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春》易蜘蛛

8、第8章 丽秋归

　　“丽秋——我父亲的一个通房，怀了身孕，怕是已有三个月了。”

　　钟大小姐的话像是往她的心里丢了个惊雷，她一时震在那里，手指还搭在那根针尾上。

　　那是她未来的丈夫，若说对他没有憧憬过，那是骗人的。

　　她有过彷徨，有过不安，甚至在知晓他已儿女双全时有过自卑是失落，但更多的却是期待。她听闻，钟老爷重情义，好诗书，知进退，守礼仪。

　　原来文夫人是安排过两人相见的，他却只隔着绣屏朝她行礼，口称冒犯，并未越过那道屏风。

　　她想见一见那隔着纱屏，迎着光走来的男子，却也守着矜持，没敢出去，连声儿都不敢出——却是当时太过激动，失了声了。阳光把他的身形投在那层细纱上，是那样高大——比父亲还高大，比父亲还健壮。

　　她未来的夫君年壮，身上有爵位，还是个官老爷。他有这样大的宅邸，有许多仆从，虽然已有儿女，钟大小姐却被他教养地十分可亲……

　　她对她的丈夫，怀着一个女人所有的憧憬，现下突然被告知，他的另一个女人，怀了他的孩子了，就在三个月前的一个夜里，他们订婚前不久……

　　钟雯萱见周娘子痴傻了一般愣在当场，甚至像是连呼吸的忘了。这个时代，男人让自己的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是件大喜事，连他其他的女人都要昧着本心去为他庆贺，表现出喜庆来。

　　钟雯萱伸手将她手边的绣绷拿开，怕她伤了手，瞧见云霞两个丫头正支棱着耳朵滴流着眼睛听事。

　　钟雯萱见不得这两个不知事的瞧自家主子笑话，当场发作起来：“你们两个傻站着做什么呢？等着主子不顺意了见着你们两个痴傻的杵着正好拿你们撒气吗？还不去给你们主子要水来洗漱喝茶？”

　　云霞两人怕急了钟大小姐，立时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背后还听她与自家主子说话：“你可别心疼她俩，得了空就要好好教她们规矩，这般没眼力见，以后吃板子挨饿肯定少不了。丽秋可不是个好说话的，叫她捡了两个丫头的错处，这两个受罚不说，还带累你——不过这到底是你房里的事，可别怪我多嘴。”

　　这时，周娘子已经醒过神来，闻言心知钟大小姐心里还是向着她的，一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镇定下来，口中答应着：“我知你心向我，才与我说这些，谢你还来不及，哪里会怪你呢——还要请教你，丽秋，是个什么来头？”

　　“那丽秋，原是我娘陪嫁的丫头，心思却大得很。她虽是我娘的旧人，这些年来却少与我有来往，不过是当着父亲面与我亲近，父亲不在时便不太与我说话。”

　　“你也不要太将她膈应在心里，左不过生个弟弟出来抬了姨娘，那也还有身契在，做不得良妾，或去官府登记也是贱妾地位，上不得族谱，若是生的男孩，还没资格养。你将来是我父亲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我们家又不是那些没规矩的人家，做不出宠妾灭妻的事来，谁都越不过你去。”

　　周氏叫她拿话劝得缓过劲来——她在家时，父亲教她学字念诗，后娘只拿针线叫她做，谁会教她这些？来钟府后常与钟大小姐说话，听她小小一个人儿说的头头是道，心里越发仰仗，竟觉她较自己还年长些。

　　钟雯萱见周氏渐渐收了悲色，心里缓下劲来。虽说周氏来时看着就不像能担事的，但好在她能信服自己的话，慢慢旁敲边鼓教导着，让她明白事理，学些手段，日后也能把这个家撑起了，叫自己婚前婚后都省心些。

　　周娘子不知钟雯萱考量长远，只觉心中一腔谢意涌动，不知如何回报。

　　小云小霞两个丫头近日里被钟雯萱敲打，虽然心中并不对自家主子多存敬意，却也明白过来，自己如今跟周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周氏好了她俩才有好日子过，周氏不好，她俩绝没有好果子吃。

　　如此一来，她俩才算与周氏同心，周氏心里有事也与她们商量起来。

　　小云性子跳脱，却有些急智，夜里周氏与她们说起两件心事，她便心直口快道：“大小姐严厉，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想那个叫丽秋的来了也不会叫她乱来，主子放心好好过自己日子就是，你就听大小姐的，别将她放在眼里，咱们不虚她。”

　　“小云姐姐说的是，咱们主子是身份？她又是个什么东西？说白了也是个奴才秧子，肚子里也是贱种，主子是要与老爷拜天地的正房夫人，还怕她作甚？”小霞也不含糊地跟着道，“至于大小姐，虽然我和小云姐姐怕她怕得紧，却也知道主子跟她处的好了，咱们主仆三个才过得好。”

　　“小霞说的就是我想的，我们怕她，却谁都晓得她对主子好，瞧着也不图主子什么——说句不怕你不高兴的话，她是高门原配所出的原配大小姐，在外家也得宠，你也没什么好叫她算计的，日后你做了夫人也拿捏不得她。依我看，她对你好，你就受着，也别做白眼狼，日后事事都顺着她，日子还更好过些。”

　　云霞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说的不算客气，周氏听得有些讪讪然，话却都在理，反倒让她心安不少。

　　云霞二人见她听进去了，并不反驳，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松了口气。跟个能纳言，想好好过日子的主子，比满脑子只想着男人的主子强多了——她俩原来还怕这主子脑子拎不清只想些诗词歌赋情情爱爱，眼下看来还是有理智的。

　　钟雯萱安抚过周氏，第二日又去寻她一起做绣活，见她神态自然，并没有太多感伤，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第三日，送丽秋的车便到了，护送回来的是钟老爷的长随陈大。

　　丽秋回来，钟雯萱没去迎，只在自己屋里绣帕子，她便自来西厢门前，要给钟雯萱请安。

　　巧玉来报的时候，钟雯萱头也眉头都没抬一下，专心在绣一片叶子，只回了句：“给她搬张椅子，叫她在外头抱厦里稍坐一会儿，给倒杯茶，我梳了头再出去。”

　　向来见客才要梳头，钟雯萱每次见周娘子都只打个辫子，可见她没将丽秋当自己人。

　　巧玉应声去传话，钟雯萱将那片叶子勾完边，顺手把绣花针往绣绷上一插，绣绷往桌上一放，揉了揉眼睛，才自己拆了头发。

　　巧玉外头回屋里，她才将头绳寻摸出来，巧玉便上手替她梳头——还是那双丫髻。

　　丽秋这几日舟车劳顿，虽说是坐车，却一路颠簸，整个人累得够呛，如今终于回了家，脚踏实地还有座，有水喝，她便歪坐在椅子上不想动弹，巴不得大姑娘再多叫自己等会儿，好让她歇歇。

　　歇了片刻，她刚缓了口气来，大姑娘便从里边出来了。只见她穿着一身淡蓝色棉布的裙装，没绣什么花样，只在袖口和裙摆锁了两道简单的花边——走时她还穿着衣裤，还是个懵懂木讷的样子，不过当了三个月的家，看着竟像长大了不少，神色端庄淡然，有几分自家主子当年的模样了。

　　她起身要跪，却叫钟雯萱快步上前给扶住了。

　　“你坐着吧，别跪了，都是自家人，何必见外？”

　　一面说，一面不容置疑地将她往椅子上又按了回去，她只能道谢领情。

　　陈大结结实实地行了礼，钟雯萱受了，叫起，又问：“丽春没跟回来？”

　　丽春是陈家的女儿，是陈大的妹妹，比他小了整十岁，两人都在钟老爷身边伺候，陈大听大姑娘问起，便含糊得回道：“老爷在任上待的时日还长，身边少不得……伺候的人，丽春便留下了。老爷叫小的护送秋娘子回家来，顺道还给大姑娘带了不少东西，大姑娘这会儿瞧瞧？”

　　“这个不急，你一路也累了，先去安顿歇息吧，我叫张大娘给你备饭，用过午饭再来回话，我先与丽秋说会儿话。巧玉，你去叫张大娘给秋娘子备饭——这些日子秋娘子的饭食与我一般吧，再叫张阿婆把秋娘子的住处打扫一下。”

　　“唉！”陈大比丽秋还累，应了一声，喜滋滋地去了。

　　陈大出去了，钟雯萱才抚平裙子在椅子上坐下——巧玉实在不是绣花的料，又不乐意让主子绣花，自己闲着，钟雯萱便叫张大娘又去裁了棉布回来，让巧玉给自己做成衣裙，目前也就这一套成品。

　　她将丽秋上下打量了一遍，见她二十四五的样子，生得周整，穿的是做主子才能有的裙子——毕竟跟了钟老爷快十年了，虽然他还没发话抬她，却也默许她这样打扮了。

　　“秋娘子一路辛苦，本不该留你，也要叫你早些回去歇息的，却没想到你只身回来，身边没人照顾，只能多留你说说话，我叫人先将你住处打扫了才好让你回去。”

　　丽秋见她说话做事有条有理，认定她如今长大懂事了，不像原来那般好糊弄，越发不敢张扬，收了前些年的怠慢：“劳大姑娘为我操心，奴婢原准备自己收拾收拾便是了，没想到大姑娘这般体恤，叫奴婢不知如何谢了。”

　　“哪里要你谢我，”钟雯萱咯咯一笑，“父亲前几日来信跟我说，你肚子里已经揣上弟弟妹妹了，让我照看你身子，你要谢便去谢父亲，待弟弟妹妹出来了，叫他们来谢我便是了，我等着。”

　　听她此言，丽秋神色放松下来，也跟着笑：“还得等六七个月呢。”

　　“那我也等得。对了，原来丽春跟着你的，如今你越发金贵，反倒没人照顾，家里也凑不出人手，还得委屈你些日子，且待我这些日子寻摸着买个好人来给你。”

　　钟雯萱又与她闲谈几句，待巧玉回来说她住处收拾好了，才叫她回去好生歇下。

　　待她走远了，巧玉才叽叽咕咕与她说：“听说要给她收拾屋子，张大娘和陈阿婆都老大不愿意，我又说是姑娘吩咐的，她们才不情不愿地粗粗收拾了一番；听说要给她安排吃菜吃蛋又吃肉的，张大娘的脸都快绷不住了”

　　巧玉噘着嘴说：“她现在可宝贝那群鸡崽子了，要她的鸡崽子下蛋给丽秋吃，简直像是割她的肉！她以前可没少编排姑娘，跟老爷说姑娘没夫人当年聪颖，也没夫人当年娴雅，惹得老爷每次都对着姑娘直叹气，姑娘，您对她也太好了吧！”

　　钟雯萱听得直挑眉，这些都是她所不知道的：“她真这般？”

　　“那可不，”巧玉愤愤然，说得眉飞色舞，“丽春姐姐自小就伺候老爷的，她跟老爷说小姐这不好那不好的，丽春姐姐全听着呢——她嘴里就没说过旁人好话，只说小姐亲娘的好，老爷爱听这个，便把那些不好也顺带都听了。”

　　钟雯萱见她义愤填膺，说得气鼓鼓的，拉了她的手叫她歇歇嘴：“好啦，我知道啦——丽秋这人确实喜欢说人是非，活该叫咱们一家子不喜。只是大家对她的喜恶都不打紧，于她而言她能讨父亲喜欢，能叫父亲爱与她说话，便能活得滋润了。”

　　巧玉听自家主子说透此理，越发不乐意，钟雯萱又拍了拍她的手，转了语气：“如今却不一样了——现在家里是我是我主事，父亲在任上管不着她。在我手里若想过得舒坦，她便该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该讨谁的欢心。”

　　巧玉听了反应过来，顿时喜笑颜开：“可不，如今她吃什么用什么，都是小姐一句话的吩咐，她定要给小姐伏低做小讨小姐开心，若是惹得小姐不开心了，小姐连饭都不给她吃！”

　　“说什么胡话呢？”钟雯萱有些好笑地拉着她回里头去，“如今她怀着身子，就是要折腾她，咱们也投鼠忌器，得好吃好喝地供着她——只是得想些别的法子罢了。”

　　巧玉又憋屈起来，她太讨厌丽秋了，不止是自家姑娘被她编排，不少下人也为她嘴里的胡话吃过不少苦头。

　　然而，巧玉再憋屈，也没丽秋那样憋屈得厉害。

　　看着眼前陈阿婆送来的饭食，丽秋费了好大功夫才没把桌掀了，只皮笑肉不笑向她道谢：“劳烦阿婆专程给我送吃食来。”

　　“不麻烦不麻烦，秋娘子你快吃吧，如今你身边没人照顾，又不能叫你一会儿亲自将碗筷给咱们送回来，老婆子便在这看着你吃，等你吃完了老婆子再将碗筷带回去，也省得再跑一遭。”陈阿婆说的恭敬，言语带笑，话的内容却并不多客气。

　　“大姑娘吩咐了，这些日子给你养胎，饭食里得有蛋有菜，隔几日还要吃一回肉呢，今日是主子们吃肉的日子，却没来得及准备秋娘子这份，还请担待，下回必不落下——快吃呀，别浪费了，咱们都还吃不上这么好的菜呢！”

　　丽秋闭眼忍气，心道：还好今天没把肉端上来！不然怕是除了米饭，连肉都是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