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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倾国 ...

  •   杨广如愿以偿地成为太子。我随着他入住东宫,过着依旧清闲的生活。
      隋文帝晚年,独孤皇后去世,文帝沉迷声色,把大权交给了杨广。这时的杨广,虽然还是谨慎的,但眉宇间春风得意,充斥着掩饰不去的即将成功的喜悦。
      自我帮他到独孤皇后的面前哭诉为他讨欢心之后,他对我便没有掩饰他对权力的渴望与追求。他会在傍晚和我一同在湖畔看烟柳罩上淡金的色彩,然后说:“到那时,我要让人在你的翟衣上以金丝绣凤。”
      我仍旧乘着车驶过长安的大街,寻找着艾伊的身影。
      我开始习画,然后在画纸上清晰地描摹出身着祭司服的艾伊,染上埃及华丽的颜色,再将画烧掉。
      有一日,我的宫女突然来告诉我一个紧要的消息,说是太子在宫中调戏了文帝的爱妃宣华夫人,文帝勃然大怒,不知会如何决断。
      我一听这消息便震住了,连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宫女说:“详情不知……只听说午后不久时,宣华夫人突然跑到陛下面前,衣裳发髻皆凌乱,一边哭一边说……‘太子无礼。’”
      我的心刷地一紧。整整一天,我都带着担心,等着杨广回来。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东宫中徘徊。
      生活这么多年,我虽然对他并无爱情,然而也已经把他当做自己的亲人。我是恐惧的。这个夜晚也的确风声鹤唳。整个皇宫都沉浸在一种危险的沉默中。我紧张地等待着,从午后一直到夜晚亥时,他仍然不见回来。我派内侍去打听消息,先是说文帝似乎下旨废杨广,重立杨勇为太子。然后又听说今日下午杨广一直奔走在各权臣宅中,随后便和几个大臣将领进了宫城。
      “然后呢?”我急问。
      “然后便没有消息了。宫城现在已戒严,”内侍愁眉苦脸地说:“太子妃……怕是……怕是……”
      “怕是什么?”此刻我真烦这样吞吞吐吐。
      “怕是要发生大事啦!”
      我深吸了一口气,寒意从心底一直窜起。大事?什么大事?杨广带将领臣子进宫做什么?为什么要戒严?难道……他要弑父纂位吗?
      但是不久后,随着慌忙奔来的脚步声,几个太监从门外慌乱地跑了进来,不安而紧张地跪倒在地,确实一唤便是:“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成为皇后了。真应了相士那句“母仪天下。”
      我在当地几乎立不稳脚步。随着皇后这个词从太监的口中吐出,我感到难以相信。
      杨广真的弑父纂位了吗?在我们新婚那夜他的梦呓让我心凉,但是此刻却是心惊。他追求权力的欲望竟然如此之强。虽然,之前不是没有听说过弑父纂位的历史故事。知道在宫廷中,很正常地,有很多很多。可是当这事真的降临到眼前,我仍旧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恐惧。
      我很敬爱文帝。因为当初我也为杨广成为太子而出过力,如今便更无法不愧疚,造就了一向疼爱我的公公的悲剧。

      杨广登基,称炀帝。
      登基第二天,炀帝便到宣华夫人的宣华宫中,不理朝政,彻夜不归。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格外吃惊。我知道他好色,但是这样的行为仍然给我敲响了荒淫的警钟。
      作为隋朝皇后的本能告诉我,自己不能放任不管。这江山是他父皇留下的江山,怎能不尽心治理?这是他接掌隋朝基业的第一天,怎能如此荒废?
      次日晨,我便到宣华夫人宫中让人把她迁到仙都宫里去。
      炀帝并未直接反对我的做法,只是显得郁郁寡欢、脾气暴戾,对我冷面相向。我虽然不曾真的渴望那一件用金丝绣制的凤袍,但是也没有想到,他才登基几天,便将曾经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感觉到自己的鼻尖酸涩了起来。
      但我仍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我把宣华夫人送回了宣华宫中。亲自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告诉他了这个消息。
      他听到此讯立即抛下笔,哈哈笑了,接着他从龙椅上站起,飞也似的从我身边掠了过去,奔出了殿外。
      我知道他是要去哪里。我也知道,他对我冷面相向,是已经客气的行为。
      这一夜,他来到我的宫里,含笑问:“卿生气了吗?”
      面对这样的温情,我撇动了唇角,摇头:“不曾。只是……”我抬起头来。却听到他笑问:“你这么做是不想朕和她在一起?对吧?”他低身看我:“阿媛……我们夫妻这么多年,朕很喜欢你,也了解你。但是,现在朕是皇帝了。”
      我静静地看到他直起腰来。
      说:“我完全有资格拥有三千佳丽。”
      “臣妾只希望陛下不要纵情声色,荒淫误国。”
      他冷笑:“这便是荒淫误国么?阿媛,如今大隋国库充足,举世升平,朕身为皇帝,不好好享受,不是枉度此生?”
      说完,他便回身走出了殿去。

      从大业四年始,至十二年,他两次巡游江都,两次巡边,一次巡长城,三次攻打高丽。修洛阳、修大运河,劳民伤财,将士离心。曾经隋文帝打下的大好基业一日日地荒废而去。
      他的脾气也日益暴戾,动不动就斥骂大臣,生活甚是奢靡无度。
      不过,他对我还是敬重和温存的。我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形,但是多年的记忆也磨软了我原本锋芒毕露的性格。我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我只能尽量规劝自己能规劝的事,默默顺从他。
      我也再没有时间去长安的街头寻找艾伊的身影了。
      在寂静的深夜里,仍旧会站在门柱畔沐浴漫天的星光,感觉和他相遇的可能已经如这星光般越来越渺茫。而在我越来越适应皇后的身份的时候,我似乎也和曾经的后梁公主、晋王妃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哪怕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是和艾伊相连的。
      可是我不得不感到悲伤。因为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生命已经快过了一半,如今站在青春最后的尾巴上,曾经的等待与幻想,只是在街头的一个照面,也失去了美丽的光环。而面对炀帝巡边、打高丽、修洛阳的这些事情,我也越来越担心,每日都在惴惴、不安和愧疚中度日的日子,回想艾伊的时间,越来越显得是那么奢侈。
      我不懂政治。虽然那些大工程一桩接一桩也让我感到不安过,尤其是听说民间怨声载道,我也不得不告诉他自己的担忧,但是他却浑然不信。说这不过只是几件小事,兴许就是征高丽耗资太多了些。何况,就算民间起义他也不怕,他有足够的兵力镇压任何叛变,并且他做的都是利国利民之事。
      但是仍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深刻地传入我的心里。

      终于,大业九年的春天到了。
      各地农民起义风起云涌,一呼百应。逃亡的将士啸聚为盗,天下豪杰乘机号召,称雄一方,割据而立。
      炀帝突然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动辄发脾气,喜怒无常。但是从大业九年到大业十二年,仍然继二连三地传来造反的消息,没有一刻消停。人们似乎把这些年来受的气积攒后一同爆发了出来,隋室江山转瞬变得岌岌可危。
      炀帝在接到起义的消息后总会来找我,大发脾气:“这群乱臣贼子!……朕不明白!为何这么多人一同造反!是谁把他们串通在了一起不成!”现在隋军甚至都已不知道该先击破谁的军队为好。
      我想了想,犹豫后还是说出:“最初起义的似乎是寻常百姓,是陛下这么些年来做的事太多,百姓觉得不堪忍受了罢。”
      “真是一群刁民!”那一天,炀帝将桌上的茶盏一把扫落在地:“朕做的都是利在千秋之事!这群鼠目寸光、自私自利之辈……真……”
      “陛下别生气。”我上前去拉住他,看着宫女们赶上前收拾碎片,他把我的手挣开。
      “朕才不信他们能把朕怎么样。”他看着地面嘿嘿冷笑。最后,他转身走出大殿:“朕这就下旨,巡幸江都!”
      虽然这一去,他就再没回来。
      李渊起兵在大业十三年三月。
      适时,炀帝被困江都,杜伏威义军渡过淮河,直指江都,而瓦岗军也在李密的领导下攻破隋朝的大粮仓——兴洛仓,随后李密称魏公,瓦岗军数十万,攻陷河南各郡,山河一片破碎。
      从前仍然记恨百姓不信邪的炀帝在江都的极度恐惧,也终于显露了出来。他日日以酒浇愁,我陪伴在他的身边,安然等待着命运的宣判,因为已经死过很多次了,因为记得,所以我并不害怕。
      但他却不如此。我能感觉到他对死亡的恐惧,他对身周事都极其敏感,杯弓蛇影,晚上睡觉也睡不安稳。
      铜镜映出他老去但仍然英俊的容颜。他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竟然笑问:“你说如此好的脑袋,会被谁砍下来?”
      我才端起的茶杯一个不稳,掉落地上,一地碎片。
      他回身朝着我走过来。走到我面前,低头看着地下的残片,然后笑着说:“阿媛嫁与我,真是委屈了。”
      我低头不语。他久违的手指生疏而带着多年以前的温度,覆住我的手,眼中平和之余仍有愁闷而沮丧,终于问:“我如此辜负你,原来你还……这么关心我么?”
      我怔住,仰首望他:“自然。”心也不禁一酸。我这么些年来不是一直很关心他吗?虽然我不爱他,但是他也是像亲人一样的人,对我亦很好。我缓慢安慰他说:“陛下不必灰心,将来隋室江山……”
      他摇头打断了我的话。
      然后突然哈哈大笑,把一旁的大酒坛子推了过来:“痛痛快快地喝酒吧!不管怎样,朕不失为长城公,卿亦不失为沈后!”

      隋灭。
      他在半夜被宇文化及缢杀。
      半夜,我自隋炀帝和宇文化及出去后就睡不安稳。风声鹤唳的府邸如同回到隋文帝死去那夜,危险在空气中阴郁地沉默着。
      我起身更衣梳头。绾好一个简单的发型。征把步摇往头上插时,却突然听人走进室内,行礼说:“炀帝已崩。宇文大人有请皇后殿下!”
      我手中的步摇在瞬间失去了插进发髻的力度。回头,站起身,幽暗的灯光中我看不清那人陌生的脸。
      我奔出房间,往炀帝被缢杀的房间跑去。那间小小的房间有着明灭的灯光,我的宽袍大袖在风中恣意地飘扬。
      但在即将奔到门边的时候,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二人恰好从房间内走出来。看到我时停住脚步,我的脚步也猛地一顿,在他们跟前停住。
      他们的目光里带着莫名的笑意,我原本望着他们的寒冷目光也更冷了几分。
      对于我来说他们并不陌生,但是此刻我对他们都没有兴趣,我只想见到杨广的尸体。于是我收回了看他们的目光,径直往房里去。然而宇文化及拦住了我,在我的冷视下仍然不收手,笑问:“皇后何必还去看那人的遗体?如此荒淫之主,死了岂非活该!”
      我瞪着他:“宇文化及,从前我竟从未料到,你是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宇文化及哈哈笑了起来:“皇后殿下也是爱屋及乌罢?厚颜无耻这四个字,用在你丈夫身上也很合适呢。调戏母妃,弑父纂位;杀忠臣,害百姓,却还不知悔改,难道不是残暴无道、厚颜无耻的帝王吗?”
      “你……!”我大怒,却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然而他们仍然是一副有些迷恋然而却笑谑的神情,望着我。
      气愤和羞耻都浮上心头。
      我想着他们对杨广的评价,泪水也骤然泛起在眼中。想着夫君已死,见不见得到他的遗体又如何?与其活着受这屈辱,还不如早死早超生。这也是我身为人妻最好的行为。于是我往前走了几步,一咬牙,立即往墙边狠狠地一头撞去,只求速死。然而在这一瞬,宇文化及却如曾经的颛顼一样,冲过去。
      无比漫长的距离,无比快的一瞬间,我的这一冲却正冲入他的怀里。
      我呆住了。
      随着头部隐约的痛楚,他一把搂住我,控制住我跌宕的脚步和我一同倒在地上。我踉跄着感觉到他陌生怀抱所传来的气息,想起曾经我持剑朝他疾冲过去的时候,他退到桥的那头,然后我被他的真气甩到了瑶池中,即将坠入池中的那一瞬,他搂住我。
      眼眶陡然酸涩,以及千年前他在我面前呢喃的细语。
      “娜蒂菩提娅……”他的眼睛即将承受不住那深重的合闭之意,然而仍然轻轻地笑着说:“我是真的爱你……”
      我哭了出来,无比难过无比伤心。感受着他轻拍我的肩安慰,突然如此眷恋这一瞬,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宇文化及的怀里。
      哭泣着抬头,我想知道这会不会就是艾伊。这是几乎不是希望的希望,我抬起头,去看他的脸上是否有我熟悉的气质与神情。他的脸上带着迷恋和诧异,我苦笑着抹去脸上的泪珠,从地上站起:
      “如能答应本宫的条件,便可交涉,否则……本宫立即咬舌自尽。”
      宇文化及也从地上爬了起来,整理衣裾,即刻满足了我提出的要求——以帝王的礼仪入殓炀帝,并举孝三月。
      而在这一切都妥当之后,我也成了宇文化及的侧室。宇文化及也接着占据炀帝的六宫,淫侈生活同炀帝别无二致。
      我能料到他这样的生活不会过太久。后来,果然因形势所迫,他匆忙率兵10余万,说要北攻长安,沿途却抢掠焚烧,民间怨声载道。
      最后他带着我逃到魏县,自称皇帝,国号许,封我为淑妃。但很快,魏县又被攻破,他带着我接着仓皇退往聊城。
      我忍着耻辱活着,就是为了找到艾伊。于是我急切地抓住每一个机会,掀开车帘看行人的容颜。急切地等待着一切时间,艾伊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现在,炀帝已经去世了。

      当窦建德率军紧追宇文化及,最后攻下聊城的时候,他杀死了宇文化及。
      我想我真的变得很奇怪,安然地端坐在厅里等待窦建德走进来。
      他带着兵马赫赫走进这个偏厅,见到我后奇怪地挑起了眉毛,随即眉开眼笑。我的目光也紧切地盯住他的脸,寻找是否有和艾伊相似的神情。然而也没有。他长得不像艾伊,神情气质不像艾伊,对我的态度,更不是艾伊。
      他说:“原来淑妃在此……听说,你在城头准备自尽。”
      我微微一笑低了低头:“本宫知道还未到死时,所以未尝自尽。”
      “哦?”他眨了眨眼:“为何?”
      “先帝的女儿南阳公主和孙子尚在人世,如果我就如此去死,岂非对不起先帝?”
      在窦建德这里,我获得了隋后的礼遇。然而窦建德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在乐寿这个地方,整日纵情于声色之中,百般巴结我,似乎也有收我为妾之意,令我想来便毛骨悚然,在此如坐针毡。
      还好不久后,便突然有人来报,说突厥处罗可汗妻,义成公主到处打听我的消息,并且要处罗可汗发兵围困窦建德,救我于烽火之中。窦建德不敢与突厥军队正面交锋,便把我连同南阳公主及隋炀帝孙子杨政道送出城去。
      这是令人欣喜的一日。
      我认真梳妆,穿着锦裳罗裙,带着南阳公主和杨政道走到乐寿城门前。城门缓缓打开,突厥大军浩浩荡荡兵临城下,我们的身后也是金戈铁马的军士。
      这一路迤逦行程,我们终于到达突厥汗国的牙帐前。远远地便可看到了那由处罗可汗安排的盛大的欢迎仪式。
      听说处罗可汗年纪还轻,不若我已经三十多岁的年龄。我由人搀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沿着突厥人们让出的道路,从容往大帐行去。

      那年轻的可汗带着妻妾们在大帐深处而坐。我走进大帐,处罗可汗看到我走进来,也起身张开双臂,表示友好地走过来。
      我一直维持着礼仪半垂双目,在他起身后,我才抬起头。幽暗的帐内光线并不好,我看着他朝着我走过来,一步一步,目光也不自禁地落在他逐渐清晰的脸上。
      他穿着我说不出感觉的突厥装束,厚重而充满野性,逐渐在我视线中清晰的脸,有着深刻俊美的轮廓,双眼在深邃的眼窝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美,熟悉而遥远。
      我的笑突然凝固住了。
      看着这双也以同样的目光望着我的眼睛,我踉跄着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相遇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发生,我们在大帐中静静地对望,出乎我所有的意料。
      泪水蒙上了眼眶。我回过神来,然后维持着礼仪在他跟前敛衽为礼。就好像千年之前,在瑶池边,我对他的第一次屈膝为礼。一瞬间,千年的时光,在眼前迅速地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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