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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番外:画师的独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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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宫中夜里会有画师在呢?我想,我有必要说明一下。哦,我就是那个画师。我姓魏,叫魏古良。这个名字虽然不够威武,却是个很标准的男人名字。而我本人,也长得很男人,当然,嗯,我是说,如果从前边看的话。
其实,我本来也不叫魏古良,而是叫做……其实我没名字,我爹到死也没给我取过。我娘管我叫妮儿,邻居大娘也是这么叫她们的女儿,我想,那不算是名字。我娘说,姑娘什么时候有了人家才会取名字,而她总是担心,自己能不能看到那一天。她很少带我出去,因为每次听见有人管我叫大哥,她都会偷偷的抹眼泪。真搞不懂,她为什么会对这个称谓反应那么强烈。直到有一天,有一个问路的,看到我的背影喊了我一声“喂姑娘”,我才突然查觉,被人称做姑娘是那么美妙的事。虽然在我转过身的时候那个问路的蓝衫少年很不好意思的跟我道歉,说他以为我是个女人,但我还是很感激他。所以,我记住了他的样子。他长的很好看,我最喜欢的是他的眼睛,那双眼是那样明朗,好像指路的明灯,让人一看就会感到心里踏实。此后很久,我一有不开心的事就去想他,因为一想到他我便会被幸福萦绕。而且,我迷恋上了被称做姑娘的感觉。从此,我开始带面纱上街,在所有容易让人迷路的地方逡巡,听每一个问路者喊我“喂姑娘”。可是,我听了很久,都再也没能听到像他叫的那么好听的。日子久了,我惊慌的发现,喊我的人越多,我越记不清他的声音了。
我开始忧虑,今天,我记不清了他的声音,明天,会不会忘了他的长相呢。我问我娘,有什么办法能永远记住一个人的样子,我娘说,如果你会画画,你可以把他画下来。那样就永远也不会忘了。于是我决定,我要学画画,做一名画师。
我娘听了我的计划很开心,她说,如果我有一技之长,就算嫁不出去也没关系。我很不明白,为什么姑娘没有一技之长,就必须要嫁人呢。娘没有给我解释,只是默默的给我筹学费,请先生。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钱,只知道从此便再没见过姥姥给她的唯一陪嫁,那支漂亮的金钏。
娘怕一般的先生没耐心教我,便四处求访,我很纳闷,娘一直夸我聪明,别人又怎么会没耐心教呢?她找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一个画师称赞我有天分,娘才选择了他。他跟娘谈的时候,我偷听来着,记得他是这么说的:越丑的人越容易发现美,而且,她很单纯,这样的孩子不会取巧。好像还说什么琴能补桌子,我听不太懂,总之,娘听了之后泪流满面的定下了他。
说起我的先生,那可厉害了。他曾经悄悄的告诉我说,他有一个师弟,早年入宫行画,天下皆知,便叫做无道子。怎么样,听说过吧。知道我师父叫什么吗?说出来吓死人,便叫做有道子呢。无道都这么厉害,有道不是更了不起。你问我先生了不起在哪里么?我告诉你,我们先生啊,你给他一匹马比着,他能画出鹿来呢,我想那无道子也没有这样的功夫。当时我还不明白,我问先生,既然要画鹿,干么还要比着马画呢。先生说,这门功夫便叫做指鹿为马。先生的话我总是不太明白,可能我还不够聪明吧,分明是指马为鹿,为何偏要叫指鹿为马呢,我想以后我就会明白的。
我跟着先生学了很久,对先生是越来越敬仰。可是我娘却不对了,做孩子的本不该说长辈的坏话,可是她明明错了,让她错下去,我更不安心。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娘发现我在比着桌子画床的时候,悄悄把我叫到一边,跟我说,她觉得我那先生是个骗子。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即使是娘亲也不能在我面前说师父的坏话。我真的生气了。别人说他是骗子也就罢了,他们没见到我的进步,娘你却是天天看着的,我从不会握笔到现在,都能比着鸡画鹅了,怎么还能说先生是骗子呢。我娘听了以后,流下了悔过的眼泪,看着她知错能改,我真的很开心。
学画虽然让我的生活丰富起来,却挤占了我想那少年的时间。既然我已经记不清他的声音,又何必介意更多的人叫我“喂姑娘”呢。我跟我娘说,我想取名叫魏姑娘,这样,人人都会这么叫我了。可娘又说,我现在待字闺中,一定要到有了人家才能取名。我任性的反驳她,这很忤逆,但我实在忍不住,我说,先生跟我说过,他有一个师姐,一辈子都没有嫁过人,可她也有名字,就叫做黄道婆。我娘听后又哭了。唉,更年期的妇女,就是多愁善感。(按:黄道婆是宋末人,在此处只是借这个名字一用,不必细究)
可是,过了一阵子,我自己却得罪了先生,这是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的。因为我太想把那蓝衫少年画出来了,那一天,我对先生说,我想学指马为马,先生一气之下出走了,从此我再也没能找回他来。
娘没钱请先生了,我只能自己摸索着画。先生说的不错,我真的是一个善于发现美的人。不管看到什么,我都能瞬间记住那最美的角落。我不停的画,不停的练,不知过了多少年,终于有一天,我能将脑子里的美妙画面完美的呈现在画纸上了。当我信心满满的准备画那少年时,却沮丧的发现,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我哭了很久,然后在画纸上画下了一片蓝衫,脸的位置留下了一片惨白。
我已经很大了,和我同龄的姑娘都出嫁了。娘一天天憔悴起来。因为一见到我她就会流泪,所以我尽量躲着不让她看到我。她连着好多天都在做针线,我不知道她在忙什么,只能听到她日重一日的咳嗽声。
娘弥留的时候,抖动着双手给了我一套男人的衣服,叫我穿上去应征宫庭画师。名字她已经为我取好,便叫做魏古良。虽然差了半个音,但这已经是最完美的了。这是她能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
娘走的并不安祥,她担心我考不上。虽然我画过无数的美妙,美到让人窒息,可那仅仅是美妙而已。我这么说你们可能不明白,说清楚点就是,我只会把最美的角落画出来,余下的却不会画。因为从没见过完美,所以,我的画,其实没有一张是完成了的。
我变卖了所有家产,怀着忐忑的心来到京城。在应试的时候,他们摆了一个姑娘叫我们画。我一如继往的没有画完,以为再没可能被录用,没想到,许是娘在天之灵保佑,我居然是唯一一个被选上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没让画师来选画,而是叫那个姑娘自己选,她选了我的。
我不敢进宫,怕我画不完的画会惹恼君上,那些官员却很轻松,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给我配了两个画师,专门为我补画。哈,真有他们的。我开始出入宫廷。我的画(其实是我们的画)竟也入了皇上的龙目,恩旨叫我画皇后。皇后看了我的画很开心,说从没有人能将她画的那么美。宫里的妃嫔知道了,纷纷让我画,但皇后不高兴,说我是不能出入宫禁的,便有个妃子建议我当太监。咳,只要能画画,叫我当什么都行啊,我同意了。
后来的事,有些让人难以启齿,大约是他们想找什么东西没找着。总之,我没当成太监,却成了唯一一个能出入宫禁的画师,而且,还能留宿宫中,皇后也不管我了。住在宫里,我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礼遇。不是说多受尊重,而是,大家都喜欢我。没想到,长成我这样的还有那么多姑娘喜欢。长的美的想男人了会叫我去,把我当成男人呆呆的看。长的丑的则是把我当成是女人,也呆呆的看,看了还会很满意,我简直觉得自己是个尤物了。
虽然宫里的日子很舒适,我的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夜深了睡不着,我便会对着那画着蓝衫的纸发呆,想像着他现在的样子。我试着在别的纸上画过无数的容颜,每一个都不满意,也许,他在我的心目中已经变得完美了,既然我从没见过完美,我想,这副画,我是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了。直到那一晚,钟乐楼上传来仙乐的那一晚。
其实我不懂音乐,也从没有哪个乐曲能叫我怦然心动。可那一晚,我的魂魄都被那仙乐抽走了。我的心随着乐声荡漾起伏,忽而飞扬,忽而紧张,忽而心灰意冷,忽而泰然自若。我失魂落魄的走近钟乐楼,在我看清奏乐人的刹那,我被惊呆了。我居然忘记了那仙乐,因为,我终于见到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完美。
那一定是神仙,在他们飞走的那一刹,我更加确定了我的判断。回到住处,我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将那张脸补在我未完的画上。这是我第一次独立完成的画作,看着他,我痴了。
我痴痴的看到后半夜,突然有人闯了进来,问我晚上可看到钟乐楼上的人没有,我说我没见到人,只见到了神仙。他们要我画那神仙,我没舍得把那画给他们,又重画了一遍,这有什么呢,画一百遍都不会烦呢。谁知我一说,他们真的让我画了一百张。好吧,我画,这一次,我画的是白衫,是那神仙原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