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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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柑院几乎每家都是半工半农。老公有单位,老婆在乡下挣工分。唯独西边老王家全是农村户口,八个孩子因饥饿夭折两个,一个儿子四个女儿全在地里干活,只有老八在上小二,成绩很差,王家人都不是读书的料。老王以前是“大队长”,因为肺结核病给退下来。他很不甘心,成天监工一样盯着全家人干活,稍有不满就棍棒伺候。他的狂暴吼声常令整个柑院地动山摇。有几次孩子们被打成重伤送卫生院。
老王的残暴换来的是王家劳力多,工分多,粮食多,肥猪多,家里肉味不断。王老八常常端着满满一碗米饭和肉坐在夏冰家屋檐下,慢慢地用嘴啃排骨,用手撕瘦肉。偶尔递一块给夏冰,夏冰咽下口水后摇头,怕染上肺结核。夏冰几次看到夏嫣偷偷躲在蚊帐里,拿着一块瘦肉用手指一丝一丝地扯下来塞进嘴里细嚼。
老王每天坐在大门口喝茶看报,不时哐哐哐地狂咳几声,尖厉的咳声哪怕在院子外边两百米远的地里都能听到。竹躺椅两边的地上到处是浓浓的血痰,新老痕迹层叠出不同的令人颤抖的红色。院里大人小孩都害怕靠近他家。小有洁癖的夏冰每次经他家时鼻子嘴巴都紧闭。偶尔妈妈让孩子们去王家借点米或者什么工具的,孩子们总是你推我推都不愿去。
老王常常大着嗓门,隔着中间的石坝子和一个一米多宽的大洗衣槽跟斜对门台阶上的老龚聊公社杂事或国家大事,偶尔传出笑声。那样的聊天似乎能让他找回一些昔日的荣光。
住斜对面气派的砖瓦房的老龚是公社党委书记,比以前的老王高两个级别。老龚作为干部总是和气地笑着,但很少跟邻居们聊天。他家三女儿成绩差却以“工农兵子弟”的名义保送上大学了。保送的名额公社就一个。无论大家私下里如何议论,好歹柑院乃至整个公社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老龚家的其他孩子都妥妥地有了工作,唯独留下老四在家种田。老龚的老婆相貌平平老气横秋,脸上总是满脸威严和不屑,对夏家的孩子们总带着嘲讽的眼神。每次经过龚家夏冰都故意把头昂得高高的。但也时常厚着脸皮,端个小凳子混在唐家、谭家、罗家和刘家共二十多个人里一起挤在龚家门口看院里唯一的黑白电视里播放的连续剧“霍元甲”。这几家人只有两个娃儿,家境宽裕些,孩子们吃得饱些,但都还没买电视机。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每个周末早上,夏冰都会坐在门口大声朗读,浑厚而清晰的声音穿透每家的大门。隔壁周家爸爸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跟着夏冰的节奏摇晃脑袋。旁边天蓝色的小木凳上放了一碟花生米和一杯茶。有文化的爸爸真不一样,懂诗歌还不会打人。
周家爸爸是县里一个文化单位的退休干部,常坐在屋檐下读书看报,一杯小酒一杯茶伴着一碟花生米,总似笑非笑地半眯着吊着两个大眼泡的眼睛观看过往的邻居。偶尔吟诗一首,自我陶醉一番。大儿子二儿子结婚生子便分家了。两兄弟因为分家不均大打出手,后来两家人都不太理睬这个退休老汉了,说他退休工资高却抠门儿。三儿子顶替他去了县里一个小单位工作,结婚后还常回家看他。十二岁的女儿州州至今都常在他怀里撒娇。夏家孩子们被毒打的时候,他的嘴角总挂着不屑的笑意。有文化的都看不起没文化的。但夏冰爸爸也看不起他,很少跟他打招呼。
大人们唧唧哇哇叫自家孩子也起床朗读,柑院里便响起一片读书声,十多分钟后便又只剩夏冰的声音了。柑院里其他的孩子学习成绩都死烂。但夏家老大老三的成绩却好得让人羡慕嫉妒恨,而且吃不太饱的孩子们个个长得有模有样,穿得也像模像样。
孩子王夏冰常常带着七八个孩子像一道快乐的风从东边吹到西边又从西边吹到东边,她教他们语文数学唱歌舞蹈,还带着他们偷偷野炊。王家老八却被孤立了,孩子们都怕染上肺结核。那天王老八抱着一只棕色卷尾的小胖狗出现,夏冰却投降了,胖乎乎圆滚滚的狗儿让夏冰的心化成水一般。夏冰回家便跟妈妈说想养狗,妈高声呵斥她“人都吃不饱还养狗?”养狗成了夏冰遥不可及的梦想,狗儿成了王老八的通行证。
深冬的傍晚,天上下起雨夹雪,吃得半饱穿着棉衣的孩子们围着桌子把手都放在桌子上的热水袋取暖,孩子们愉快地谈着学校的趣事。爸爸不在家的时候他们就常这样快乐聊天。妈妈一边愉快地插话一边踩着缝纫机做衣服。多数时候她免费帮人做,偶尔才收几毛钱的工钱。
虚掩的大门突然被推开,王老八笑嘻嘻地端着一个大土碗,浓浓的肉香味追着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夏冰打着寒战吞了一大包口水,两个姐姐和文武喉咙发出相似的声音。
“六姨,我妈让我端一碗狗肉汤给你们尝尝!冬天狗肉驱寒!我家炖了一大锅呢!”王老八满脸喜悦和讨好。夏冰妈妈跟王家同姓,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王家几个孩子都叫她六姨(妈妈排行老六)。王家妈妈平时喜欢找妈妈聊天,别的邻居不太搭理她,一来二去就以亲戚相处了。
“没听说过,狗肉还可以吃呀?不是狗儿吧,狗儿才半岁呀!”夏冰大声而着急地问道,肉味夹带的隐隐骚味让她有点恶心。
“不是!怎么可能是狗儿,这是我大哥在外面打的野狗!”王老八不会傻到牺牲自己的通行证。
妈妈拿出筷子夹给每人一块,剩下的汤和肉留给爸爸。夏冰犹犹豫豫地接过来一块暗红紧实的瘦肉,试着咬了一下,骚味太浓了。她冲进茅房吐了。等她回来大家都安静了。王老八也走了。
“狗肉真老!”文武说了一句。
“跟猪肉不一样,我也是第一次吃。生产队好几户人家的狗都不见了!”妈妈一边说一边用手抠牙缝里的狗肉。她严重蛀牙,吃什么都往缝里钻。
“狗儿!狗儿!”夏冰走出大门冲着王家叫了几声。
“汪,汪,汪”狗儿奶声奶气从黑暗中窜了过来,夏冰立刻将它抱起来,狗儿的尾巴扇得她的脸冰冷。
七月下旬的午后,浓雾刚散开,太阳便恣意烘烤,空气凝固,树叶干卷。平时赤脚疯玩的小屁孩被滚烫的地面烤得哇哇叫。大马路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儿,偶尔在马路边的树荫下有几个卖冰棍凉粉的小贩儿,手里不断摇着蒲扇,脸上依然挂着汗珠。柑院里有电扇的人家电扇一刻不停地转着,大家都没有勇气节约电费了。夏家堂屋里的电扇也发出吱吱呜呜的响声。
夏妮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师范,终于脱离农村。夏妮本想读重点高中考大学,但爸妈做她思想工作,希望她体谅家里的困难,她便答应上师范学校了。今天家里来了几个同学为她践行。大家啃西瓜,嗑瓜子有说有笑。国家实行土地承包制后,第一年粮食就大大增产。没有正劳力的夏家请正劳力的侄儿和亲戚帮忙丰收了。加上粮油杂食肉开始逐渐在市场上流通,逢年过节夏家也买些零食来打牙祭。
穿着天蓝色真丝裙子的夏妮今天特别青春动人,这是妈妈前两天赶着给她做完的,领口和袖口都还吊着白色的缝纫线。妈妈做裁缝不太在意细节,夏妮也有些大马哈。离电扇最远的角落里,夏冰神情倔强地跪在地上,细细地观察着每个细节。白色的超短迷你裙被汗水粘在背上,胸前沾满了泪渍,脸上有两行干了的泪痕,额头上整齐的刘海被汗水拧成几股麻绳。瘦瘦黄黄的双腿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微微颤抖,膝盖下面微微发红。以往跪地反思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就可以结束,这次却无法预计,取决于夏冰何时认错。她决心要一跪到底。
“小小年纪有什么资格批评老师,还给老师取绰号?不认错就永远不要起来!”爸爸这是第四次指着夏冰狠狠地批评,转头却面带笑容招呼大家吃瓜子,大家继续嘻嘻哈哈。夏冰肚子饿,心里却不像一年前那么馋了,今天却跪这里成了助兴的小丑。
中午大家刚刚上桌子,爸爸就一阵训斥,让她离开桌子。不承认错误的夏冰从那个点就跪到了现在。张老师的绰号不是夏冰取的,她嫌贫爱富也是同学们公认的,但爸爸不听她辩解。
沙城糖果厂的钟声洪亮地响了三下,下午三点。夏冰闭着眼睛,努力去忽略嗑瓜子和吃西瓜的声音。她很饿很渴。四个小时了,她心里数着呢。
“你这个死疙瘩就是固执!你认错了就可以起来吃东西了?”妈妈在一旁着急,夏冰的眼泪已经干了。
“这死狗怎么进来了?滚!滚出去!” 爸爸不耐烦地对狗儿挥手。狗儿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蹲在夏冰的腿边摇着尾巴。它怯怯地看了一眼爸爸便夹着尾巴走了出去。在门口回头看了夏冰一眼,那眼神儿只有夏冰懂。
晚饭后夏妮去另一个同学家里睡了,夏嫣和文武则早早上床躲在被窝里用手电筒偷看言情小说和武打小人书。黑暗中夏冰索性跪躺在地上,腿部几乎无法动弹,身上隐隐变馊的汗味让她难受。
“你爸爸就恨你这牛脾气,承认一个错有什么了不起?”半夜突然一只手揪住她的耳朵,妈妈在黑暗中呵斥。
“我就是不承认,你们没文化,不懂怎么教育孩子!”夏冰突然来了精神。
“你有文化,我们没文化!有本事永远不要起来!”啪啪!一个重重的巴掌摔到她脸上,夏冰哇哇大哭,却没有眼泪。她宁愿死过去,死了让他们都后悔,可是她依然活得好好的。爸爸让她挪到他们的床前跪。
凌晨三点沙城糖果厂的钟又响起了。夏冰昏昏沉沉地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双腿半跪半躺。
“我求你了,你就说一句‘以后不这样了’吧!你到底要怎样折磨算完?”黑暗中妈妈再次拧住了她的耳朵,妈妈的声音有些哽咽。爸爸也坐了起来。
“以后不这样了”与“我错了”是有区别的!夏冰终于决定曲线自救。
“爸爸,我以后不这样了!”夏冰带着哭腔开口了。爸爸打开了灯,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便躺了下去,旁边的电扇依然呜呜地转动着。爸爸还是赢了!不过夏冰输得也很顽强。
妈妈把香香的回锅肉和凉拌空心菜端到桌上时,夏冰的眼泪才滚了出来。还是妈妈好些!其实妈妈的武力比爸爸更野蛮,随手摸到什么就用什么打。扁担,鞋子,尺子和缝衣针等都被她使用过。更甚的是每次她毒打体罚后等爸爸回家她必然再次汇报,然后爸爸再演绎大棒政策加跪地反省的程序。小的们犯错,每次都要经过她的初审和爸爸的终审那个漫长的胆战心惊的过程。
那年寒假夏冰带着孩子们在野外一个废弃的水厂搞野炊。由于有孩子没能顺利从家里偷到足够的菜,夏冰便让两个孩子去地里摘了两个刚刚长成拳头大小的冬瓜。结果被那看庄稼的罗老头逮住。把孩子们押回柑院受审。其他孩子的家长骂几句孩子后继续坐在谭家堂屋玩一百分和拖拉机。
不依不饶的罗老头儿张着只有两颗黑黄的大门牙的嘴巴在院里大吼一通后,端张凳子坐到了夏家门口等夏冰妈妈回家。夏冰和夏嫣诚惶诚恐地躲在门后等待着暴风雨的到来。
妈妈刚走进家门不等听完便抓住两个夏冰和夏嫣的头猛往墙上撞,夏冰眼冒金星,随即被推倒在地,大头皮鞋猛踢她的背和屁股,她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儿尖叫……邻居们迅速围过来观看,观看夏家孩子被打成了邻居们的娱乐之一。夏冰每次都盼望至少有一个劝阻的声音,但只有一片啧啧啧的叹息声。妈妈倾尽气力后,眼里依然露出几乎要吃人的凶光。夏冰整个身体突然被提了起来,迷糊中她瞟到自己的肩膀连着棉袄被妈妈咬在了嘴里。厚厚的棉袄大大减轻了妈妈牙齿的杀伤力,夏冰的肩部一阵钝痛。
“哎哟!哎哟!啧啧啧!王珺牙齿厉害!”尖叫声和评判声夹杂在一起。
“该打!狠狠打!这些娃儿都给惯出来的!不打不成才!”肺结核老王恶狠狠的声音,他脚边传来狗儿的低吼声。夏冰真希望狗儿猛地咬他一口。
黑夜里,夏冰和夏嫣被赶出家门,躲在院子后面的竹林里瑟瑟发抖,互相责怪。三个多小时后,空着肚子回家睡觉。
夏冰做梦都希望离开这个家。
曾经有一对膝下无孩的远房亲戚提过收养夏冰。那是一对很温和也比较有教养的夫妇。夏冰那一阵做梦都梦到被收养后阳光明媚的日子,可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据说爸爸改变主意要把夏嫣给他们,可他们坚持只要夏冰,说夏冰学习成绩好。夏冰一直等待,却再无下文。
上初中后夏冰和夏嫣被打得少了些,调皮的文武常被毒打,每次被老师请家长都被毒打,常常被爸爸的皮带抽得浑身青紫。
有一天爸爸气冲冲回到家摆好了架势要教训文武,却整晚不见这家伙的影子。半夜里妈妈一阵翻箱倒柜后哭着说。“四儿偷了三百元钱!他肯定离家出走了!”爸爸的月工资年年涨,涨到现在也才一百多,三百多是很多钱。爸爸去派出所报了人口失踪。
三四天了派出所那边依然没有消息。爸爸从单位请了假到处找他。夏冰和夏嫣每天放学后便跟着爸爸妈妈打着手电在沙城每个角落穿街串户地寻找,夏妮手写了好多“寻人启事”满街贴,爸爸还把这些启示贴到了火车上。
“我命苦呀!就这么一个毒丁丁都搞丢了!我对不起夏家的列祖列宗。”深夜隔壁墙内传来爸爸压抑的哭声,妈妈的哽咽声也夹杂其中。这是夏冰第三次听到爸爸哭,第一次是外婆得肺气肿去世的时候,他比妈妈和娘家里任何一个人都哭得伤心。第二次是他辗转若干年到处寻找生下他便不辞而别的夏冰的奶奶,爷爷在他出生前就被国民党抓壮丁一直未归。奶奶生下他一个月后离家出走再嫁了。一直惦记着亲妈的爸爸那几年到处打听和寻找她的下落。几年后他终于找对了地方却被告知她在前一年已经去世了,当晚回到家爸爸躲在蚊帐后面声嘶力竭地哭了很久。
文武离家一周多的时间里,爸爸一半的头发变成了灰色。每天带着一脸的沉重出去,带着一脸的哀伤回来。夏家刚刚好转的日子一下子走入绝望的境地。夏冰很清楚,如果找不到文武,爸爸必定痛不欲生,大家都别想过好日子了。
一个天色昏暗的傍晚,一个黑影儿突然窜进了夏家大门,扑通一声他跪在了爸爸面前。
“爸爸,我错了!我再也不敢跑了!求求你不要打我呀!” 文武嚎啕大哭,全家人跟着一起哭。文武头发脏乱如鸡窝,衣服又破又臭。他掏出剩下的两百多元钱还给爸爸,说其他的都是这十多天在成渝线的各趟列车上买盒饭花掉了。他每天都在火车上度过,但不敢乱花钱,每天只买一盒饭。
“小武,爸爸保证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夏冰第一次看到爸爸动情地搂住了文武。从此文武在爸爸面前掌握了主动权,爸爸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
夏妮出落得越来越优雅,路上总有极高的回头率。她独特的气质让夏冰觉得高于南川校那些女生。夏冰虽然一直羡慕那些在马路上一边散步一边用普通话聊天的南川校的学生们,但夏妮在师范学校学的一口标准清晰的普通话比她们的还好听。她还参加各种演讲比赛、钢琴表演和芭蕾表演,次次都获奖,她的绘画和写作也出类拔萃。她依然是夏家的骄傲,夏妮成了夏冰在同学面前可以炫耀的家底。
夏嫣也出落得越发漂亮,皮肤白里透红,乌黑浓密的齐腰长发随风飘扬,像极了年轻时的妈妈;偶尔挽起高高的发髻,露出扁平漂亮的后脑勺,十分温婉妩媚。夏嫣跟邻居们越走越近,一放学就跟邻居大人们凑一起织毛衣。夏冰却跟邻居们越来越疏远。前几年夏嫣的学习成绩差被爸妈换着法子惩罚,每次被打夏嫣都不吭一声儿,打完后成绩继续差。爸妈后来只好放弃了,让夏嫣挑起更多家务的重担。十四岁的夏嫣做得一手好吃的饭菜,还很会织毛衣钩围巾,这些在夏冰看来都是不值一提的本事。
刚上初一就有男生成天跟在夏嫣屁股后面,夏冰跟妈妈告状说她可能耍朋友了。有一天早操时,夏嫣的裤腿下滑落一张条形的沾满血迹的卫生纸,女生们羞红了脸,男生们则鬼似的嚎叫,夏嫣羞愧得哭了。夏冰回家跟妈妈告状,妈妈却支支吾吾没有说个所以然,夏冰感到很奇怪。
冬天里老王的咳嗽声更大了,半夜尖锐刺耳的咳嗽让全院的人都睡不安稳。终于有一天半夜咳嗽声突然停了,柑院变得诡异的清静。不久王家传来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声,第二天黑纱白布挂满了门口,几个孩子披麻戴孝跪在堂屋里,一张大尺寸的老王的黑白画像挂在了堂屋正中间的墙上。夏冰故意经过王家大门时,看到了门内一张小床上白色拱起的床单,老王就躺在那白布下面,床下点着一盏菜油灯。夏冰第一次对死亡有了清晰的感受,随之而来是对死亡的恐惧。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眼前都浮现老王张嘴咳嗽的样子,甚至臆想老王的鬼魂来找她,因为自己曾发自内心地厌恶他。
老王去世后,王家笑声反倒多了起来,连王家妈妈也开始到处串串门儿聊天了。
又快过年了。听说大学快毕业的龚老三要带个很高很帅的男朋友回家,邻居们天天谈论,翘首以待,就像等待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一样。
下午三四点龚家人和一群邻居在东边的院门口接到了这对公主和王子。老三以前的两条长辫子扎成了一条粗粗长长的大辫子,洋气了很多。比以前瘦了一圈的圆脸冻得红扑扑的,宽松的白色海马毛衣让她显得清纯了很多。她的男朋友小戴则让夏冰和邻居们都大开眼界。约1.8米的身高,皮肤白皙,额头饱满,鼻梁似洋人般高挺,眼窝深陷,薄薄的嘴唇天然红,下巴中间带着一条凹线微微上翘,蜜糖似的笑容两边挂着细细的酒窝。太像了!像法国电影里的“佐罗”! 夏冰心里惊呼。
“你们好!你们好!” 邻居们夹道欢迎,小戴一路不断对大家点头微笑,夏冰站在人群后面目光一刻不离地追随着他。他的眼睛掠过夏冰那一瞬间,夏冰的脸像被烙铁烫了一样,心跳也快了不少。这么优秀的男生怎么被龚老三拿到手了?
小戴在龚家的头两天几乎足不出户,第三天才在院子内外走走停停。经过夏冰家时他跟夏妮打招呼,听说夏妮也是学师范的,便跟她聊起了教育心理学等话题。夏冰坐在门边,装着认真地摘一把冬苋菜,时不时用眼角瞟他。小戴几次冲她笑,嘴巴和眼睛都在笑。夏冰后面几天的注意力全在龚家那边。早上夏冰大声地朗读英语时,黑黑的眼睛却看着龚家门口。只要看到小戴的半个脑袋,甚至一个裤腿或一个衣角儿,她心里都能翻起阵涟漪。
“戴老师,你听听我家老三的英语发音标不标准呀?”夏冰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背英语单词,妈妈却叫住了路过家门口的小戴。
“我觉得挺好呀!我是学中文专业的,英语不算太好!但我觉得老三的英语真不错!”小戴一会儿说重庆话,一会儿说普通话,夏冰觉得怪好听的。他停下脚步望向夏冰,两个细细的酒窝像两朵小小的野菊花,夏冰浑身发热发软。
“我能看看你的教材吗?”小戴的手伸了过来。手掌白皙宽大,青筋隐现的手掌上线条流畅的手指头微微上翘,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夏冰僵硬地把书递了出去,呼吸也变慢了许多。
“哎呀,好多单词都忘了!听说你成绩不错?你的发音听起来很不错!当初我也好想读英语专业,但老师还是劝我报了自己更拿手的中文专业!” 他用温暖迷人的目光地看着夏冰,牙齿像玉石般透明干净整齐。米色的风衣发出令人沉醉的暗香,夏冰好想晕倒在他的怀里。
“夏老三还是这么面黄肌瘦的,吃了老不长肉的样子,啧啧!”不知何时龚老三站在了小戴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夏冰。一桶冰水从夏冰的头淋到脚,她快速从小戴手里拿回书,更加大声地朗读起来。开后门儿上大学有什么了不起?我以后正而八经自己考上!夏冰渴望能立刻变成十八岁,然后……
“哎呀!戴老师还可以踩缝纫机机呀?老三有福气,”下午老龚家门口传来几个邻居的称赞声,夏冰拿了一本书往院子西边走去。龚家门口,小戴正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跟围观的几个邻居女人聊天。龚老三满面春风坐在小戴旁边的椅子上,满脸得意而幸福地看着小戴。
“你身上穿的毛衣也是小戴给织的呀?天呀!男的还能织毛衣?”谭家阿姨惊叫起来,夏冰心里也跟着惊呼。小戴抬起头,眼睛碰上夏冰的,夏冰迅速收回视线,加快步伐往院外走去。肥肥的狗儿从王家门口窜出来跟在了她身后。
夏冰坐在冰冷的石板台阶上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寒冷,她无法像以往那样专注地鸟瞰陡坡下面的村庄,山丘和梯田。狗儿蹲在她身边,夏冰的左手轻抚着他柔软的毛发,右手拿着课本定定地看着随手翻到的那页,脑袋里全是小戴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睛。
“天快黑了!好冷!还不回家?”神奇的声音从夏冰身后传来,一股暗香在寒气中浮动,夏冰呼吸骤停,她生怕自己的呼吸会扰乱这一切。冷冷的余晖下,小戴含笑的眼睛温暖地看着她。
“你知道《少年维特的烦恼》这本书吧?你曾经有过那样的烦恼吗?”夏冰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瞬间觉得自己愚蠢,这本书她其实只翻过几页,只知道大概内容。
“大概有过吧,你现在也有相似的烦恼吗?我们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我理解!”小戴的声音像潺潺清流平静柔软地淌过。
“我的烦恼比维特还要复杂!”虽然没有看完这书,但围绕这书表达自己的情感夏冰是擅长的。
“你这个年纪很正常。我注意到你有些心事重重!”小戴的语调跟前面的一样。
“好羡慕你们上大学呢!我做梦都想自由和独立!很厌倦这里的一切!”夏冰的声音有些颤抖,生怕自己的秘密被戳穿。
“你总会独立自由的,快了!我们这批大学生其实是鱼龙混杂的!以后的你们会不同!”嚓嚓,暮色中划出一道小小的火光,一股淡淡的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小戴嘴里叼上了一支烟,火星子在他嘴边的暮色中跳跃。这跟之前的印象反差太大了。
“很惊讶吗?我们学校的男生们大多抽烟。最近忙毕业分配也很烦的。最近才学会抽烟,没让老三知道!”
“他们都说我不好看,你觉得我丑吗?”小戴抽烟的事实让夏冰不再觉得他那么高不可攀了,反倒觉得跟他亲近了些。
“你跟丑怎么扯上关系?你独特,不合潮流而已!他们不懂得欣赏你身上的美。你有跟普通女孩子不一样的美!坚持做你自己吧,不要为别人的眼光而活!”小戴握了一下夏冰冰凉的小手,夏冰的眼泪连珠下滑,所有的私心杂念突然都跑光了。
“小戴,小戴!你干什么?老子到处找你!”一个尖锐的嗓音划破了暮色中原本的温柔和平静,浓浓的紫罗兰香水味飘过来,夏冰第一次听到龚老三如此粗言秽语。小戴手上的火星子迅速坠落到石阶上。
“好呀!你抽烟?什么时候开始的?老实交代!”老三揪住了小戴的耳朵,夏冰立刻起身往柑院里“撤退”。
“夏老三,你小小年纪思想不要太复杂哟!”老三在后面冲着夏冰吼了一句,夏冰一阵心虚腿软。老三霸道的责骂声和小戴低低的辩解声在她身后随冷风褪去。
又过了一年再看到小戴时,他和老三抱回了一个白胖胖的漂亮男婴叫小鱼。等到小鱼会走路的时候,他们却突然离婚了。听说小戴毕业留在大学教书,跟自己的学生好上了。听到这个消息夏冰心里反倒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