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波微茫》生生燕语

7、学堂生活的泛音

　　象发间掠过的一阵春风，象晴日里突现的一道雷电，目光所及只是人影闪动，举目再瞧，瞿缨已被一人结结实实的抱在怀里。
　　事情的突变，无论是心安、赵蓁还是跌落的瞿缨始了不及，怔愣当场。忘了挣扎，忘了询问。
　　那人倒是十分镇静，片刻间已轻巧地将瞿缨放下，然后向三人施了一个非常标准的下人礼，接着后退了一步，整装站好。整套动作干净利落，浑然天成，流畅非常。
　　此时，瞿缨方回了神，却忘了对刚才一接一抱的羞涩，盯着这位凭空出现的陌生人——陌生男子、陌生的青年男子上下打量。此人年过弱冠，穿着绯色圆领齐膝布衣，头扎裹巾，脚穿棕鞋，相貌普通，脸色微黄，典型的仆从装扮，但似又有哪里不像……是颀长的身量？还是自若的神情？
　　青年男子见瞿缨只顾傻傻看他，模样稚气又带着些可爱，似乎忘了刚才的危险，不由嘴角微弯，忙垂头，再次向她恭敬施礼：“小人冯四，城主派我前来服待小姐。”
　　“你如何知道我是小姐？”瞿缨甚是惊讶，“我爹派你来？你在府里任何职？怎么……我从未见过你”说着再次将目光投在冯四脸上。
　　冯四似乎知道瞿缨还在打量他，头垂得更低了些：“小人在城中民团任司卫一职，城主恐千里跋涉女子独身不便，且小人祖籍平江昆山人，所以就派小人来了。”
　　“可有信件？”
　　“已交给刘管事。”
　　瞿缨还要问，一直在旁没有插话的心安止住了她。
　　“缨有没有受伤？”
　　“完好无损。”
　　赵蓁走过来将瞿缨头发上沾着的一片叶子摘掉：“幸好无事。”瞿缨抬手摸了摸头发，方发觉头发已被树枝弄得凌乱不堪，抬眼看到心安，忙将身子挡住心安，对冯四急道：“你！你还不退下。”脸上莫名涌出一片红晕。
　　冯四忍不住嘴角再次微弯，适才自己被陌生男子抱在怀里都不曾有半分害羞，现在才后知后觉……身体随着瞿缨的话音迅速退出了十几米远。
　　“阿九，你的裙子？”
　　心安想起自己外裙已当了包袱皮，也不在意，她从瞿缨身后走出来，目光似乎还在注视着远处的冯四：“我衣裳穿得好好的，怕什么。”
　　“缨，这侍人功夫很好啊。”赵蓁赞道。
　　“这个人……”瞿缨有些疑惑，一张普通又陌生的脸，貌似恭敬，态度实际不卑不亢，他刚才显露的足下功夫，虽然自己也未看清，似乎不比权瀛师兄弱。父亲为何要派此人来，难道家中就没有合适的丫环婆子了吗。
　　远处冯四的声音遥遥传来：“小姐请在此稍等，山坳幽深，切不可乱行，小人去去就回。”
　　三人无言，瞿缨埋头整理乱发，心安和赵蓁将余下的樱桃检拾干净。弟子们的游乐之行嘎然而止，跃动的心情渐渐平静，也许是刚才一场惊险，也许是这个冯四沉着冷静的态度，大家似乎听从了他的话，选了块山石坐下，在鸟鸣蝶飞的山坳里，听花开叶长，品尝着来之不易的樱桃。
　　过去不足半个时辰，冯四的身影再次出现，手里多了一个小包袱和一只竹篮。他捡了块干净的石头将两样东西放好，然后又退出十几米外，背对着她们站好。
　　瞿缨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素色长裙。
　　“噫？”心安在旁伸出手拎起裙子，“莫非这是我的？”
　　瞿缨和赵蓁，将樱桃一一装进了篮子。此时心安也换好了裙子，三人互相看了看，这一折腾，也该回去了。

　　先生见到浮梁城主派来的男侍从并未有所异议，对弟子们从后山归来的仪容仅是微皱了眉，但却到呈上鲜美的野樱桃也没有展开。冯四被安排在学堂外院居住。瞿缨去刘管事处查看冯四带来的信证，果然有城主的印鉴。
　　未到掌灯时分，冯四将一个箱笼送到了映霞小筑。瞿缨心中高兴，便要拆封开箱子，看看爹娘捎来了什么。
　　“小姐，还有一事。”
　　“何事？”瞿缨以为冯四已经离开，想不到他还站在门口。
　　“城主吩咐，小姐上次带来的不仁鞭、弩弓一并要交给小人保管。”声音朗朗传来。
　　“什么？！这是我的爱物，为什么要放在你那保管。”
　　“临行前，城主特意吩咐，小人奉命而为。”
　　瞿缨听罢，不由的恼怒起来，不知因为爹爹在千里之外的独断，还是这个冯四貌似恭顺偏又理直气壮的态度。
　　“不仁鞭是白甫大师专为我制作的，弩弓是权瀛哥哥送给我的，凭什么要放在你那，爹爹怪罪下来，就说我不愿意就行了。你退下吧。”
　　“既如此，请恕小人不敬。”冯四话音刚落，人已经进了屋，径直走到书案将挂在一侧墙上的两样拿将下来，施礼后朝屋外走去。
　　“你！”瞿缨瞪大双眼“好大胆！”，说着顾不上尊卑之别、男女之别，就要上去抢。
　　冯四略微闪开，“小姐现在在学堂学习，并不需要这些东西，小人只是暂为保管，待小姐回城后再予奉还。”
　　“不行！”瞿缨怒道，就算爹爹也从未扣下她喜欢的东西不给，甚至犯了错也不会没收。一个小小的仆从，竟敢在小姐房中抢东西。
　　“小姐可曾记得城南孔家的小子孔尚，可记得卡里尔夏草原上的羔羊？”冯四从容不迫的回答。
　　瞿缨停住身形，当年白甫大师的鞭子制好送来，她还是十岁出头的孩子，拎着鞭子到处炫耀，恰遇孔家号称小霸王的亦是十来岁大小的孔尚，正抢夺别家孩子的糖果，瞿缨上去就给了他一鞭，鞭子的特制丝线让留在他额角的伤痕终身不消。
　　瞿缨得到弩弓后便去了草原上游玩，不小心射死了刚学会走路的羔羊，那是年幼的她第一次面对生命的死亡。
　　随着年纪增长，才知道有些伤害是无法挽回，虽然孔家霸王现在已成为一个孔武有力的健康青年，见到瞿缨会露出微笑，尽管胡人阿妈抱着被自己吓哭的小瞿缨，反复安慰她没有事。
　　“爹爹连这个都告诉你……”瞿缨嘬嚅着，指尖轻刮着箱子上的封条。“你要保管好它们。”
　　“是。”冯四说完转身，却看到心安站在对面廊下，大满正在点亮烛火。想来刚才一番对话，惊动了她们。
　　冯四对心安施礼后离去了。
　　是灯光的缘故，还是暮色掩映，心安觉得刚才见到的冯四眼睛竟然明亮如许，面容倒变得模糊，看起来他那微黄的脸皮似乎更象一枚面具。
　　心安走进东厢房，见瞿缨并未打开箱子，反到是坐在那发呆。温言安慰道：“只是由他来保管，缨不必太在意。”
　　“是我太执着，只因它们一直跟在我身边。”
　　“喜欢它也不一定要带在身边，放在心里就好了。像我，从小喜欢的东西太多，若一一带着，几个屋子也装不下。”
　　瞿缨扑哧一声笑了，心安一见她笑了，便催着她“还不打开箱子，看看是什么好东西。”
　　在心安的浅笑嫣然中，瞿缨暂时忘记对仆从冯四的怨怼。

　　冯四到来后的学堂，未再发生与瞿缨的冲撞之事，反观倒是弟子们循规蹈矩起来，其实是有一个另外重要的原因，先生决定要带领弟子们赴和州游历，过五月节、参加佛诞会。
　　外出游历的消息磁铁般吸引了弟子们全部注意力，好几天，大家都沉浸在出行的喜悦中，就连让人头痛的女红，也变得富有趣味起来。其实学堂生活算是自由的，其实先生一直禀承着有教无类、因材施教的方法，给予了弟子们最大的活动空间。可是一座女学馆，一座映霞山，总还是森罗万象中小小一隅。
　　先生近来连续检视了一番弟子们的学业，膳食的基础已基本有所成，女红作业的袄子、衫子，长裙等皆做得难尽如人意，但几个月练习至此也算不易。赵蓁的大势至菩萨像刚描了样子，先生让她再等等，和州佛像甚多，待细细临摹后再绣不迟。至于书、乐，皆有长进。
　　先生要求弟子们准备好出行衣物和用品，不必穿着学服，带着家常衣服即可。王朝风气较为开放，女子皆可外出行走，但需佩带帷帽。德宗治下的江南一带民风淳朴，治安良好，即便到了宪宗，还保持着原来的风尚与环境。
　　终于，在春末夏初一个晴好的日子，在鸿隐先生的带领下、在颖州知府王金生的殷切送行下，余音言堂的一行人等坐着马车浩浩荡荡向西北方向百里之外的和州出发了。

　　和州城池不大，隶属江南建中府辖，却是江南地区通往东海、中原腹地直至帝都的必经之路，五府郡通衢之地。另外，和州南向二十余里的鱼源镇，也是江南乃至整个王朝著名的佛教圣地，传说中的王朝圣地——清幽谷地就在鱼源镇外南向，一年到头都吸引着广大信众前去朝拜。
　　有了这两个因素，和州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建中府的商业和文化中心及重要的交通枢纽。近年来，和州的制造业、服务业、运输业等愈加发达，有都料、造殿、描金、使漆、裁缝、雕印、造船、圆药、刷牙、褶裙等各色行业，上百家大小店铺，从业人员细化分类已接近上五十余种，似已超过了同在江南的建康、武林两府郡。
　　天公作美，梅雨停歇，车行了五天，顺利进入和州城，刘管事带着一名杂役，一名护卫再加上冯四，住进了预订好的城西一家客栈。
　　先生却带着弟子们，一并言涓、仁秋和大满等女眷进入了离客栈不远的一条小巷里。城西一片是和州富裕人家的聚居之所，房屋建得高大富丽。偶然从墙内探出翠竹和花树，点缀青砖碧瓦，又在富贵的底气上增添了一份安祥恬静。
　　小巷两侧都是围墙，看上去更类似于北地的胡同。只是青石板路流露出江南的特点。
　　先生一行来到小巷尽头，在一处棕红色大门前停下，尚未敲门，门却吱扭一下打开了，只见一位上穿银红皱纱白绢对襟衫子，下着大幅湘纹裙子、明眸晧齿的少女快步走了出来，也不施礼，一脸喜悦的拉着鸿隐的手：“三师伯，你们可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