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春》易蜘蛛

9、第9章 奴家事

　　“听说，秋娘子中午用的饭菜没煮熟？”

　　每日下午大姑娘午睡醒后，张大娘都会来请安回话，今日来时，大姑娘已经醒了好一会儿的样子，正歪在椅子上绣帕子。

　　她如往常那般下跪请安，大姑娘却没叫起，也没搭她请安问好的话，一边针线不断，一边问慢悠悠地问出这一句，叫她一时有些摸不清大姑娘的心思，只得拿眼去瞧侍立在大姑娘身边，如今改名叫巧玉了的侄女儿，却见她也低垂着眼，并不看自己一眼。

　　张大娘顿时有些慌。

　　大姑娘一向好说话，今儿却为那丽秋要发作自己？也不应当啊——丽秋素日得罪最狠的，大姑娘肯定是头一个！

　　她看看钟雯萱，又去看看巧玉，见主仆两个都不瞧自己一眼，支支吾吾半晌才说出句整话来：“是，是秋娘子回来的仓促，姑娘吩咐要给她吃主子们的吃食，奴婢们没来得及准备，赶得急了，没弄熟就送去，怕饿着她。”

　　钟雯萱听了有些好笑，这才去看她：“下次可得警醒些，她现在是双身子的人，饭菜咸了淡了凉了烫了都还好说，若是没煮熟吃出个什么好歹来，父亲定是饶不了我。”

　　张大娘到底是有些经历的人，听了这话立马便回过味来，眉开眼笑地认错：“是奴婢办事不周全，差点给姑娘惹了大麻烦。”

　　“这次暂且记下，下次注意便是，起来吧。”钟雯萱见她知事，也不多追究，继续跟她说事，“我记得徐氏夫人怀弟弟的时候，行动不便，肚子长得可大了？”

　　“姑娘好记性——您那时候才三四岁吧——徐氏夫人怀少爷的时候，肚子比寻常孕妇还大些，下人们还都猜她怀的是双生胎，谁想却只有少爷这一个大胖小子。”

　　钟雯萱只是想借着回忆徐氏生育解释自己对孕产的了解，并不准备多谈徐氏。

　　“那丽秋怕是也会长出大肚子来，弟弟妹妹就在她肚子里，可得小心照顾。我瞧着咱们府里腾不出人手去伺候，你下午就去文府找陈妈妈，把丽秋的事告诉她，麻烦她跟你介绍个靠谱的牙婆，去牙婆那买个人来，最好是生养过的——怎么了？”

　　钟雯萱见张大娘欲言又止，便停下话头问她。

　　张大娘解释说：“买小丫头倒也不贵，八岁下还没长成的，半两银子也能带走，八岁往上到十一二岁能堪用的贵些，得一两半银子，十三岁往上就贵起来了，再倒是那些生养过的年轻女人，还更贵些，好说得要十几二十两银子呢。”

　　听她说到这价钱，钟雯萱一惊：“这是为何？生养过的竟反倒这么贵？”

　　“嗐！大姑娘你小姑娘家哪里懂……”张大娘说到这又吞吞吐吐起来，转而想到老爷在任上，得用的人都带去了，周氏还没过门，丽秋生产怕还得要大姑娘张罗，迟早要懂事，她说了也无妨，便继续解释。

　　“一般人家生了女娃，少有能自家养大的，能卖出去给别家养活，都是做了天大的好事了，世间能长成的女人本来就少。女人生孩子，十个里总有那么些个过不去的，只是但凡能顺顺当当把孩子生下来的女人，一则说明能怀孩子，二则是能生孩子的。”

　　说到这，张大娘砸吧砸吧嘴，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小门小户或者穷苦人家哪里娶得上媳妇？若想要个子嗣，不像大户人家，娶了老婆还能纳妾收小，这个不生那个生，穷人家就只买个保准能生的，待她生了又低价卖给牙婆，牙婆再卖给别家，每家每户也就损耗几两银子并一两年的粮食……”

　　钟雯萱听得直拧眉摇头：“竟是这般……竟是这般！”她前几世只托生在富丽堂皇大户人家做奴婢，没经过牙婆的手，哪里晓得穷苦人家的事？

　　“女人难呐！”张大娘也叹，“八岁下的女孩不值钱，年景不好的时候，家里养不活，又想让女儿活命，不经牙婆，自己找了好人家白送的都有；十三四岁往上开始能干活能生养的，就开始值钱了。姑娘要给丽秋买人，还真不好找那些生养过的，可太贵了，不若就买个壮实些的十来岁丫头前后脚跟着，陈阿婆也是生养过陈大几个的，若有不懂去问她便是了。”

　　钟雯萱沉默着，心里像是压了块大石头一般闷得慌。

　　陈大这时来回话，立在门口敲门，才打破了这一室的沉寂，钟雯萱摆手叫张大娘去了，又叫陈大进来。

　　陈大来见大姑娘神色沉沉，却不敢多问，只管大千问安，钟雯萱叫起他也只起来安静站着，钟雯萱便先开了口：“将才与张大娘商量，秋娘子身边没个伺候的，我便叫她再去买丫头来，你这趟回来住几日？且待我写了书信回去告知父亲家里买人的事。”

　　“正要回姑娘，这次出门匆忙，老爷没写信，只教小的捎话来，也说到，姑娘日渐大了，家里又要添人，叫姑娘酌情买人来伺候，只当心挑好的来用才是。还有老爷与人做生意，叫花钱不要太过拘束，银子不够使了便去信给老爷，这回捎带回来的东西，也供姑娘使用。”

　　说到这的时候，陈大已经没来时那边拘谨：“再有，姑娘如今也大了，若姑娘想去女学，老爷便去信请文老夫人引荐，若不想也可，老爷给姑娘带了书来，也还请姑娘勤练字，多给老爷写信，好叫老爷宽心。”

　　听着听着，钟雯萱面上渐渐染上笑意，问他：“你说带了不少东西，可卸货拉进来了？快带我去瞧瞧。”

　　陈大瞧大姑娘心情转好，也跟着笑：“都堆在院子里呢，请姑娘查点。”

　　钟雯萱一改无精打采的样，兴致勃勃地往院子里去。她今天还没出过屋子，待一出来便见晴光正好，才觉屋内阴暗，叫人心里也压抑，打定主意，日后必不能天天闷在房里，得每日出来走一走散心。

　　出了屋子，站在连廊上便能瞧见大院里堆放的物件，叫钟雯萱吃了一惊——这两人赶着一辆车回来，却带着这么多东西，怕是大半车都装的物件，陈大在外与车把式坐，只叫丽秋将就缩在里头。

　　院中物件，有粗布包裹的，装的具是些女孩子爱玩的花球毽子等玩意儿；有粗布包着油纸的，是给她买的零嘴儿；有两条裙子，却没有相称的衣衫，应当是钟老爷在街上看着成衣店的女童裙，立时就想起给女儿买下的。

　　还有一口不小的箱子，下头码着十来本书，除了女则女训，多是话本游记；中间一叠没装裱的书画，是钟老爷平日给幼子画的画像；面上则是两把团山和一个小木匣，装着一对珠花，正是她这个年岁的女童所用。

　　钟雯萱一样样看过，眼底浸满了欢喜，一面叫陈大和巧玉将东西搬去她屋里，一面问他：“父亲这是做的什么生意？瞧着像是赚着银子了。”

　　“是逸王牵头，组了车队，将南边的珍珠织品等物件运到北边去，再从北边换成皮子宝石等咱们这边少见的，拉运回来卖。老爷有个同年，虽不做官，却是个富家翁，与逸王相熟，分了一股；又将那一股分作二百来小份，叫相熟的来凑，老爷身上银钱不多，只认了半份，一趟下来也小赚不少。”

　　陈大这趟回来，见大姑娘持家理事颇有章程，便不再将她当孩童，这等事也说与她知道，也不管她究竟听不听得明白。

　　钟雯萱听得是正经生意所得便不多担心，又问道：“逸王又是哪个王？圣上的儿子？”

　　“嘿嘿，”陈大听了一笑，“圣上如今还年轻着呢，哪来这样大的能办事了的儿子？逸王是圣上的兄弟，虽不是一胞生养，却比同胞的兄弟还更亲近些。”

　　陈大虽只是钟老爷身边的二把手，常年跟在钟老爷身边办事，也知道不少外头的事，钟雯萱问些不打紧的，他也肯说——钟老爷身上有爵位，大姑娘是原配嫡出的长女，大了便该要选秀，说不准将来造化如何，这些叫她知道也是应当。

　　“那圣上的同胞兄弟呢？”钟雯萱接着问。

　　这回陈大却皱了眉头：“圣上的同胞兄弟封了武王，与圣上的同胞姐姐，景恒长公主是双胞胎姐弟。武王比圣上年长，也更得太后喜爱，却是圣上袭承皇位，与圣上闹得十分不愉快。”

　　钟雯萱听他此言，不禁挑了挑眉——怕不只是闹得不愉快了吧。

　　陈大接着说：“这位武王，行事张扬霸道，当年老爷成亲娶文氏夫人时，圣上还未继位，人都以为是他要成事。那日老爷前去文府接亲，小的也跟着，去时还好，回来路上遇着了他，似是喝多了酒，非闹着要文氏夫人下花轿掀盖头给他瞧瞧模样！”

　　说起此事，陈大记忆犹新，面上满是怒意，钟雯萱和巧玉听了此事也是又惊又愤，钟雯萱更是忍不住斥道：“好个狂徒，如此无礼！”

　　“可不是！众人不依从，他还扬鞭抽了轿夫！若非夫人的胞弟，姑娘的五舅文五爷，他原来与武王吃过酒，当场上前赔尽了笑脸，又说了诸多美言，拿话将他哄了，将自己刚收的两个美妾送给他，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呢！”

　　钟雯萱气得牙痒痒：“呸！好不要脸！他爹……先皇都不管他？”

　　“要管，那也要知道得了才会管呀！”陈大叹道，“直到两年多后，天上神仙闹将起来，才有御史去告他的状，也捎带了咱们家这一出。”

　　“那他现今如何？”

　　“还能如何？他再怎么荒唐，那也是先帝和太后宠了多年的皇子皇孙，也不过是，”陈大压低了声音，带着不甘，“也不过是做不得皇帝，如今还不是住在封地好好的日子过着，太后想他了，还常召他进京来。只可怜文家请的轿夫，被马鞭抽花了脸，以后再不能抬轿做喜事了！”

　　钟雯萱听得连连叹息，却感无力——面对这等天一般存在的权贵，遇上了只能自认倒霉。

　　陈大见她闷闷不乐，有些后悔说起这些，又改了话头，说起其他事来，哄她开心。

　　钟雯萱喜欢听人说外面的事，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了，陈大见天色不早，停了话，请示说要去与陈家几个亲人见面说话，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回钟老爷那去了。

　　钟雯萱听此，也不多留，叫巧玉拿二十个钱给他，叫他好好与亲人相聚。

　　陈大在钟老爷身边，偶尔也有几个钱的打赏，大姑娘这边倒是头一遭，忙不迭道谢受了，美滋滋地离开了。

　　巧玉目送他走，面上不禁带着些羡慕——整个钟府这么些年一直穷过来，每人每月也就三五个钱的月钱，像她这样的小丫头一个月才两个钱，少有下人能得打赏，也就老爷夫人身边有这个殊荣。

　　大姑娘虽然性子和善好说话，不打不骂不作弄人，却也是个从小手紧的，她自来便没受过赏。

　　钟雯萱瞧见巧玉这样子，才想起她来。巧玉虽然话多嘴碎，却又老实又听话，在她跟前不会乱说话插嘴，不让她说的她也嘴紧得很，自己对那抽屉的散钱盯得不紧，要时也是叫她拿取，她的手脚却也干净，自己没开口，她从不去动它。

　　“巧玉……巧玉？”

　　巧玉听自家主子唤自己，忙收回思绪，有些心虚地解释：“哎……奴婢刚刚有些走神，姑娘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钟雯萱笑呵呵道，“再去拿五个大钱吧，赏你使唤的。”

　　巧玉听了一愣，接着睁大眼，惊喜地问：“真的吗姑娘？”

　　“当然是真的啦，父亲不在家，府里的事情要我上些心，你自然也要受些劳累替我传话办事，比之前只在我跟前说话伺候的时候累多了，你却从来没有怨言，我自然要嘉奖你。现在我手里银钱不多，只能给你拿五个钱买些零嘴，你别嫌弃我给得少才好。”

　　“不不不，给姑娘做事，听姑娘吩咐，是奴婢的分内之事，怎么能，怎么能……嘿嘿，奴婢怎么会嫌少呢！谢谢姑娘，谢谢姑娘赏赐！”

　　巧玉开心得有些语无伦次，她每月那两个钱都交给她姑姑张大娘收着，说是给她攒着未来做嫁妆。她心知张大娘对自己好，不会吞没她的，只是她自己身上一直没有拿过钱，连巷子里卖头花的小贩都知道，如今得了赏钱，她终于能自己买东西了！

　　“好啦，瞧你乐的，自己去取吧。”巧玉长得普通，笑起来却十分有感染力，钟雯萱见她傻乐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