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养了一枝霸王花》楼倚霜

40、莲池幻戏图

　　大雪中的院子上空，一个紫袍中年修士拉着柳枝夫人悄然而下，正正落在那已经铺了一层雪花的紫檀案几前。
　　还没等婢女上前擦净案几，中年修士袍袖一挥，干燥的轻风立刻将上面的雪花化为无形，在两人头顶上方划出一番温暖的天地。
　　接着，中年修士携着柳枝夫人，逸然坐下。

　　廊下的年轻散修已经被这一手看似简单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能来柳枝夫人处求亲的多是还没有进入金丹期的修士。练气巅峰成丹者众，能成功凝成金丹的却以大宗门居多。究其原因，不过是凝丹凶险，靡费众多，无人护法指点，没有物力财力，散修修仙路上第一个大坎便在此处。
　　所以，金丹期以上的修士不屑来，练气巅峰初成丹的年轻散修却对柳宅趋之若鹜。其中的关窍便在此处。

　　急于凝丹的散修哪里舍得这般使用灵力，一把破伞足矣，只有金丹以上修士才有澎湃灵力做这种没多大用却分外引人注目的事情。但也因此，散修们看向正席的目光更为热烈了，这其中惦记碧痕小姐的不多，冲着柳宅物力和齐长老指点的恐怕占了大多数。

　　“诸位少侠，各位能赶来参加小女择婿仪式，柳氏甚为感激。”柳枝夫人倾云髻一侧插着一支怒放的白色牡丹，格外雍容华贵。
　　她妙眼扫视了一下廊下的青年修士们，在左边首席的老者面前停了下来，有些意外道：“这位是？”
　　老者朝柳枝夫人拱了拱手：“鄙人横江派首师江自流。”

　　柳枝夫人落落大方地回了个礼，这才转头对中年修士有些为难地说：“齐长老，碧痕毕竟还小。”
　　齐长老的手拍了拍柳枝夫人的柔荑，声音不大不小地安慰道：“江兄是来观礼的，夫人勿忧。”

　　顾青云看着正席上两人旁若无人的手掌相牵，脸色更冷了。在漫漫飞雪中，人的视线会模糊，正是利用这份模糊，有人启动了莲池幻戏图。
　　他注视正席的间隙，用余光看了一眼谢无恙，只见那人笑眯眯地看向前方，就像在看戏一般。

　　柳枝夫人轻轻呼了一口气，这才又看向了席上诸位：“为了给小女找一个如意郎君，今日我特地请来了白鹤门齐长老做个见证。”
　　接着，她站了起来，侧身指了指身后的墙壁：“这是齐长老借我的一件法宝，可以测出人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今日若有人通过了法宝的测试，我就将女儿嫁给他。并且齐长老可以答应他一个要求。”

　　对于散修们而言，这可以算得上是天大的诱惑了。
　　张图第一个忍不住了：“夫人，如何测试？不如我第一个来！”
　　柳枝夫人此时看向张图，嘴角却露出了一个极为神秘的微笑：“不用着急，大家已经在经历测试了。”

　　柳枝夫人本就极美，这一笑如牡丹绽放，极美极艳，吸引了绝大多数修士的目光。就连齐长老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也显得无比的贪婪。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顾青云担忧地看了一眼已经呆住的谢无恙，想到只要心无恶念，这图里也不过是一段异样人生，便又淡淡放下心来，心止如水地被吸进了莲池幻戏图的狭小空间。

　　“大师兄，你怎么不说话。”一个稚气的声音在顾青云耳边响起。
　　顾青云低头一看，五岁的庄恒圆滚滚的大眼睛盯着他，软软的白发下，额心的红痣格外显眼。
　　尽管知道这不过是幻象，顾青云心中一软，一把抱起庄恒，“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庄恒软软的身体趴在顾青云身上，奶声奶气地说：“我听三师姐说，大师兄你带回来一个小哥哥，我想去见见。”
　　“小哥哥？”顾青云愣了一下，“在哪儿？”
　　“在练功台，师兄你忘了？”庄恒眼睛盯着门口，笑着问道。
　　顾青云一手抱着庄恒，一手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忘了。师兄这就带你去。”

　　练功台，一个瘦小的黑发少年垂着头跪在瓷白的巨台上，一个稍大一些的少女站在旁边急得直跺脚，旁边站了许多白袍剑袖的少年，好奇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
　　“你跪着干什么？起来起来。”
　　“没人罚你跪，你这样大师兄会误会我的！”
　　“哎呀呀，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奇怪？”
　　“没事，三师姐，我们替你作证，他是自己要跪的，和你无关。”

　　远远地，顾青云抱着庄恒走了过来。那黑发少年像是感应到了一般，闪电般抬起头来。
　　顾青云愣住了，那居然是少年的谢无恙。不过也有不同，脸上没有斑斑黑记，衣服也已经换成了干净的白衣白衫，没有了他第一次遇见谢无恙时候的绝望狼狈。

　　原来他想把谢无恙带回断云峰，顾青云思绪纷纭，难道自己心底一直在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只顾自己的痛苦，没有拉同样绝望的谢无恙一把。以至于现在见到长大的谢无恙，即使他时常天真残忍，自己还是不忍心弃他而去，任他找了各种理由跟在自己身边。

　　顾青云迎着谢无恙的目光走到了他身前，垂目看向仰视着自己的少年：“起来吧。”
　　少年却把目光投向了顾青云怀中的庄恒，露出了狼崽子一般的目光，咬牙问道：“他是谁？”
　　顾青云叹了口气，把庄恒往前举了举：“你五师哥。”

　　三师妹果然惊讶了：“师兄，你不是说不准师傅收徒弟了吗？”

　　顾青云抱着庄恒站直了身体，他突然回想起，那个时候，他双手沾满鲜血回到断云峰，心如死灰，师傅为了让他走出来，几乎把所有能占用时间的杂事都丢给了他。
　　他像个傀儡一样干了许久的活，直到一年后某一天的梦中，他想起了眼前这双幼狼一样的眼睛里闪动的对生的渴望，想起了母亲临死前的那句“娘只希望你活得健康快乐”，他这才骤然清醒过来。
　　也是那一天，他抱着庄恒闯进了师傅的洞府，质问师傅，为什么养而不教，眼看着庄恒目盲却无动于衷，任由自己歪歪斜斜地把庄恒养到五岁，错过最佳治疗的时机。也是那一天，他对师傅掷下一句，既然如此，自己也再无时间照顾未来新收的师弟师妹，以后断云峰峰主不许再收新徒弟，哪日自己替庄恒治好眼睛，哪日峰上再收新徒。

　　顾青云的师傅行事向来荒唐，修为分明在流云剑宗派在长老最末，但晚辈们人人尊敬，靠的不过是善于因材施教，极擅教引弟子。他眼光极好，看似稀里糊涂挑中的弟子，除了大徒弟顾青云认认真真教导了一场，其余弟子与其说是他的徒弟，不如说是顾青云的徒弟。不过顾青云靠的是照本宣科，把师傅教给自己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教给师弟师妹们，他那闲散师傅擅长的却是把被大徒弟教育的揪头发的徒子徒孙们点拨回来，顿悟出适合自己的路数。

　　所以，断云峰上的震峰柱若是大师兄顾青云，那神叨老道必定是方知真人。师弟师妹若对大师兄又敬又怕，那必定对方知真人又爱又恨。只是这大师兄威势之下的温柔，也只有眼盲心细的庄恒能看清几分。

　　因此，大师兄说不收徒，方知真人只能东藏一个，西塞一个，全靠众多徒弟打掩护。但顾青云也是一时之气，每每冷了脸，一边阅尽医书寻找给庄恒治眼的办法，一边继续从犄角旮旯里搜出新的师弟师妹，冷冰冰地好好照顾。
　　至于什么命劫之说，他就当给庄恒寻医访药的好机会，只是三十载游历天下，时至今日，依然应了师傅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仿佛这世上真的是要的多了，一样都会得不到，失望的那个人，心也便死了。

　　顾青云收起了诸多回忆，对这幻境中的三师妹道：“今日破例。”说完便转过头，抱着庄恒往练功台外走。
　　谢无恙依旧用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离开的两人，腿却跪在原地不动。

　　窝在顾青云怀里的庄恒从顾青云肩膀上探出头来，睁着无神的大眼睛看向虚空，大声喊道：“十三师弟，别跪了，快点儿跟上！”
　　谢无恙愣了一下，看着庄恒的眼睛，低声道：“瞎的？”然后急匆匆地爬了起来，跟了上去。
　　顾青云没有回头，却轻轻地拍了一把庄恒的小屁股：“不准用天眼，你还想不想治眼睛了！”
　　庄恒笑眯眯地缩回小小的身体：“我看见了，师兄想留下他对不对？走喽，和十三师弟一起回家喽！”

　　莲池幻戏图果然是利用人的记忆塑造的幻境，顾青云拍了拍怀里的小庄恒，说话做事的风格几乎和真的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因为施术者修为不高，恐怕自己也会混淆真幻，认为这才是真的世界。
　　想到这儿，他停下了脚步，转身等待急急而来的少年谢无恙。
　　也不知道幻境中的谢无恙会遇见什么，不过他似乎已经不记得很久以前的那次偶遇。不记得也好，毕竟那么狼狈的两个少年，谁也不愿意回忆起那些人生中的至暗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