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尾海头》水何清澄

29、第29章 旧笺

　　“我下高铁了，你在哪里？”
　　“我在江尾海头的碑亭。”
　　大雨是七点半左右下下来的，断断续续下了有一小时。
　　江风吹衣，邱林浅灰色的裙摆不停飘动着，她的头发长长了很多，束着垂在背后，发尾快到腰际了。
　　亭檐上淅沥的雨水不停落下，邱林回过头来，见钱乔灰衬衫的肩膀被雨淋湿了一大片。
　　钱乔见邱林沉默着，她的表情平和，仿佛他们只是分开了五天，甚或五个小时。
　　钱乔问：“你什么时候来的？”顿了一顿，又说：“对不起，又让你等我这么久。”
　　邱林却仍是沉默着。
　　“你在生我的气吗？”钱乔伸手理了一理邱林被风吹乱的刘海，“对不起，我本应该跟你一起面对的。”
　　邱林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低了头，说：“只是因为好久没看到你，有点不习惯。”
　　钱乔走近前来紧紧抱住她，说：“想起来了吗？”
　　邱林靠在钱乔淋过雨的肩头，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你始终都不了解顾唯，他说，不会让我和叶馥成为互相的替代品，还跟其他人说我是他的表妹。”
　　钱乔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我就做最自私、又最幸运的那个。”然后牵起她的手，说：“去我家吧。”
　　邱林一下拉住他，十分诧异，“现在？！愣了一愣，又道：“现在太晚了吧？而且——我什么都没带啊……”
　　钱乔说：“没关系，我带了。”
　　钱乔紧挨在邱林的小伞下，他们一起向公路边走去。
　　到家时已近九点，这是一幢四层的复式住宅，钱乔家是三四两层。进了家门，钱乔的父母却不在。
　　“我问问——”钱乔在沙发放下提包，给他父母发消息，一会儿后，他说：“这两天放假，他们出去玩了，不过明天中午就回来。”
　　邱林愕然，“他们明天回来，可我今天就在这儿了，不太好吧？而且你回家都不提前说的吗？”
　　“我说了，我刚才是……”钱乔忽然笑了，“怕你不敢进来。”
　　邱林疑惑，随即明白过来，扭头走开。
　　钱乔拉了她的胳膊问：“你吃晚饭了吗？饿吗？”
　　邱林摇摇头，“中午在叶馥家吃的，还好。”
　　钱乔扶了一下额头，叹道：“我快饿晕了，早上九点不到，就去候机了。”
　　邱林有些惊讶，随即说：“那我做点饭给你吃？”
　　钱乔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了看，说：“还有点剩的米饭，直接炒一下吧。”
　　他拿出那盒米饭，用饭铲翻搅着。
　　邱林拿过两个鸡蛋，在碗里打了，又用筷子打散。
　　钱乔接过说：“我来吧。”
　　邱林想起他以前煮意面黏在锅底的情景，问道：“你会做吗？”
　　钱乔笑了，说：“别的不行，炒饭是最拿手的。”
　　他将蛋液倒入油锅中，炒碎盛出，又将米饭倒入，炒匀了放入鸡蛋。邱林又切了点小葱，投入锅中。
　　钱乔盛出两碗炒饭，拿上了餐桌。邱林坐着，钱乔也坐下，端起碗扒了两口饭咽下，忽然又抬头看看邱林，尴尬地笑道：“让你一来就吃剩饭，真不好意思。”
　　邱林淡笑了一下，“你别饿死就行。”
　　邱林吃了两口饭，味道确实不错，可她其实不太饿，叶馥父母给了她两块面包带着，在碑亭的时候，她已经吃了一块。
　　钱乔吃完了一碗饭，又把锅里剩的一点盛出来吃了，见邱林要吃不吃的样子。邱林看看他，也开始后悔，饭太少，早知道自己就不吃了。
　　她起身去提包里，取出了叶馥父母给的面包，向钱乔道：“叶叔叔他们给的，你要吃吗？”
　　钱乔却说：“你饭不吃啦？那我吃啦？”说时就拿过邱林那碗饭吃了起来。
　　邱林见他衬衫的肩膀已经干了，却还能看出一条水痕。忽然有些慌乱，明明两人刚分开了几个月，怎么现在忽然又坐在一起吃饭，还要见他父母了呢？
　　钱乔感到吃饱了，大脑终于开始恢复供血。洗完碗，收好，屋里忽然就安静了。
　　钱乔倒了一杯牛奶递给邱林，自己则拿出一罐啤酒喝着。十点半了，敔山的夜，比武汉安静多了，两人一时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今夜该如何度过。
　　邱林站起，向客厅走去，见餐厅和客厅之间，靠墙摆着一架黑色钢琴，心想，这便是钱乔从小学习用的吧。
　　钱乔喝完了啤酒，也走到客厅，提起沙发上的包，忽然想起包内的信，另一只手又提起邱林的行李箱，走上二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包里信的盒子，搁在了书桌，转头见邱林正四处看着，感叹，相识九年后才把她的人从信的那头拽了出来，带来了这里。
　　邱林望着露台外的夜空。钱乔说：“这外面可以看到敔山湖，现在是漆黑一片了，明天就能看到了。”
　　邱林又抬头看了看床上方的天窗，道：“原来你说的阁楼是这样的，不过看着这个窗，不会做噩梦吗？”
　　钱乔笑道：“好梦噩梦都是关于你。”
　　邱林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钱乔拿过了书桌上的纸盒，打开了盖子，里面是一些崭新的信，递到邱林面前。
　　邱林诧异，“这是什么？”
　　钱乔道：“信，你妈妈还给我了，她让我重新誊写一份给你。”
　　邱林愕然，久久说不出话来。
　　钱乔微笑道：“你和你妈妈真的挺像的。”
　　邱林在床沿坐了，打开了最上面那封，取出信纸展开，却已不是记忆中那种张扬的字体了，恭谨了许多。钱乔也单膝蹲下，一同看着。
　　邱林又翻捡了几回，才问：“你全拼出来了？”
　　钱乔微笑道：“没有，但我看到一部分就能想起大概来。”
　　邱林笑问：“是不是因为记得出处？”
　　钱乔撇撇嘴，道：“我抄的，你永远也找不到出处。”
　　“那是，你老是骗我。”邱林嗔道。
　　钱乔又说：“最近我也写了几封，你要看吗？”说时，他捡着了一封，“你看这封吧。”
　　记得你说，人特别难过的时候，应该去漂流，最近便把杭州周边的几个漂流去了个遍，其中还有个特别的悬崖玻璃栈道漂流，但就像你说的，已经麻木，甚至有点无聊。可还是有副作用，一天夜里做了一个噩梦，早起还心有余悸。
　　应该是因为连续漂流了三天，我竟然梦到，是你和我在一起漂流，两岸的青山石壁高耸入云，水流也特别湍急，不时有高低落差很大的瀑布口。到了一个湍急的转弯口，忽然皮艇倾斜，你掉了下去，掉进了旋涡里，对，你是说过这个话。
　　当时我就惊醒了，不过转念想到，你是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去漂流的。
　　当我再睡去，居然又接续着做这个梦，梦到你被水流冲着向岸边石壁漂去，我连忙下到水中，看你扑着水，时不时没顶，伸出手要去扶石壁，我急急游过去，把你拉住站起，你搭着我的肩膀勉强站稳，才发现，其实水位只到你的下巴。你一句话都不说，然后抱住我，终于还是吓哭了。
　　转头，我们的皮艇已经漂到不知哪里去了，一会儿后，有两只艇经过，他们一家人，妈妈同小女孩一只，爸爸单独一只。看到我俩站在水里，他们主动提出要搭救我们，母女两个和我把你扶上了她们的艇。小女孩看你浑身湿冷，将一件粉色雨衣递给了你，然后去了她爸爸的那只艇。我就在水里游着，慢慢推着你们的皮艇。你穿上雨衣，还戴上了帽子，那个小女孩趴在皮艇边，笑着望过来，对你说：“你看起来像个新娘子。”
　　这时邱林忽然合上了信，塞回信封，放回了盒子。
　　钱乔诧异道：“不看了？”
　　邱林别过头去，淡淡笑了一下，道：“请停止你的幻想。”
　　钱乔笑了。
　　邱林沉思了一会儿，又说，“我今天在这儿，你爸妈真的不会多想吗？”
　　钱乔握了她的手，笑道：“你不用紧张，他们早就知道你了，也支持我去武汉找你。”
　　邱林睁圆了眼睛，十分意外，“他们以前就知道了，不反对你早恋吗？”
　　“不是不反对，只是——”钱乔笑道，“我爸也是十八岁就给我妈写信。”
　　邱林诧异：“你怎么知道？”
　　钱乔笑说：“我偶然翻到的。”
　　邱林问：“什么时候？”
　　钱乔答：“就在我准备给你写信的时候，在几本旧书里翻到的，然后我就藏了起来。”
　　邱林叹道：“你太坏了。”
　　“呵呵！”钱乔笑道，“后来我爸看到我在写信，我拿出了他的信，他就笑着抢走了。”
　　邱林问：“是他们两个人的通信吗？”
　　“是，也不是——”钱乔歪着头，“我妈每次都在我爸的信结尾后写一句‘知道了’，再原封寄回来。”
　　邱林忍不住笑了，“那你还记得写的什么吗？”
　　钱乔窃笑道：“当然记得，我还抄了一些呢！”
　　邱林笑着去推钱乔的肩膀，钱乔捉住她的手，起身将她推倒在床吻她。
　　数月的分别，忽然的亲吻，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邱林心中慌乱，手掌抵着钱乔的胸口，推开了他。
　　钱乔侧过身去仰躺了，半晌之后，说：“就算我是狂蜂浪蝶，也只有你是我的那朵花。”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顶上的天窗，如信纸字迹的深蓝墨水。邱林忽然笑了一下，侧身靠上钱乔的肩头，说：“现在，花朵自己走过来了。”
　　钱乔又翻身上来吻她，邱林连忙闭了眼，几秒后又悄悄睁开，见钱乔闭着的眼睫轻轻颤动，他的头顶上，深蓝的天窗有星子忽闪而过。
　　当感觉钱乔伸手要解自己的衣服时，邱林忽地向旁边一缩，冷冷地说：“我淋雨了，我要洗澡。”
　　钱乔连忙放开了手，有些心虚，她好像还在生气。
　　邱林去洗澡了，钱乔则进到父母的卧室内卫洗澡。
　　邱林洗完回到房间，见钱乔在床头柜上点起了一只蓝绿色玻璃杯的蜡烛，他说：“之前买到这个蜡烛，你闻闻看？”
　　邱林轻轻嗅了一嗅，说：“好像……有点松针的味道？”
　　钱乔笑道：“这款的味道叫‘雪松林与老琴房’。”
　　邱林眨了眨眼睛，道：“不会是你编的吧？盒子给我看看——”
　　钱乔苦笑了一下，把纸盒里的灭烛铃和钩子取了出来放在柜子上，然后把纸盒递给邱林。邱林接过，见那盒子上写的果然是“雪松林与老琴房”。
　　钱乔笑道：“现在还说我骗你么？”
　　邱林放下盒子，又闻了闻，道：“我要靠着它睡——”
　　钱乔笑说了声“好——”，便去到了床的另一边。
　　邱林在床头靠坐着，揿灭了电灯，仍痴痴地盯着那蜡烛的火焰。
　　钱乔却一手捧过她的脸，笑说：“喂——我点蜡烛可不是为了让你背对着我的……”
　　邱林瞟了他一眼，道：“那就灭了睡吧。”
　　钱乔笑道：“不要灭，让我看看你。”
　　邱林心一紧，白了他一眼，噘了嘴道：“我就要灭了它……”说时就拿过床头柜上的灭烛铃，要去盖烛芯，钱乔忽然握了她的胳膊，道：“盖灭还是会有烟，用钩子吧。”
　　邱林于是放下了灭烛铃，又拿起那尖尖的弯头长钩，问钱乔道：“这个钩子怎么用？”
　　钱乔一下捉住了邱林的手，说：“把烛芯按进去，再挑出来。”边说边握着她的手按灭了那烛芯。
　　房间一下子全暗了，天窗有些微弱的星光透了进来。邱林转回头，这才发现，刚才钱乔和自己一起按灭了烛芯，现在他的身子几乎贴着自己，连忙挣脱开他的手，在床头柜放下了灭烛钩，然后就往被子里钻去，闭上了眼睛。
　　钱乔却忽然俯下身来吻她，邱林一吓，睁开眼，推开他道：“你压到我头发了……”
　　钱乔连忙抬了手，说：“还是剪短一点好。”
　　“不关你事。”邱林扯紧了被子，小声嘀咕道。
　　钱乔伸手将邱林肩头的发丝拨开，握了她的脖子说：“你瘦了。”
　　邱林顿了一顿，道：“你……黑了。”
　　她忽然想伸出手摸一摸钱乔的脸，但因为那种陌生感终于没有伸手，只听钱乔又说：“上个月我生日又错过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仿佛在等自己回应，自己去年说给他补个礼物，现在也要这样说吗？邱林犹豫之间，只听钱乔哀声道：“你不给我补个礼物吗？”
　　邱林呆了一呆，然后喃喃地道：“回去给你买。”
　　钱乔忽然转身坐了起来，在漏下的夜光里，邱林见他把T恤脱了，大惊：“你——”
　　钱乔手拿着T恤凑身过来，邱林感觉自己的长睡裙被提起，一下呆住，紧接着腰又被搂起。钱乔将那T恤塞到了邱林腰下，同时向她的脖子吻来。刹那间，邱林感觉浑身的血液上涌，睁大了眼睛，顶上天窗深蓝如海，耳畔钱乔头发浓黑，彻底慌乱，只好又紧紧闭上了眼睛。钱乔的头发不停揉擦着自己的耳朵，邱林感觉自己渐渐化作了海上的泡沫，一个个向那天空飘去。

作者有话说

　　明明两人刚分开了几个月，怎么现在忽然又坐在一起吃饭，还要见他父母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