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 太阳雨》紫又又

5、第 5 章

　　初夏傍晚的天空依然飘着轻雾，小娅的脸在暮色中越来越朦胧。
　　“王威就是假正经，还不如老文坏在面皮上来得痛快……”每次跟小娅散步话题都逃不开那些八卦，高考似乎跟她无关，夏冰越来越觉得小娅跟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但跟她相处可以暂时忘记那些莫名的烦恼，她像一颗夏冰现实世界的定海神针。
　　小娅说要去商店买点用品，夏冰脚步放慢，她不确定是否要跟她去，她已经被甩了后面。小雅身形斯文秀气，走路却可以像风一样快。
　　一股浓浓的汗味从前方飘来，夏冰的鼻子抽了两下。一老一少两个露着粗粗臂膀的男人迎面走来，其中一个人猛然将夏冰抱起来扛到肩上。她的脑子那几秒钟是短路的，回过神后她立刻竭力嘶喊，声音却像磁带卡顿一般沙哑沉闷。高大的汉子举着夏冰往反方向快速小跑，夏冰拼命捶打他的肩膀，双腿一阵乱踢，电影里□□的画面一一出现在她脑子里。
　　“小娅！小娅！救命呀！救命呀！流氓流氓！”夏冰终于听到自己的声音，依然微弱。
　　“抓流氓呀！抓流氓呀！”小娅终于远远回头，惊声尖叫。一群学生快速往这边奔来。“抓坏蛋！快放下她！”几个强壮的男生高声喊着。汉子停住脚步，前后望了一下，重重的地放下夏冰，两人一起窜进了旁边的树林。几分钟后保卫科的几个人拿着手电和电棍追进树林。
　　夏冰惊魂未定，毫无方向地狂奔，像在那个闹鬼的山丘上的水田间一样狂奔。她觉得肮脏，恶心和恐惧。不远处一群男女在高高低低地呼唤她的名字。
　　“你怎么不吭一声，这么多人在找你！你却躲这里！”老文的声音，老文的手抓了一下她的肩膀。夏冰被拉回到黑漆漆的现实中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今天有惊无险，以后晚上不要出来浪了。这个流氓挺有品味和眼光嘛，挑上你了！”老文的幽默夏冰丝毫不觉得好笑，她跟着老文走到了大石板路上。
　　夏冰在保卫科办公室不断摇头，她完全不记得那人的长相，只记得自己拼命叫却发不出声音的恐怖画面。花了两个多小时才做笔录，夏冰觉得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她倒是记住了走出保卫科时科长说的那句话：“这年头大家都有各的饥饿，有缺食物的也有缺女人的！”
　　“昨天的事很抱歉，我当时不在场。我要在一定狠狠给他一拳头！”第二天往山上教室走的时候小雷破天荒地走上来与夏冰并肩地走了一段儿，他一边说一边傻呵呵左右挥了几下拳头，稚气地鼓起已经冒出一层青青胡须的两腮，黑黑的大眼睛快速地瞄了两眼夏冰便一直看着地上。
　　“我只能在精神上做你的朋友，没法在生活中帮你，你要保重！建议你去学几下功夫。”小雷的话让夏冰云里雾里，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圆石后面。

　　窗外秃秃的树杈上冒出的绿芽鲜翠欲滴，在明晃晃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娇嫩。绿芽整齐排列，像一串串绿宝石项链。清新的空气带着早春微寒一阵一阵扑进窗户，一个女生和一个男生先后打了一个喷嚏，同学们不约而同哄然大笑，这一前一后的喷嚏也有故事？青春期孩子们的联想都相似。正在上课的老文也领悟到了什么，嘴角露出狡猾的笑容。
　　“上课就上课，不要以为自己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再过十个月高考见分晓！”老文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死鱼般盯着夏冰。夏冰手里拽着小娅刚刚递给她的纸条，她刚想低头看就被老文抓了个正着。小娅的嘴角泛起一丝坏笑。
　　下课铃响起后，老文快速穿过几个课桌往教室后面走去，经过夏冰的的时候，他用两根腊肠似的手指在夏冰的桌子上重重地敲了两下，然后死死盯了她一眼。夏冰知道梦红的眼睛一直看着这边。
　　“夏冰你上课开小差，到我办公室抄课文十遍”第二堂课的下课铃声一响老文就指着夏冰说。教室里响起一阵嘘声，梦红转过头定定地看着夏冰。
　　“听说小雷在追求阳阳，阳阳对他没兴趣！你总跟人家强调神圣纯洁的友谊，扼杀了人家的青春幻想！人家当然会另寻目标。阳阳清新纯洁的美，哪个男生不喜欢？！”夏冰一边看小娅给她的纸条一边往老文办公室走去，脑袋轰然膨胀。高一跟夏冰同班同舍，高二与小雷同班的理科阳阳是一位唇红齿白身材高挑的大美女，高一时经常跟夏冰结伴回家，分班后便少了来往。
　　纸条从夏冰的僵硬的手中掉到了石板路上，然后被一阵风卷起飞到了草丛里，夏冰的脑袋像塞满了棉花。在老文办公室门口一只冰凉的手伸出来把她拉了进去。
　　“开始抄写吧，我看着你，别想偷懒儿！”老文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意。夏冰铺开几张白纸，握着钢笔的手在白纸上麻木地挪动着，脑子机械地重复着两个人的名字。老文坐在对面油光发亮的藤椅上，一双眼睛死鱼般盯着她。
　　窗外天色已暗，日光灯越来越刺眼。夏冰看不清自己在写什么，钢笔越来越不听使唤。啪，钢笔掉地上了，夏冰弯腰去捡，脑门儿撞到了办公桌的脚上，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脑袋迅速扩散到全身，她哇地放声大哭。老文蹭地跳过去捧住她的头。
　　“疼吗？很疼吗？帮你吹一吹，揉一揉！”老文的手揉着的夏冰的脑门儿，嘴巴对着她的脑袋吹气。夏冰顺势趴在他的肩上稀里哗啦地哭得更加放肆了。老文毛呢西装的垫肩湿了一片。
　　“要不就罚你到我宿舍跟我一起批改作业。”老文轻轻地说。夏冰乖乖地抱着两摞作业本跟着他往山下走。她眼前似乎立起了一道很高的墙，她没法看到墙后面的风景。
　　“你这个小脑袋里边到底装了多少烦恼啊，这么伤心，你哭得我都想陪你哭了！”一进门老文就捧住了夏冰的脸仔细看，目光前所未有地温柔。如果他吻自己，就接受吧！保留初吻已经不重要了。夏冰感到一种报复的快意，老文却放开她往厨房走去。
　　“小脸黄黄的，全班就你最营养不良！今天露一次厨艺给你好好补一补。”老彭站在厨房门口往身上套围裙和袖套。不一会儿厨房里飘出肉香味和烟味，夏冰这才觉得好饿。
　　夏冰狼吞虎咽填饱肚子后，老文送她到大门口。老文没有趁虚而入，她觉得他有点君子风度。大门口的古松下一个人影闪了一下，一股熟悉的紫罗兰香水味飘过来，她觉得那是梦红。

　　萧枵，
　　久无音信，颇有不适。冒昧打扰，直言几句。
　　也许过往的深度让你沉重得快窒息？是时候把我们释放出自我铸就的牢笼，吹吹新风，晒晒太阳，晒去斑驳的霉点，让新风唤醒我们或许早已误入歧途的心灵。
　　青春原本不该过于沉重和凝重。以往的我们过于沉溺于牢笼里的无谓挣扎。自以为比别人更有高度和深度，却不知自己的高度永远没有高出头顶的那个井盖，最多不过是两个性别不同的阿Q一起自娱自乐了一番。
　　放开一切尽情去享受自己情感的跳跃，祝贺你找到了一个可以释放自己的缺口，希望你能成功走出自我的藩篱，更加快乐更加坚强。
　　我很喜欢阳阳，希望你一切如愿以偿！
　　希望仍然可以是你的朋友。
　　让我们一起学习如何成为两个快乐的朋友！
　　银冰于深夜
　　发出这封信后夏冰轻松了不少，她努力把自己拉回到友谊的阵地。长期的背负沉重的小雷也许真的需要点清新的情感点缀。
　　“休笔三周，只因需要赢得灵魂独处的宁静，最近的确有些烦乱无章了！关于那些传说你尽可以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在此我不想做任何的解说。我不认同你的“沉重的青春”之说，自认为自己一路阳光，一路高歌，没有井底之蛙的娇气和狭隘。但是如果我真的让你有了沉重之感，或许我该反思自己对朋友友情的表达了。
　　我始终珍惜你我的友情，从来没有想过放弃，现在不会，以后或许也不会！
　　高三是血腥的拼搏，没有超人的意志和技能，你我如何能走出小世界而拥抱大世界？真心希望你跨越自己的脆弱和敏感，任凭风吹雨打，依然高歌猛进！
　　萧枵于深夜
　　夏冰自省没有资本去挥霍青春和情感，其他同学都可以任意挥霍。小雷的深度友情已经是上天赋予的奢侈享受。听说丑闻之后的雁退学去了西安读自费大学，她是国内刚刚兴起的自费大学的第一批学生之一。虽然大家公认自费的就意味着成绩不好拿钱去买，但人家毕竟走进了大学校门。而夏冰则必须参加万人拥挤的高考独木桥，要么幸运走进大学象牙塔，要么落水淘汰。
　　春节刚过两天，爸爸的老战友付叔叔带着全家老小来夏家做客。付叔叔跟爸爸同期转业后留在西藏海关工作，现已升职为海关秘书长。大儿子上大学，小儿子在西藏某银行工作。本次是应小儿子要求回内地相亲，他嫌西藏的女孩子不够漂亮，他看了夏嫣的照片便一见钟情了，于是便有了今天夏家的热闹。
　　付华身材中高，大嘴宽鼻，大眼微突，干净整洁，一个平凡而温和的男青年。
　　付华见了夏嫣真人眼珠子似乎都难以转动，夏嫣却对他不冷不热，她或许还没有放下那个李峰。夏嫣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妈妈对这门亲事是非常喜欢。付家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都很好，还说日后要把夏嫣带去西藏，争取让她进银行工作呢。夏冰第一次发现夏嫣的美貌可能改变她的人生。
　　付华赶回西藏上班时塞给夏嫣一笔钱，叮嘱她吃好玩好，不要苦了自己。他说他会很快过来接她进藏。在文武制造的昏暗世界里爸爸妈妈终于捕捉到一缕阳光，算是夏嫣的功劳。
　　一个多月后付华真的来接夏嫣了，出发前的晚上夏嫣捂在被子里哭。
　　“要不是文武讨厌，让爸爸妈妈焦头烂额，我不忍心再给家里添堵，我才不想去西藏那么远的地方呢。以后很久都不能回来……我喜欢丝绸厂，领导也重用我，我迟早都可以转正。再说我对付华没有那种感情。”睡在另一头的夏冰以前总嫌夏嫣脚臭，此刻她却把她的双脚捂在自己胸前，暗暗流泪。
　　“你自己有什么资格和资本选择？人家看上你算你不幸中的大幸！你不去！有多少女孩子排队等着他呢！你不去就只当没有我这个老汉儿！”第二天夏嫣哭着说不想去西藏，爸爸没有给她丝毫的余地。付华一声不响地帮夏嫣收拾行李，脸上一直很红。
　　“二妹，其实生活就是最终找个人平平淡淡过日子。付华脾气好，工作也好，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很多自由恋爱的夫妻结婚以后也就是每天算计柴米油盐的事，哪有电影里的那种浪漫？西藏是远了点儿，但付叔叔他们不也生活得挺好的吗？去看看再说吧。”夏妮温和地劝慰夏嫣。
　　夏嫣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夏妮，慢慢收声了。她坐在门口的凳子上，一边用手卷自己的发梢，一边愣愣地看着门前开始挂白霜的地沟，地沟里薄薄的一层死水发着幽幽的黑光和隐隐的臭味。她默默起身，进屋跟付华一起整理行李。
　　“夏嫣，我会对你好，我保证言行一致！”付华轻轻地跟夏嫣说。
　　“现在说好听的有什么用？鬼知道你以后会怎样！”夏嫣的心情放开了些。
　　临近中午的朝天门码头上，集市的叫卖声和棒棒们的吆喝声响成一片，轮渡的号声连续响起，人们加快了脚步。
　　“三妹以后多回家关心爸爸妈妈。希望你考上大学脱离农村。”夏嫣跟夏冰告别，夏冰点头，喉咙很紧。夏妮突然抱住夏嫣，泪如雨下。夏嫣脸上的粉底划出了两道泪痕，她用无名指轻轻地擦拭着，生怕破坏了妆容。她似乎丢下了所有的不甘心。她脸上厚重的粉底遮掩了她原本就粉白的皮肤，鲜艳的口红让粉底更加突出，小小的眼睛上画了一圈粗粗黑的眼线，她的眼睛不自然地增大了一圈儿。乌黑浓密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露出她扁平好看的后脑勺，玫瑰红的毛呢大衣裹着她苗条修长的身段，夏嫣看起来像一个新娘。
　　妈妈站一边不断用手抹眼睛，爸爸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但他转过身去擦眼睛。
　　“呜呜呜……”长长的号子划破江上薄薄的迷雾，船上的工人急促地吹着哨子，通往轮渡的木桥上有人奔跑，木桥晃悠得厉害。付华提着大箱子拉着夏嫣往轮渡奔去。
　　夏嫣走进渡船前回头用力挥手，然后用手捂住嘴巴，随后跟付华一起消失在拥挤的渡船里。渡船呜呜地叫着懒洋洋地离开码头。
　　夏嫣终于脱离了这个家，走上自己的人生旅途。不想离家的人离家了，最想离家的夏冰却依然留守。夏冰的眼泪全涌了出来，爸爸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往拥挤的集市那边走去，他应该又去找文武了。他找人多次捎信给文武，让他回来给夏嫣送行，但他一直没有出现。
　　一个月后夏嫣写信回来，情况似乎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糟，她跟着付华在中尼交界的边镇樟木安定了下来。她瞅准当地没有一家口味好的餐厅，在付华的帮助下开了一家餐馆，小餐馆一开张生意就红红火火。夏嫣一边沉浸在挣钱的快乐中，一边学习财务知识等着参加银行内部招工考试。夏嫣摇身一变成为家里争气的乖女。
　　周末夏冰刚走进柑院大门就看到一个穿着跟爸爸的铁路制服一模一样的年轻背影站在洗衣池边，一股香烟缭缭从宽宽的帽檐升上来，拽着烟头的右手自然地垂在了他身体的侧面，夏冰很眼熟这只手，家门口坐了几个邻居正在热闹聊天。
　　“啧啧啧，还是夏叔叔有本事，能把身份证改大十岁提前退休。文武突然就变成工人了，有工作了就好了！将来老三一考上大学你们就一家人都出息了！”谭家老大刚刚过门的媳妇儿小荷手上织着毛衣，裂嘴笑着说。小麦色的脸衬托得牙齿更加雪白。
　　“不认识了？呵呵呵！我都上班两天了！”文武转过身来得意地笑着，嘴角露出小虎牙，深蓝色笔挺的铁路制服还散发着一股隐隐的新布料的香味。夏冰吃了一惊，一股隐约的酸酸的东西在她的心里翻腾。文武无论怎么折腾，最终轻松得到人人羡慕的铁饭碗工作，而夏冰自己前途茫茫。她曾经以为文武变坏了，爸爸单位肯定不愿意要他，剩下唯一可以顶替的就是自己了。如今这个隐隐埋藏在她心底的希望破灭了，只剩下高考这条独木桥了。每天反复啃着破旧的课本，数着高考临近的日子，却越来越没有方向和感觉。小雷的信也越来越少，在公路上的背影也出现得越来越少。
　　狗儿从王家的大门里走了出来，摇了两下尾巴，朝夏冰这边张望两眼后又望望在门口洗衣池边不断挥舞洗衣棒的王妈妈。王妈妈像枯草一样乱蓬蓬的满头白发在头顶混乱摇摆。农村都相信养儿防老，但如今跟着儿子过的王妈妈却怕媳妇嫌自己拖累，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狗儿，夏老三叫你去你就去吧！我忙着呢！唉，狗比人还懂人情呢！狗儿越来越懂事，每次出门都要等我同意！养儿不如养狗哟！”王家老太太的声音消失在水龙头哗哗的水声中。狗儿小跑着奔向夏冰……夏冰弯腰抱住狗儿，狗儿的毛发温润地蹭着她的脸，让她感到一丝抚慰。
　　泛黄的滔滔江水在石头桥下翻腾，走在桥上有一点惊心动魄的感觉，过桥的那两分钟夏冰甚至担心桥突然塌下去。走进示范校那条熟悉的长长的林荫大道，知了声和蛙声交织成一片，偶尔碰到几个散步的学生，夏冰羡慕极了他们的自由和奔放。高考前一个周末她决定去夏妮的学校混个轻松自在，把一直绷紧的高考弦松一下。
　　刚走进夏妮的宿舍就看见书架旁边坐着一个斯斯文文的眼镜男。虽谈不上帅，五官倒也匀称，洁净无暇的田字型脸上鼻子大而挺，鲜明的唇线勾勒出一张丰润的双唇，眼镜背后的单眼皮眼睛不大不小，却目光炯炯。白色的衬衫衬出宽宽的肩膀，胸肌隐隐若现，有几分男人的阳刚美。他抬头看见夏冰便立即起身。
　　“你是三妹儿吧？夏妮去食堂打饭菜了。我叫文俊，跟夏妮在师范校是同学，现在在西大读应用数学。”文俊的简单介绍给足了让夏冰想象的空间。
　　“三妹来了？你们已经认识了我就不介绍了！刚刚在食堂买了两个菜，自己再做两个就可以了！”夏妮回来就钻进了厨房开始忙，夏冰溜进去帮着摘葱剥蒜。
　　“哎，他在追你吗？”夏冰眨巴着眼睛低声问。
　　“算是吧，唉，不过我也不知道！”夏妮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
　　夏妮以前上学是根本都没有注意过文俊。他被分配到乡中学后自学竟然考上了重点大学，这点令人佩服。他在师范校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追求夏妮，上了大三确定被保送研究生才觉得够资格来找夏妮。夏妮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过了两周文俊就来夏家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了，好事的邻居们自然都围到夏家门口来看这个大学生女婿，就像当初大家对龚家女婿小戴一样。爸爸无比自豪和热情地招呼邻居们，还强留了两个邻居共进午餐。
　　午餐后陆续又有邻居加入进来，夏冰躲进卧室，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朦胧中她看到斜对面的另一张床边，两个脑袋紧紧地凑在一起。夏冰睁大眼睛定了定神，夏妮半躺在床上身体略往外倾，文俊坐在床边的藤椅上弯着身体，两张嘴巴扣在了一起。一股热流传遍夏冰的全身，她小心翼翼地调整自己的呼吸闭上眼睛。那两个脑袋不断凑在一起，夏冰静静地眯着眼睛看卧室里的每一个家具和每一个摆设。
　　家里一切家具都很陈旧，摆设也很简单。但夏冰一直不断想办法让这个环境有一点温馨。每次一回家，她书包都来不及放下便开始清洁和整理。习惯乱拿乱放的妈妈常常破坏她的劳动成果，她因此经常跟妈妈翻脸。爸爸妈妈结婚时战友送的那对青松白鹤瓷雕花瓶算是最有收藏和欣赏价值的，青青苍松下，一对白鹤拍打着翅膀含情相望，每次看到这对花瓶，夏冰都会产生无限想象。那对花瓶清高地站在书桌上，里面还有几支夏冰采的野菊花和毛狗儿。书桌上的白色镂空台布是夏嫣十六岁那年钩针钩的，遮住了被钢笔铅笔弄得斑驳陆离桌面，为这个空空的房间增添了几分雅致。妈妈却嫌花瓶碍事累赘，常把它们丢进旁边的角柜里，夏冰不厌其烦地拿出来摆放。
　　夏妮心中的爱情是至高无上的，也是很遥远的，然而眼前夏妮和文俊的爱情却显得那么平实。
　　夏冰把脑袋捂进薄薄的毛巾被下，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突然渴望恋爱，这个念头让她感到罪过。爱情和友情都那么遥不可及！夏冰满脑子乱想。

　　“这个文俊可是自己复习考上的重点大学，不是靠关系，没有半点儿水分！”夏妮和文俊回学校了，爸爸出门下象棋了，妈妈抱着一堆毛线和钎子去谭家聊天，她有太多好消息需要报告给邻居们了。她这话明显是针对龚家，夏冰想起了小戴，他说的自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美。
　　“我家小武单位领导表扬他呢，说他上班很认真积极，对领导也很礼貌！这个冤大头总算是消停了！老二参加银行招工考试居然考了第一呢。”妈妈把夏家的好消息一股脑地都播报了出去。
　　“你们两口子这下子解放了！老大不用说了，老二老四都有着落了，老三学习成绩好肯定也能考上大学！柑院就你们家混得最好，羡慕死我们了！”谭家阿姨啧啧地称赞着，另外几个人跟着附和。妈妈的笑声很清脆。前几年文武把他的面子撕了个精光，他无比顽强地撑起来，终于挽回夏家的面子，爸爸妈妈都像被打了兴奋剂一样开心。这些兴奋剂来自两个姐姐和最近表现良好的文武，夏冰依然是家里的拖累。
　　“我们还挺想念你家老二，学习不好吧，但人很谦和，心灵手巧呢，跟她一起聊天挺好玩的。你家老三虽然学习好但太高傲了，从来都不跟我们聊天，很清高的样子。”嫁到谭家老大一年多的小荷压低了声音还是让夏冰听到了，夏冰更加渴望离开柑院了。

　　等待公布高考分数的那半个月，夏冰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同时有意无意给爸爸妈妈透露可能的坏结果。希望等到那一天暴风雨不要太猛烈。
　　整个葵校笼罩在白雾中，夏冰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远远地躲到了一个大石头后面，她此刻最怕看到的人就是小雷。夏冰差十一分上分数线，五十九分的数学拖了不少后腿，小雷却超出重点大学录取线几十分。
　　“还算正常发挥吧！应该可以上军医大！”夏冰没有看到小雷的脸，浓浓的白雾中她清楚听到他跟人说话的声音。她恨不得挖一个地洞钻进去，她几乎小跑着回家，一路上探头探脑，生怕小雷出现。
　　“你真的太让人失望了！你让我们怎么有脸见亲戚朋友？人人都以为你可以考上，可你原来这么差！伪装了这么久！简直是浪费钱！我们不会供你复读，自己想办法打工吧！”爸爸的抱怨远远不如夏冰想的那么激烈。但后来每一天，只要爸爸一看到她就满脸怒气。只有文武和夏妮回到家时，他的脸色才稍稍缓和。
　　家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无论夏冰如何低三下四依然换不来爸爸脸上片刻的柔和。梦想坠落在噗噗响的锅盖下面，在泛起白沫的米粥里；在洗衣池脏脏黑黑的肥皂水里。她挥舞洗衣棒的节奏与王家妈妈的节奏不谋而合。夏冰像一个被判无期徒刑的囚犯，没有未来也没有存在感。
　　“你个疯子，大白天的都不放过我！” 墙那边传来谭家媳妇儿小荷很低却很清晰的声音。夏冰一有空就坐在爸爸妈妈卧室的书桌上翻数学书，却根本看不进去。
　　“我不整你，我娶你干嘛？老子喜欢你不行吗？媳妇儿乖！来……”谭家老大的声音让夏冰觉得无比□□。木床咯吱咯吱地响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谭老大不足一米六，没有念完初中就退学回家种田，好在他爸爸在船厂资格老工资高，家里不但盖了几间大瓦房，还花丰厚的彩礼给他从山里娶了个娇俏的媳妇，也算是对他基因遗传不足的弥补。人长得丑与美都是父母基因决定的。谭老大除了种地，每天还挑着一个补鞋的机器到南川校门口为师生们补鞋子，一天下来也能挣不少钱，每一分钱都交给媳妇儿，事事都顺着媳妇儿。小荷成天都咧着嘴嘻嘻嘻地笑。夏冰不理解漂亮的小荷为什么愿意嫁给谭老大那么矮丑的男人。
　　下午三四点太阳打斜，夏冰拿出自己的内裤和胸罩来到洗衣池，往柑院两头张望了一下才放心地把它们放进洗脸盆里。妈妈一向叮嘱不能用大家公用的洗脸盆洗内裤，趁没人在家的时候夏冰偏偏就用洗脸盆洗，她嫌洗衣池太脏，同时也这让她有隐隐的报复的快感。
　　“老三，洗衣服累吗？自由了吧，再也不用高考了！”谭家老二家俊不知怎么冒了出来，嬉皮笑脸往夏冰这边走来，两颗雪白的大门牙很显眼。屁股上大大的钥匙串窸窸窣窣地响着，自他懂事起就喜欢在屁股后面挂一串沉重的钥匙。高中没有念完的家俊刚刚办妥了顶替他爸爸在船厂的工作。家俊跟夏妮的年龄差不多，几年前还常跟夏冰那群孩子在柑院内外漆黑的夜里满世界捉迷藏呢。有一次夏冰和他同时躲在了一个草堆后面，他趁势抱住夏冰，刚刚长出来的胡茬把夏冰的脸扎得生疼，夏冰骂他流氓，推开了他。后来他每次看夏冰的眼神总是怪怪的。
　　过几天就要去厂里报道了，这几天他总穿着薄薄的黑色喇叭裤和紧身T恤衫在院子里晃来晃去，屁股的那串钥匙窸窸窣窣从柑院的东边传到西边，再从西边传到东边。每次经过夏家他都会停留好一阵，夏冰在外边做家务事他就一旁笑着看着；夏冰不在，他就站在那里掏出指甲剪修指甲。夏冰索性关在房间里直到他的钥匙串响声远去，她讨厌他嬉皮笑脸和幸灾乐祸的表情。啊啊他连高中都没有读完，文化太低了！
　　“哎，女大十八变，你变漂亮很多了！皮肤不那么黄了，气质很好，很会打扮，很像电影里那些学生！可惜还是农村户口。争取找个城市户口的对象吧！不过农村户口好像很难转到城里的。”家俊说话就像女人那么现实。
　　“等你洗完衣服我请你去看电影儿？来，我帮你洗！”家俊突然走到夏冰身边，双手伸进脸盆里抓出一条内裤，他的脸刷的一下红了。
　　“你这个流氓，快放下！”夏冰尖叫起来，家俊的脸红了。柑院里格外安静，似乎所有的人都外出了。只有王家狗儿懒懒地躺在王家的石磨边，听到夏冰的尖叫，狗儿抬起头往这边瞅着。
　　“我喜欢你！让我抱抱你亲亲你！”夏冰从家俊手里抢夺内裤的时候，家俊一把抱住了她，并紧紧地把她扣在他的胳膊里，夏冰没法动弹……夏冰晃着脑袋躲开他的嘴巴，他的嘴巴落在她的脖子上，夏冰尖叫……
　　“汪汪汪！汪汪！”狗儿冲了过来扑在家俊的身上，家俊松手。狗儿撕扯着家俊的裤子，家俊大惊失色地往家里跑去，狗儿在后面冲他狂吠。
　　“家俊，你在干什么？”谭家妈妈突然出现在谭家门口，手里提着菜篮子，撅着嘴巴嗔怪地看着家俊，又狐疑地看夏冰。
　　“警告你哈！老子和你老汉儿好不容易才跟你搞了这个顶替，脱离了农村，你不要又去跟老子找个农村户口的媳妇儿！我们是坚决不答应的哈！夏老三有什么好，农村户口脾气还怪！”几分钟后夏冰听到谭家妈妈训斥家俊的声音。
　　“我喜欢她，没有考虑那么远！你们既然不同意，我保证以后不再找她了！”家俊唯唯诺诺，带点口吃。小时候他常常口吃，长大好了很多。
　　什么货色？以为你是城市户口你就可以随便挑呀？你就是你们船厂的厂长我也不稀罕！夏冰举起手里的木棒一下一下重重的地锤在衣服上。她后来再也没有见过家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