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万年》施夷则

6、第六章

　　殿外，判官随意捧了慕仲几句，然后将我在冥府的生死薄献给了慕仲，本女鬼算是正式由冥府交给蓬莱接管了。
　　慕仲扫了一眼皱巴巴的生死薄，微微笑道：“竟不想阎君近来痴迷于用草纸写文书，的确不愧为六界第一的朴素楷模。”
　　判官脸色惨白，立马跪道：“是属下办事不力，没能保存好牒案，与阎君无关。”
　　我心下有些戚戚然，其实这破烂本实不关判官的事。在冥府里所有人的生死薄都是极为整洁的，唯独我的生死薄是与风干的破叶无异，全是我一手蹂躏的。那段时日，我投胎次次夭折而亡，便不免拿生死薄出出气，蹂躏着蹂躏着心气就顺畅些，判官见阎君并无反对，也就由着我小破坏点办公物件。
　　我正盘算着是否好汉做事好汉当时，却瞟见判官右耳微动，顿时暗自庆幸，亏得没有强出头。这判官与阎君厮混已久，一般的奸诈，但他有个特点，便是右耳动诡计上心头。
　　果不其然，慕仲寒眸微眯，道：“这事是我越权在先，况且其他生死薄保存如新，便是摆在天帝面前也无法治你的失职之罪。你方才尽览其罪，怕是往后阎君更看重你一分。”
　　我鄙视判官两眼，心底暗暗爽快，这借刀杀人果真是熨帖心肺到极点，难怪凡世人爱用。慕仲既为上神，敲打敲打判官，判官也只能落牙往肚里吞血的。
　　判官脸色由白转青，我愈发舒畅，须知当年我打听六界秘闻轶事，判官没少讹我银子。这次问他慕仲，也是欺瞒我甚多，亦如，蓬山神君乃是位如此年轻如此俊俏的郎君。
　　“记得不要随意替人顶罪！”慕仲忽地淡淡道，微寒眼角似是无意扫了我一眼。我心里咯噔一跳，慕仲这厮的眼里竟蕴着妖魅。我不禁后背冷汗横流，莫非这一双寒眸能看透鬼心？
　　“多谢神君赐教。”判官缓缓起身。
　　“我便帮你毁了吧。”慕仲指尖腾地升起一团银白火焰，我那皱巴巴的生死薄扭曲着小身段一寸寸的飞灰湮灭。
　　真真是将心带血挖出，再摊在熊熊烈火上煎烤！
　　我没了生死薄，可谓是六界再无立锥之地。没想到传颂中端洁如松柏的蓬山神君也是倍儿阴险的人，他这放火一烧，我立马沦为万年黑户，除非在他手底下混成了仙，否者等着我的只有魂飞魄散了。
　　默运鬼气在手，我决定使一招黑虎掏心，夺了生死薄，就算只剩下几张残页，也能来个补办。要等到灰烬飘散时，我连个衰鬼也做不成了。
　　“三味真火……”判官低低一叹，鬼最惧三味真火。
　　我藏在袖中的爪子立马抽筋，狠狠掐在了自个大腿上，顿时两行清泪横流。
　　“阿蘅怎么哭了啊？”判官讶异。
　　腿上旧掐加上新掐，实在是痛入骨髓，我抽噎着，断断续续道：“我，我喜极……而泣。”
　　“阿蘅，可真是恭喜了，你终于脱离冥界，只待他日飞天成仙！”判官拍我肩膀以示鼓励，那团鬼火般的眼眨啊眨的。
　　我凝望那双眼，读出了千万辛酸苦辣，他日是何日？是飞仙亦或是魂散？于是乎再也忍不住心头酸痛，撇过了头，却正好对上慕仲那似笑非笑的脸，我只得含泪道：“阿蘅何德何能，师傅竟以三味真火消除阿蘅身上的冥府阴气。”
　　薄薄深青冥雾里，慕仲寒眸深如海，长眉微扬：“为师应当如此。”而后转身离去，霜白衣衫微浮，风华无双。
　　我已无冥府居留证，只得流涕作别判官，拖着一只伤腿跟上慕仲。

　　奈何桥畔，三生石前。
　　慕仲踏气而行，比之毫无重量的鬼魅飘得更快，我在冥府厮混三千年，也只能是堪堪跟上。前方微微有人界熹光，只待飞过奈何桥，就彻底离了冥界。
　　桥头，慕仲忽地转身，右手搭在魑魅望柱上，微微皱眉，似是在思索。
　　我收势不及，直直撞了上去。
　　眼前银芒闪烁，一圈极柔和的力挡在了慕仲身前，也束缚住了我的手脚，稳住了向前的冲力，但我与慕仲仅隔了三寸。
　　抬眼即见的容颜。
　　眼如冷星，鬓如墨漆。霜白衣袖无风而动，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我怔怔然，全身动弹不得，可心尖上却有如一窝蚂蚁在乱窜，涩酸莫名。额间烫伤处隐隐作痛，痛得好似三味真火生生钻进了眉心。痛苦仿佛没有止境之时一线细锐低喝突地在脑海深处炸开，你到底有没有过良心？有没有过良心？有没有过良心？
　　良心？原来我的确没有良心！我一抹额上虚寒，痛感渐消。不禁长吁数声，良心这词真是犯罪人员的最基本打击。方才在内殿，我面对阎君皱纹横生的老脸，信誓旦旦的表态，阎君美色六界第一！如今直视眼前的如山铁证，我竟然被虚无缥缈的良心给打败了，心里绞着痛生出愧疚。
　　的确，论殊颜，慕仲与阎君那是云泥之别，大概只有我能侃侃而言，此泥乃女娲纤手中的细泥，富含众多养颜成分，捏成圆团就是金丹；那云是乌压压的邪恶黑云，看一眼就能漂黑了人的纯良本性……
　　这莫名的愧疚感就如同人间的钱塘潮，在我心里扫荡来扫荡去，正愁个没玩没了之时，又是那低沉清冽的声音截断了潮水。
　　“东炎，其实……她是个女鬼？”
　　我抬眼，慕仲略微上挑的眼角依旧是衬得他清贵中带着点儿妖魅，可水灵灵的眸子里却是几分不屑，尽管大多数仍是漠然。
　　“师妹系出冥界。”老道东炎说得比较委婉了。
　　慕仲微微皱眉，手一翻，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件淡银色斗篷，道：“穿上吧。”
　　从女鬼身份跳到斗篷问题，我的思维有些脱节，但本着尊师重道的天界强硬无人道教规，只得暂时忍下，披上了这貌似蓬山派的□□服。斗篷触手，一丝冰沁气流窜遍全身，灵台一片清明。乖乖哟，蓬山派是个有钱的主，入教随手发的教服竟是个修炼宝物。
　　“我是狗蛋……我是狗蛋……听到请回话……听到请回话……咳咳……试音结束……”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销魂呼唤撞了一下腰，灵魂扭曲双手叉腰肌，回首瞥了一眼依旧低眉顺目模样慈祥的老道东炎。丫的，生前是戏台上的台柱子，装小偷像强盗的主。我敢赌咒发誓，刚才的深情试音出自老道之口。
　　“小师妹，你的神眼能不能委婉点，太过火辣了，师傅很容易发现我俩灵识传音的。”老道不动如山，八字脚站得稳比泰山。
　　“大师兄能否将刚才的话的意识说得明了些？阿蘅才浅学疏，实不知晓师兄话中深意，咳咳，谁是狗蛋啊？”我挺直身躯，与老道肩并肩，对面慕仲两人一致的低眉顺目。
　　顿时，老道下垂的眼角抖了抖，静默片刻，方又用灵魂之音深情道：“此乃父母赐名，贫道终身不敢忘。”
　　我心底肃正道：“大师兄之拳拳孝心可鉴天地感动万古，实属我等晚辈学习之楷模！”
　　老道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既然师妹怀有强烈的好学之心，贫道便在此就关于尊师重道的问题简单说上两句。在我蓬山派尊师的重点在于一切以师傅为核心，具体展开来就是三个凡是：凡是师傅说的话是真理，凡是师傅做的事是天道，凡是师傅下的命令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即使我等魂飞魄散也要完成！”
　　“甚为精辟！”我由衷赞叹道。确为真心赞服，这三条凡是即便是翻来覆去也不过几十来字，比之在冥府人手一册的《怎样在冥府做一个成功鬼》这书中所诉及的“对阎君的一百零八条绝对服从”实在是精炼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