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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寺庙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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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唐穆习武的姜武是刘老爷的侍卫。
刘老爷在与主持讨论完经文,小住了几日后便动身离开。
这一走,寺庙恢复往日的清静。
唐穆每天坚持练习。姜武临走前说过,待到来年,会再来看他是否进步。
日子照常过着,唐穆因找到了想做的事,便不觉得时光漫长。
一年又一年,万物悄然改变。有礼的病情虽谈不上好转,但比起以前却也稳定了许多。
每年的夏日,姜武会陪同刘老爷回到寺庙,也是这个时候,他会抽查唐穆练武。
有礼找个阴凉处静静看着。虽然不能劳累,他却常因模仿唐穆的动作而把自己逗乐。
三人围坐在树荫下,聊起自己的过往。
有礼总是很轻易就能谈起自己的过去,而这时,唐穆就一副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模样。
姜武与有礼同岁。他自幼入刘府为仆,因武艺出众,被选为老爷的贴身侍卫。
他还有个妹妹,名叫姜晚云。因兄妹两难得相见,所以二人的情谊并没有很亲近。
每次谈论到姜晚云,姜武总唉声叹气。这些年他又是当爹又是当娘,但一个人很难把妹妹照顾好,他也很自责。
时光荏苒,唐穆本以为生活能一直如此安宁,直到有礼的病情突然恶化,他才再一次被那种即将失去重要之人的无力与恐惧攫住。
他一直守在有礼屋外。师兄们不让他进去,说这病易感染,就连进去照看的师兄,也要用厚布层层掩住口鼻。
有礼没日没夜地咳喘,唐穆只能站在门外,无能为力地望着那扇门。
他记得,娘亲当年也是这样咳着咳着,就......
他不敢想象有礼会怎样,会像阿娘那样吗?最后化作一把灰,风一吹就散了,仿佛从未存在过。所有人的结局,都是这样?
“咳血了,咳了好多血。”
屋内的师兄们进进出出,端药、换布、端出血水倒掉再回来。唐穆光是看着,已觉得浑身无劲。
寒风刮过他的脸颊,刺得他耳朵与面颊生疼,他却毫不在意。
众人忙碌,无人留意他已在雪中站了多久。
唐穆身体微微颤抖,嘴唇发白,明明已十分疲惫,眼中却仍有着一股执拗的力。
“大夫,您再瞧瞧......”
六净追着一位医者从屋内出来。医者面色沉重,只是摇头:“救不了,神仙也难救。准备后事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蒙上更深的阴霾。
有人默默拭泪,有人懊恼自己没有照顾好有礼。
院落之中,唐穆静静站在雪中,如同当年静静地看着阿妈伏在娘亲身上痛哭时那样。
那时,他只是看着,不悲不痛,只是看着,仿佛只要这样,就不会难受......或许现在,也可以。
“子真!”
屋内传来六净的呼喊。
唐穆走近几步,听他哽咽道:“有礼说......他说,”六净声音滞涩,悲伤堵住了喉咙。
“他说,以后不能履行约定......对不住你。”
风未止,雪未停,风雪再大,却盖不住这句话的字字清晰。
唐穆站在雪中,只觉得浑身被抽空。
他的心好似被两根线向左向右拉扯着,越收越紧,窒息般的痛楚远比冻肿的耳朵、练武时的伤、儿时摔破的膝盖还要难受百倍。
他无法呼吸,也说不出话,心口被刺穿般剧痛。
眼中涌起一片水雾,冻僵的耳朵已经快要听不清声音。唐穆双腿一软,朝前踉跄两步,再也支撑不住。
眼前一片混沌,师兄们朝他奔来。他们个个眉头紧锁,喊着他的名字。
他们为什么都朝自己跑来?他们应该去照顾有礼啊......
那之后没过多久,六净吩咐师兄弟们将有礼的遗体火化。
自唐穆那日晕倒后,住持便不许他踏出房门,一是怕他再病倒,二是不愿他亲眼目睹火化而更加悲痛。
但,唐穆还是来了。
这是他第二次目睹火化。上一次是夜晚,他未能看清整个过程,而这一次,他看得格外清楚。
师兄们点燃柴堆,火焰很快吞没了有礼的身躯。
唐穆望着火中渐渐消失的人,眸光也越来越暗。
火光分明极亮,他眼中却再也映不出一丝光。
***
转眼,唐穆已在寺中生活了七年。
两年前有礼去世后,他越发沉默寡言。无论谁同他说话,他都很少应答。
一次,两位师兄正聊起香客们谈论的事,唐穆似乎有些兴趣,悄悄多听了一会。
一位师兄说:“那有名的端府被灭门了。”
另一人问:“为何?”
“听来寺里的施主说,是端老爷存有造反之心,皇上派人去查,竟在端府搜出兵力布防之类的告密信。”
他话语一顿,看见唐穆便招手唤道:“子真?”
唐穆一听他叫自己,立刻低头跑开了。
久而久之,很少有人再同他说话,他整个人也显得越发孤独。
有礼刚走的那年,姜武来寺中会陪他聊天,谈谈过去与将来。唐穆虽不愿与人多交谈,但姜武的话,他还是会接几句。
之后的日子里,姜武再未出现。
唐穆向刘老爷身边的新侍卫打听,才知姜武在护送刘老爷回府途中遭遇刺客——
那刺客极为狡猾,打斗时从袖中暗出短刀,姜武猝不及防,连中数刀,之后再未醒来。
新侍卫还想多说几句,却见唐穆收回目光默然走开,便也不好再说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唐穆仍去上早课读诵经文,却愈发心不在焉。
这晚,住持将他唤到禅房。唐穆一进屋,便见住持正负手立于禅师诵经图前。
“为师教你的第一课,可还记得?”
唐穆:“师傅说要放下,放下对过去的执念。”
住持:“可你放下了吗?”
“弟子放不下。”
住持转过身,手中佛珠轻响:“既然没学会放下,又如何能学得其他?又如何向前走?”
唐穆并不反驳,只静默听着,片刻才道:“七情六欲,凡人皆有。弟子本是凡人。”
住持长叹,陷入回忆中:“为师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模样。你当时浑身是伤,那么小的孩子,看得人心疼。”
住持将目光投向已长高许多的唐穆,感慨道:“如今已经这么高了?为师竟要仰头才能与你对视。”
住持对唐穆的好,唐穆一直明白。若非当年收留,他绝无可能活到今日。
“师父。”望着住持日益苍老的面容,唐穆心中酸楚。
住持早已洞悉他的去意,摆摆手道:“想走便走吧,为师留不住你的。”
“咚”的一声,唐穆如同七年前那样,跪在住持面前。
“跪下做什么?”
“弟子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师兄弟们。”
住持摇头:“为师记得,你自入寺起便一直戴着那金锁。当时未让你取下,便是知你心中有念。心中所念未了,又如何能真正放下?”
唐穆低头静听,不曾辩驳。他知道住持了解自己,一切隐瞒皆是徒劳。
“走吧,走吧。只希望今后你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唐穆直身望向住持,问道:“弟子想知道,师傅既知道我终有一日会走,为何当初仍留我?”
“佛门之人,讲求普度众生。而你,亦是众生之一。”
住持挥了挥手:“此后你便不再是我寺弟子,也不必再跪为师了。”
“弟子还有一事不解。”唐穆急忙开口,“人的正道注定只有一条吗?”
至亲喋血,仇人逍遥。唐穆拳头紧握,声线发颤:“若被迫失道,弟子该如何寻路?”
“子真,”
想来,这是住持最后一次这么唤他。
“若有天被迫失道,为师希望你谨记,你的恨,永不对向无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