去白家交给崔知雅。”
“殿下?”
“我并非不喜欢他,只是事情繁多,再者,孩子还是在母亲身边长大最好。你就告诉她,是我的意思,她会明白的。”
“是。”
“若你愿意,可以跟着过去照顾孩子。”
“谢殿下。”
莫愁抱着孩子,正好看见沉默在一旁的四公主。姚氏没了后,四公主凤姒时常出入,俨然成为府上的常客。
“长姐,卫衡的事,你听说了吗?”
“听说又如何,没听说又如何?”
凤姒来到她身边坐下:“难道你就这样坐视不理?”
“你把他的事告诉给皇帝,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长姐,你…知道了。我只是…只是不想让他拖累你!你喜欢他对不对,不,你爱上他了。你忘了,四年前你为何被人诟病,就是因为他!现在正是关键时刻,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姚氏没了,只要再除掉小皇帝,皇位就是你的了。反过来,如果我们哪里漏出马脚,输的就是我们,我们输不起啊!”
“凤姒,你现在是在教训我吗?”
从小到大只要长姐生气,就会叫她名字。
她本来不叫这个名字,叫凤四,可笑吧,一个公主竟然叫这么一个名字。她是第四个女儿,先帝当时一听,连名字也没有给她取,她就按序齿叫做凤四。这样的名字向整个皇宫宣告着她的不得宠,她就在忽视和白眼中遇到长姐,那时她四岁。长姐给她取名“姒”,取娴静美好之意,她大大的眼睛里倒映着长姐婴儿肥的脸蛋和灿烂的笑容,第一次喜欢上这个听起来相同的名字。从此,她成了长姐的小尾巴。
“阿姒不是这个意思,长姐不要生气。我只是不想前功尽弃,我们一定要赢,这样才证明我们是对的,先帝是错的。”
“你对先帝有怨,我理解,但是凤昭并没有惹到你。”
“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你还记得七妹吗,当时她不到一岁就去了,她的母亲抱着她哭得撕心裂肺,而宫里一片喜气洋洋,他们正在庆祝八皇子的降生。同样都是他的孩子,他只记得高兴凤昭的出生,完全忘记了他还有另一个女儿刚刚去世。”
所以她心寒啊,可惜当时她还小,明白得太晚,而长姐也看清得太晚了。
凤池拿住她的手,柔声安慰:“阿姒——”
“长姐放心,这已经成为过去了,现在我关心的是我们的以后。长姐你相信我吗,卫衡始终是个隐患——”
凤池挥袖:“阿姒!我说过,你不准动他,难道现在你翅膀硬了,所以就不听我的话了吗。若是如此,那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凤姒抓住她的衣袖,眸子闪烁:“长姐,我是你一手养大的,这个世上我背叛谁,都不会背叛长姐你的。以后你会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凤池有了不好的预感:“你做了什么?”
凤姒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有点伤心,还有不安。
“来不及了,你现在去也只是为他收尸而已!”
本该变成尸体的卫衡还有一口气,这次是真的,躺在床上等着救治,旁边站着两个老熟人,裴瑜和杨修,这说明他命不该绝啊。
两人在半路上遇到被打个半死的卫衡,身上鲜血直流,还插着几支箭,躺在路边不知死活,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旁边有两个人正在打斗,一个是小七,一个是他叔叔,一个要杀他,一个不同意,这是他们从两人争执时的话推断出的。
两人认命上前劝阻,慌乱中不知谁踩了卫衡几脚,导致伤势更重了。
最后遵循就近原则,决定带着卫衡去普济寺治伤,顺便解决你灭我全族,我灭你满门的历史恩怨。
裴瑜忙着救人,杨修打下手,小七在旁边虎视眈眈,他叔叔,庄明在旁边盯着他,不住叹气,了空大师双眼紧闭,手里佛珠转个不停。就都挺忙的。
凤池赶来看到的就是这个画面。
她一直紧绷的心松懈下来,小声询问:“了空…大师,他怎么样了?”
了空一脸慈悲:“正在救。”
“不过活过来又如何,没人疼没人爱,不如早登极乐,也是一场缘法。”他自言自语,叹息。
凤池沉默。
天黑了,禅房灯火通明,又过了半个时辰,裴瑜满头大汗宣布他今夜过去了就没事了,切记注意发高烧,然后两人带着咕咕叫的肚子吃饭去了。
救人真累啊,怪不得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小七恶狠狠道:“别担心,我可以一剑结果他,在梦里痛快地死去已经算是便宜他了。”
“你们之间的恩怨是非,我没有立场过问,还是等他醒来,你们再商量怎么解决吧,不过在他没有醒来之前,你最好掂量掂量,他若是少了一根头发,我保证你们庄家会再一次血流成河。”
小七抬起头:“我们庄家人向来光明磊落,从不乘人之危,不像某些人,仗着自己的权势助纣为虐!”
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嘲讽,他不屑地扭头,只留下一个后脑勺。
庄明为他描补:“请公主恕罪,小七他出身江湖,年纪也还小。”
“是一个好孩子,只是他还不知道他父亲的事吧,有时候知道真相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但一直被人蒙在鼓里何尝不是另一种残忍。如果需要我帮助,我可以让人誊抄一份卷宗给你们看,那些过往沉重而血腥,知道的人可能会噩梦不断,但有些人应该记住!”
庄明内心一紧,沉默片刻,叹息:“我会告诉他真相的。”
转身去找小七,背影沉重。
那么深的罪孽,岂是一条命就能轻飘飘抵过的。小七活着已是天道慈悲,不该把这份慈悲当做纵容。一切恩怨就到这里结束吧,若大哥他们地下有怨,就让他一力承担吧。
一夜过去,幸好他没有发烧,裴瑜说他已经没有性命危险了,只是要昏迷几天,醒来后好好养着就是了。
凤池还是不放心,一直在床前守着,时不时和他说着话。
有点可笑,在他醒着的时候,一直是她听着他说,现在他睡着了,反而是她说个不停。
“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这一生,因为这个姓氏而辉煌,也因为这个姓氏而跌落,但是啊,却是因你而圆满呢。”
“你总是说我眼里只有家国天下,只有那个位子,能够容天下百姓,山河万里,却唯独没有一个你。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就悄悄地,悄悄地,走进了我的心里,等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蹦哒得瑟了,怎么赶也赶不走。”
“其实以前我一直很害怕,但是现在我不怕了。只要你醒过来,这次我不骗你,我就放弃一切,我们一起回你的家乡,我听你说过很多次了,听说那里一年四季都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就像桃源仙境一样,我一直好想好想去看看。我不想做公主了,什么摄政什么天下也不想要了,我...只想做你的族长夫人,你一个人的妻子。”
凤池的眸子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突然睫毛一抖,慢慢变凉。
沈清浊眼神冷冽:“听说摄政公主要美人不要江山,抛弃朝政,纡尊降贵地照顾一个死人好几天,我本来不信,现在突然信了。”
“你何时变得这样刻薄?还是那个温和君子的沈翰林吗?”
“我也想问你,你还是以前那个凤池吗?那个希望大周走向盛世,万国来朝的凤池!”
北风呼啸,山间的树林哗啦抖个不停。
“是有如何,不是有如何。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累了,好累好累,就这样吧,我会离开朝堂,离开帝都,如你们所愿。”
“何必找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不是累了,而是被他迷了心窍,想远走高飞,去过逍遥日子。那个夜晚,在白羊峪,你都忘了吗?我,你,辜意,还有谢灵云,还有凤灵,我们立下的誓言,要一起建立一个更好的大周,结果你呢?现在你在做什么?你要抛弃誓言,抛弃...大周,你这样配做一个合格的君主吗?”
“哈哈,沈清浊呀沈清浊,你是不是入戏太久连你自己都忘了,我只不过是一颗棋子,棋子,无足轻重,可有可无,一旦没有利用价值就会被无情抛弃的那种!现在我自己主动出局,把大好局面拱手相让,成就他的江山,成就沈家的忠心,怎么,还不够吗?你还想怎么利用我,沈大人!”
沈清浊后退一步,脸色惨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利用你,你我年少相识,这么多年了,我是怎样的人你难道还不知道吗?我只是想提醒你,我知道你一直爱着这个国家,很爱很爱,就像先帝,就像祖父,我们何尝不是一样,为了大周变得更好而努力着。现在你的理想离你很近了,大周不一样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现在不能离开,大周还需要你,天下还需要你,你就不想看到在你手中变得更好的大周,就这么想离开吗?”
“反正皇帝已经亲政了,我还留着干什么,等着让他鸟尽弓藏,过河拆桥吗!我心意已决,你走吧。”
沈清浊捂住眼睛,好一会儿才放下,眼眶微红,语气恶狠狠,更暗藏着恨。
“休想,你休想,凤池,你休想这么容易离开!你怎么,怎么可以就这么离开?你是大周的公主,是摄政公主!是...我心里的王,是我的妻子,我唯一的心上人,是以后会写在我的名字旁边的人,你会冠我沈氏的姓,百年之后,合棺同衾,我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和你葬在一起的人,毕竟先帝圣旨,金口玉言,我才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天不可拆,地不可夺!”
凤池面无表情:“如果我不愿意呢?”
沈清浊面容恢复平静,如同被冰封的湖面:“先帝遗旨不是那么好违背的,何况之前你是同意的,金口玉言,你要亲手毁掉吗?其实你要退出朝堂也好,正好我也该娶妻了,你也正有此意,那就早点进我沈家的门吧,反正早晚都是一样。”
“你给我滚!”
沈清浊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背影挺拔,而又带着几分苍凉。
阿池,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那个夜晚,火光之下,倒映在你眼里的大周是如此的美丽,令我也跟着沉迷。
凤池似游魂一样回到他身边,深深地凝视着他的面容,就像要把眼里的这张脸刻进心里一样,语调里透着对命运的无奈叹息:“原来我们就像是银河两边的星星,终究是有缘无分。”
她对来了不知听到有多少的裴瑜两人说,语带恳切,“不要告诉他,这样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就不会有任何留恋了。”
两人沉默。
似宿命一般,凤池刚刚离开,卫衡就醒了过来。
了空大师恨铁不成钢地摇头,也不知道是在叹什么。
卫衡苍白着脸,期待的眼神四处寻找,虚弱地问:“凤池她去哪里了?”
空气瞬间一片安静。
杨修受不了这尴尬,小声嘀咕:“她不在,你就别找了。”
卫衡眼神坚定,语气柔和:“我知道她来过,在朦胧中,我曾睁开眼睛看到她,我的感觉不会错。”
裴瑜反问:“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做梦呢?现在她不在这里,这就是她的回答,你应该尊重她的决定。”
“永日不败没有解药,她这一回去,也不知结局如何。”
了空的一句话如晴天霹雳,两人大惊失色,卫衡眉毛也没有眨一下,只是手紧紧抓着被子。
“怎么可能,前辈,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父亲的医书上明明写着,只要服下花的根茎则可解啊。”
了空语气低沉,手里的佛珠也不转了:“我曾听一个南兰族人说过,这花是神的恩赐,也是神的诅咒,曾生下孩子的夫人的确可以再吃下根茎,解除药性,但是,唯有未婚少女和未曾生育的夫人不可解!”
裴瑜冷嘲:“也是,当时姚氏恨不得斩草除根,怎么可能留下隐患呢?”
了空又叹道:“既然她已经走了,你也放下吧。”
“她不在这里,所以我更要走了,这一生还有这么长,怎么舍得让她一个人走。”卫衡眼里盛开着星星。
了空见状,只能叹气:“不愧是一家人,和我一样是个痴情种。”
这时,庄家叔侄过来,他们是来告辞的。
小七眼眶微红,嘴里放着狠话:“你不是好人,她也不是,我们庄家…光明磊落,不会欺负弱小,等你好了,我们再来决一死战!以后最好不要让我碰到你们姓卫的,不然,哼!我见一个杀一个!”
天真的少年还不曾沾染红尘名利,最是能明辨是非曲直。
灭人全族是错,低头是理,报仇是情。他没错,他也没错,他们都没错,又好像都错了。对对错错,是非恩怨,剪不断,理还乱,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卫衡脸色苍白,神情冷冽:“彼此彼此!”
他又对着杨修说,“你不是写书的,就不想知道那些不为人知的皇族密事吗?”
“不稀罕!”
“你爹写的,为此他躲藏了十多年。我知道他藏在哪里哟。”
杨修沉默。
裴瑜问:“你现在身体好了?”
卫衡:“……”
一针见血。
“打一个两个还行,三个四个也勉勉强强,七个八个就只能跑了。”
裴瑜扶额:“此事需从长计议,等你养好伤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