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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16章 微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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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后,钱乔直接走进邱林的卧室窗前,去取手机,他拔掉了充电线,邱林在他身后跟进来。
钱乔转身,微笑着问:“我能不能看看你以前的照片?”
邱林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抽屉,取出了相册,说:“没有多少,自从有了数码相机和手机,大都不会印出来。”
钱乔翻开了相册,只见开头一张,是邱林和玲真在蛋糕前,往后是邱林与叶馥的合影,大多是拍立得的贴纸照片,有些褪色了,只见叶馥灿烂地笑着,而后很多张是早年邱林过生日时与妈妈的合影。
钱乔笑问:“是你妈妈?”邱林点头。
翻到最后,竟是那四张她和叶馥在喂鸽子的照片。钱乔笑了,“原来你还留着。”
邱林也淡淡笑了一下。
钱乔又问:“那我以前给你的信,还在吗?”
邱林沉默,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说:“妈妈在抽屉里翻到几封,让我当场撕了……”
“别的呢?”钱乔问。
“别的……”邱林声音更轻,低垂了眼睫,心中犹豫,难道要详细解释原委,和自己种种的不舍与后悔?可转念一想,妈妈生气也没什么不对,轻叹一声,道,“别的……怕被妈妈看到,还是丢了。”
钱乔听完,表情很平静,并没有生气,更像是不解。
邱林想,以他这样的性格,一定是生于自由轻松的家庭氛围,应该无法体会那种压力和惊惧。他不会知道,自己在收到那些信之后,既惊奇又烦躁,手边有繁重的作业,她没有闲心,甚至反感去重读一遍,但还是都收进了一个盒子里。
邱林记得一些句子,可妈妈的批评使脑海中那些句子一下粉碎,后来她也曾试图回忆拼凑出更多,只是每想起一句,便又提醒自己,想起又有何意义,今时早已成为曾经的讽刺。
可是,那出其不意的偶遇,和飞扬天真的文字,交织在多年漫长的孤独中,竟发酵出无限的怀念。但是怀念已逝的东西,如想念压根不曾存在过的事物一样,只是一场徒劳的自我分裂。因此在以前,她从不曾将此番心境告诉任何人,即使亲密如叶馥,即使眼前钱乔又回到自己身边,可是,那些他缺席的岁月中,从想念到失望再到绝望的情绪,仍清晰闪现在心中,而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求取他的怜悯,或是爱意。她心中已然明了,他要的,是一个伴侣,而自己只是被认可的,其中一人而已。他很重要,但是,即使他哪天又不在了,自己依然可以凭着片段的记忆而活下去,那些俨然已经独立化生,与他再无关的一种值得依恋的坚定情怀。
邱林出神了一阵,却听到钱乔说:“我当时确实急于求成了,其实本可以等高考完,既可以从容联络,又不会发生这种让你难堪的事,逼得你见到我像见鬼一样逃开。不过你要知道,那个年纪的男生,大都这样莽撞。”
他顿了一顿,又问:“那你和你妈妈现在关系怎么样?”
邱林说:“妈妈再婚以后,对我倒越来越客气了,也许因为,她觉得,大学就是大人了。妈妈前二十年很辛苦,她现在过得幸福我也很高兴。”
钱乔微笑道:“你像你妈妈一样独立坚强。”
可在心底邱林并不认为自己独立坚强,更像是作茧自缚,可是,独立坚强,是现实及所有人对自己的期许,自己应该更清醒一些,少胡思乱想,多将精力投在工作上。
邱林拿过书桌上的一本书开始读,钱乔见她拿起书,知她不愿多谈,便走出了卧室,也从客厅书架挑了一本,坐在沙发上翻看了一会儿,快九点时方才离开。
若是书店没什么特别的事要忙,钱乔常会去童心山丘找邱林一起在附近吃晚饭,她要是晚上没课,就直接送她回家一起吃饭。
周五这天,钱乔进到童心山丘,在教室外面站着的一众家长中,一眼认出了郑赫舆。
“又见面了。”他站到了郑赫舆旁边,微笑说道。
“你好,我叫郑赫舆。”郑赫舆朝他点点头,他们并排站着。
钱乔看着郑赫舆笑道:“说起来,还要谢谢你。我和邱林是高中同学,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她。”
郑赫舆没有转头过来看钱乔,“你怎么找她,就是开一家书店,等着她来吗?”
钱乔听郑赫舆一副淡漠的语气,于是没有接话,向教室里望去。
只听郑赫舆又说:“你们不是有个关系很好的同学去世了吗?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打听不到吗?所以,只是她的朋友,不是你的,你没去葬礼,她回来飞机上高烧昏倒,你也不知道吧?”
钱乔十分意外,不禁又转头看看郑赫舆。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是下课了,学生们先涌了出来,邱林也随着走了出来,看到不远处钱乔和郑赫舆在那儿站着。
钱乔向邱林走了过去。朱覃宇跑跳着喊了一声“邱老师再见”,便奔向了郑赫舆。
邱林见钱乔盯着他们离去的背影,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钱乔不答,忽然牵起邱林的手,回家的路上,一言不发,车子进了小区,邱林又问:“你怎么了?”
到楼下停了车,钱乔手扶着方向盘,转过脸来,问道:“郑赫舆每个礼拜都借着接小朋友去找你吗?”
邱林一愣,不禁微皱了眉,想了一下,答道:“是他送朱覃宇来上这个班,家里只有他有时间接,再说他们只是打个招呼就走了。”
钱乔松开了安全带,抬头向座椅后背靠着,神情有点落寞,忽然问:“葬礼那晚,在飞机上昏倒了吗?”
邱林有些意外,但随即明白过来,是刚才郑赫舆告诉他,于是说:“没有,就是有点发烧。”
钱乔又问:“他照顾的你?“
邱林道:“我下飞机后走不动了,在椅子上躺了一会儿,我都没注意到他在。”
钱乔顿了一顿,问:“如果我没出现,会接受他吗?”
邱林转过脸去,冷冷地道:“这是什么问题?”
钱乔侧身搭住邱林的肩膀,上来就要吻她。
邱林见钱乔这样,连忙用力推开,不禁怒道:“你对每个女朋友都是这样吗?”
钱乔一愣,“什么每个?”
邱林忍耐了几秒,终于还是说道:“我知道的,就有三个了。”
钱乔坐了回去,冷哼一声,“你听谁瞎说?”
邱林想起叶馥和江蕙,深吸一口气,道:“别管谁说的,你凭什么觉得你可以这样对我?!”她自心底涌出一股厌倦,决定就此放弃,“我就是想看看,你是怎么对待女朋友的,就想看看,你虚伪的面孔。”
钱乔十分惊讶,转头看她,“你到底说谁?”
邱林轻轻叹了口气,“叶馥走了,我那时感觉,我应该和过去和解,应该珍惜别人的心意,但是现在,我还是觉得,不能再接受这样的你了!”
邱林砰的一声开门下车,跑上了楼,台阶渐上,她看到时光倒退,记忆中的画面整个粉碎,心中慨叹,寻求真相就只是自取其辱罢了,气愤,可笑,曾有的悲伤一点也不值得,我要重回平和清静的生活。
可第二天邱林下班到家,竟见钱乔在楼下等着。
“你回来啦。”钱乔伸手拉她的胳膊。
邱林甩开了,却闻到钱乔身上一股酒味。
“你喝酒了?”邱林心想,这人不会要闹事吧?
钱乔略略退后,转了身,点了一支烟吸着。
邱林喊道:“你喝多了吗?这儿不能抽烟!”
钱乔拿开了烟,叹道:“没想到你一直是这么想我的。我想起来了,一定是江蕙说了什么。有一回跟钱倍他们吃饭,江蕙来了,说在武汉碰到了你,跟你提起我,可你不记得我了。”
邱林冷哼一声,“江蕙以你女朋友自居,叫我去聚餐,我当然说我不记得你了!”
钱乔掐紧了烟蒂,“她怎么?!音调也高了起来,“……所以,你之前一直怀疑甚至讨厌我?你信她不信我?你可以去问钱倍他们!”
邱林顿足,喊道:“我才不屑去求证这种事!”转身就走。
钱乔一把扯了她的胳膊回转身,嚷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都问了吧,别天天在这腹诽我!”
邱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倒是否认个干净,以为我会信吗?”
钱乔转过身去,猛吸了两口烟,又拿了开去,道:“其他……是!有人介绍过女生,吃过两次饭,但现在我连她脸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他用力弹了一下烟灰,“吃饭而已,再说,你不也和那医生吃过饭吗?这算个什么?”
邱林转身,一下从钱乔手中把烟夺了过来,她盯着那烟枝的火光,半举了起来。
钱乔瞪大了眼,伸过来一只手掌,道:“你还想烫我吗?!”
邱林又放下了烟,转过身去。
钱乔叹了口气,道:“之前,我问顾唯你的事情,他让我别再招惹你,也不肯把你的电话告诉我。你既然打听我,怎么不来找我?”
邱林悲哀又无奈,半晌后,才道:“找你说什么?时过境迁,你早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就连告诉你叶馥的死,你让我节哀,我就立刻后悔了,我根本没必要同你讲,你不会记得,就像你以为我不会记得你一样!”
钱乔按住邱林的肩膀,急道:“叶馥死,我也很难受,我也很后怕,怕你出事,我那天看到顾唯的状态非常糟糕,我都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我看着他,忽然明白,就算失去了一个人,只要她还好好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邱林沉默良久,忽然捏起手里的烟,吸了一小口,皱眉道:“咦!好难闻!”
钱乔一把夺回了烟,喊道:“你干嘛?!”
邱林冷冷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钱乔扭过头去,哼道:“今天。”
邱林抓住钱乔的手臂,又夺了烟来,往地上一丢,一脚踩灭了,“你要是骗我,下场就跟它一样!”然后转身跑上了楼。
钱乔苦笑一声,弯腰捡起地上扁了的烟头,丢进垃圾桶。走上二楼,敲着门,邱林却不开。
钱乔站了约两分钟,忽然摸着胸口,另一手捶门喊道:“我好难受,我要吐了!”
邱林在门内喊:“你去下面花坛吐啊!”
钱乔苦笑一声,停止了捶门,又缓缓踱下楼来。他站在邱林的窗下,又取出一支烟开始吸,邱林在客厅中央,远远看到他在树下站着,吞云吐雾。
不管他,邱林径自去了厨房,准备做晚餐,她打开冰箱,拿出一个西红柿,犹豫了一会儿,又拿了一个,并取出冷冻室的排骨。
半个多小时过去,窗光渐暗,邱林炒完了西红柿鸡蛋,砂锅里是排骨冬瓜汤,她端上餐桌,转头夜色里,树下一支烟闪着火光,明灭间照亮了白烟,和钱乔的白衬衫。
星光已撒落上树叶,邱林抓起阳台上一张玲真的水彩废纸,揉成了团,向他丢去。纸团砸在了钱乔肩头,弹到了地上,他转头看二楼窗户,却不见邱林的身影,蹲下捡着纸团,抛了一抛,笑了。
钱乔又上楼敲门,邱林开了门,只见钱乔在门外笑道:“我已经知道晚餐要吃什么了。”
邱林也不看他,放开了门把手,转身向餐桌走去,钱乔关上门,快步走近并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后轻声说:“这到底怪谁,谁叫你那时候,非要逃开我。”
邱林轻轻挣脱开了他,二人对坐吃饭。
钱乔喝着排骨汤,已经完全恢复了那种坦然的表情,邱林却还在兀自想着心事,刚才两人混乱地争吵,并没有问清楚一切,可又怀疑是否有必要问清楚,知道了会不会更难堪。
想起当初刘荔拿走了自己的伞,江蕙难道真是刻意扯谎在试探吗?而这个事应该怪钱乔吗?果真如他所言,是误会,中伤?自己就这么相信了钱乔?还有,大四□□群里的那个苏苏是谁?钱乔刚才说,有人给他介绍过女生,那应该是之后的事了。
重逢之后,钱乔又表现出了那种执着,到如今,两人算不算在一起,为什么要在一起,为什么不在一起?邱林心里乱极了。
她又想起叶馥,想起叶馥走的时候的情景,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痛苦又强烈的彷徨和依赖,感觉钱乔能多陪自己一天,也足可感激,不禁可喜又可悲,叹了口气,终于没有再问钱乔什么。
第二天上午,邱林上完课回到办公室,见座椅上摆着一大束白色的桔梗,十分诧异。
办公室另一头的女同事叶婷文微笑着向她道:“花店送来的,还有那封信。”说时伸手向她桌上一指。
邱林惊讶。
叶婷文笑道:“是之前那个来找你的高个子男生吧?”
邱林笑笑,只好点了点头,将那束花收进了桌子底下。
吃完饭午休时,邱林悄悄展开那封信读了起来,只见钱乔写道:
忽然意识到,在一起这么久,还没有给你送过花。
我曾以为,我们之间,即使分开了五年,心也不曾远离,但没想到,你还是那么喜欢误会猜忌我,不过知道你也会为其他女孩跟我生气,又有点开心。我并不怪叶馥和顾唯,他们不肯把你的电话告诉我,是想保护你,难道我看起来真的那么不靠谱吗?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明白,那天在江尾海头你为什么说,不可能的愿望只是海市蜃楼。但是,当终于毕业,我来到这座城市的中心,就相信你一定会出现,当你看到云湾这两个字,一定会有片刻的驻足凝视,你就会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你问我过去,可我要如何尽述,没有你的五年。我后悔带你去断开的长桥,因为你很快就同海市蜃楼一起消失。江风习习,你说,潮来潮去,是最守时有信的,我以为那便是我们之间的约定,唉,我终究是来得太晚了。
所以,我只好重新提起年少时的那只笔,再向湖山许一次那个愿望,纵使鸥鸟不肯为我搭桥,江海不会为我干涸,纵使你驻足片刻后又要离去。你只要始终记得,天际有归舟,是为你而系。
邱林读完了信,钱乔的字迹比高中时端正许多,可他的语气并没有改变太多,邱林忽然意识到,我无须去怀念,我们或许会有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