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万年》施夷则

5、第五章

　　内殿，是一个很有暧昧感觉的地方，但更是个炮制巨大陷阱的好场所。
　　隔音，无光，如同一个密室。
　　阎君坐在黑曜石台阶上，指指他旁边的一块地。
　　我两腿一伸，隔了阎君一段距离坐下。太近，阎君只要手指轻轻一推，我就能落入陷阱。
　　石阶下，是个十丈长八丈宽三丈深的水池。
　　水波涟涟，荷叶田田。
　　这就是内殿里的陷阱，玉石铺路落叶雕花的华美陷阱。
　　关于此六界独此一家的陷阱也是有一段背后故事的。
　　话说数千年前，阎君常常为一件事忧虑，就是他这个神太过于完美，又高居六界君位之一，难免有神魔心存强烈妒忌，或一时嫉火无法压制便来刺杀于他。
　　为防患于未来，阎君开凿了这方陷阱。尽管当时判官等下属一直私以为阎君是假公济私，召集冥府苦力为他自己挖温泉浴池，享受糜烂生活，甚至还有一个极其香艳的故事在众鬼中口口相传。故事的男主角阎君一掷千金修建清华池，只为博某位神秘佳人妩媚一笑，此从两人在池水中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后来阎君听闻此香艳情事，大发雷霆，忿忿道：本君又不是属鸳鸯的！
　　阎君这事委实冤屈，他的的确确是想挖个陷阱，只不过他的审美一向偏向于恢弘盛华型，故陷阱就设计得相对庞大了些过分壮丽了些。
　　然陷阱确为陷阱。
　　只因引来的是酆都弱水。据阎君醉酒泄露，酆都弱水实则是九天弱河的分支，流经冥府时受了地府阴气渗透，可消融任何仙气魔力。
　　所以，无论是天界上神还是妖魔厉鬼，只要他闭眼摸黑进入阎君内殿，或则是非常渴望洗去一身的疲劳，就会跌入陷阱，然后法力尽失，再被阎君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几千年来，并未有人想在此沐浴。
　　没人落入陷阱，故阎君常欣慰笑言：未曾想本君竟威武如斯，六界无一人敢犯我者，以至弱水如死水般寂静。
　　至于如今水池里的亭亭荷莲，却是我一手促成的。且说我急于摆脱那万年罕有的衰命，轻信了阎君的胡诌，在忘川河里丢了半条鬼魂，之后一直待在冥府养病。养病是个极无聊的模拟猪生活，我自觉快要退化为那种生物的时候，迎来了七月十五的鬼节。瞅了个空挡，我上阳间游玩了一趟。那夜我买了一包睡莲花种，披着黑色斗篷的买花人说这睡莲即便在死海里也能生长，我想着那口陷阱几千年来很是冷清，大约与阎君一般孤寂，便买下了花种。
　　后来，将花种洒入水池，隔了一年，真开出了簇簇睡莲。
　　每到子夜，幽香弥绕。
　　阎君也很是喜欢，说是闻着花香睡眠极好，便特意来问我花种在哪里买的，准备多买上几包，净化净化冥府里的戾气。
　　可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是在哪里游玩一时兴起买下的。
　　判官提醒说：最近人间贩货郎颇为精明，一般都在货物上留下名号，以便客商下次购买，因此那装花种的锦囊上极有可能绣上了名号。
　　我翻了许久，终于在床底找到了满是灰尘的锦囊。
　　我仔细瞧了许久道：卖花种的人却没有留下名号，不过上面绣字说这睡莲倒也有些药用价值。
　　阎君碧眼发亮，颇为得意地对判官道：本君果是精通岐黄之术的，早就金口断言此莲非凡物，应在冥府大力推植开，或不到数年，忘川河上清荷盖盖，风景更胜银河几分。
　　等阎君说完，我又继续念道：此睡莲有助于精神异常者安定入眠。
　　之后，忘川河一如往昔，戾气沉沉，绝无任何水草活物。

　　静静坐了片刻，阎君忽地向前探出身子，似乎是在尽力接近那株正缓缓绽放的素白睡莲。恬淡花香徐徐散开，阎君碧眼有些朦胧，仿佛隔了一层水雾。大约是被花香熏醉了，阎君回首，伸出手在空气里来回抚摸，似乎是在轻抚一个孩子的柔软头发，然后对我懒散笑道：“闺女，我找了又找，也只有慕仲这混小子是最好的选择了。”
　　阎君的声音微微嘶哑，终是有了与他年龄相仿的苍老。
　　他低低地笑着，很快恢复了往日的亲和，盘腿随意坐在池阶上，又笑道：“阿蘅，本君替你选的这个师傅可如何？不用说，你应该是非常满意的，本君也是极满意的。慕仲君在天界也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了，剑法师承蜀山仙剑，自是第一流的，最重要的是那张脸，模样俊俏，以后跟着修炼，看起来也是赏心悦目……阿蘅，你怎么愣着不说话，慕仲到底怎么样啊？你不愿意？”
　　阎君虽是凶巴巴地皱着眉，可我总觉得弱水睡莲的上方漂浮着异样的抑郁，压得我的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决定让呼吸顺畅些。
　　其实阎君是个重口味的神，说白了他有些个受虐倾向，非得恶心恶心他才像个正常神，笑得特有亲和力的那种。
　　故，我得恶心恶心他。
　　“慕仲到底怎么样啊？”阎君急切追问。
　　答案在我心底先遛了一圈，随即我抖了抖全身的鸡皮疙瘩，然后抬头，掩袖半遮面，斜斜睨着阎君抛出个媚眼，娇羞笑道：“这个哥哥好似前世见过一般。”
　　阎君顿时懵住，极快的，脸颊处开始冒出一粒粒墨绿色的鸡皮疙瘩，随后急速蔓延全身。忽地一声低吼，仿若雄狮在咆哮，阎君仰天大笑，墨绿色的鸡皮疙瘩逐渐消退。
　　那笑声如雷，极快过去，便再无动静。
　　阎君端沉着脸，正襟危坐，像是在大殿审问杀人放火□□等极恶罪犯：“阿蘅，你当众调戏师尊，可知该当何罪？你自裁吧！”
　　“逐出师门！”我犹豫了片刻，方耸耸肩道：“……然后继续调戏！”
　　“好样的！果然承袭本君之豪爽作风！”阎君朗朗一笑，随即肃色道：“阿蘅，这个法子就在我冥府耍耍，你去了蓬莱，还是收敛的好。天界那些老不死的顽固臭石头，咱就勉强给些面子，在心底骂骂就好。”
　　我亦肃色点头。人不与天斗，鬼不与仙斗，我还是明白的。
　　阎君益发正经，问道：“阿蘅，说实话，在你见过的人中，慕仲的美色可排第几？”
　　我亦益发正经，回道：“可堪第二！”
　　“何人可压慕仲？”阎君十分之怀疑，碧眼越发透亮，仿若翡翠可以滴出水来。
　　我盯着阎君老肤松弛的脸，一字一顿，极用力道：“自是阎君！”
　　“果然，果然，阿蘅慧眼识珠，不枉本君疼爱千年。”阎君莞尔一笑，拍拍我的肩头，似是十分满意，随后低声道：“本君听闻蓬山神君有一本《弈天诀》，将来你帮师傅打扫书房时，就恰好有那么一天不小心借给了本君，如何？”
　　我颇为无奈，喟叹道：“阎君，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不难，不难，本君已替阿蘅想好了。”阎君笑容暧昧，唇线已经扬高得露处了后槽的尖牙：“阿蘅只孝顺本君，不就解决了两难，两者挑其一，很简单的！”
　　“可……”我开始怀疑阎君让我拜慕仲为师的真正意图了，他垂涎那本《弈天诀》。
　　砰，砰，阎君蒲扇般的大手拍着我的头，瞪圆着碧眼，叫道：“小气！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阿蘅你占全了！唉，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豆大的冷汗一颗颗地从我额头滴落，我忍下全身抽搐的冲动，呲牙笑道：“阿蘅还是先替阎君借来一本成语集锦，等阎君认全了字，再说其他的事吧。”
　　阎君彻底躺下了，翻身卧在石阶上，背对着我，瓮声道：“见你的新人去吧！”
　　我站着没有动，直到听到了阎君绵长的呼吸声，似是睡着了般。
　　我转身离去，可在门槛处停滞了。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啊！”身后传来细微的感叹：“我老了，不想经历离别了。这里的莲花真是香，很好了……”
　　我没有回头，狠狠踩了一脚楠木门槛，丫的，阎君老头的煽情魔功又精湛不少，我差点就扑到老头怀里飙眼泪去了，但，幸好我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