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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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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呜呜呜……炎炎夏日的清晨,几条黑乎乎的老木船在白雾蒙蒙的江面吹着低沉慵懒的号子,慢条斯理地渐次离开码头,远看像是晨雾里飘忽的树叶。船上冒出的黑烟与白雾交织,江面更加混沌不清。被长江环抱,被水雾缠绕,被丘陵环绕的沙城依然睡意朦胧。高温下蒸发的长江水汽被四周的丘陵团团围住,在低空形成浓密如白纱的雾,有时两三米内都看不清人脸,今天算是轻雾了。
糖果厂的大钟沉闷地敲了六下,六点钟。一里多外的大陡坡上柑院里有几家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柑院中间低矮的瓦房里,夏家四个孩子挨个起床,穿衣洗漱忙成一锅粥。
床头的蝴蝶牌缝纫机上摆着的果绿色闹钟指针还指向五点四十五分,漂亮,但快慢无常,不中用了。还是糖果厂的钟声实在。
爸爸坚持节约用水,一盆洗脸水全家人用。有客人就客人先用,否则外公或爸爸先用,前两者都不在场时就看小的们谁先抢到。夏家老三夏冰常常趁大家不注意偷偷换水洗个干净脸。有两次被老四文武告状,爸爸便勒令夏冰不许吃早餐。
夏冰端着小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红薯玉米粥直接往嘴里倒,依然高温的粥烫得她嗷嗷叫了两声。糖果厂的大钟刚好敲第七下,七点了!夏冰和老二夏嫣踩着连串的船号声一前一后走出柑院,踏上去贝街小学的石板路。老大夏妮跟两个妹妹拉开十多米的距离,一声不响走在后面。
路两边是绿油油湿漉漉的菜地,清新的草叶味伴着头天淋过的粪尿的味道,夏冰闻够了这味道。换在大冬天的这个点,这路上全在黑暗中。鬼的故事听多了,夏冰走在前面后面都怕。如果有三个人以上并排走她总挤在最中间;如果只有夏嫣和她,她就会紧紧挽住夏嫣的膀子,跟她粘在一起走,哪怕头天才还吵过架。跟夏嫣粘一起走,夏冰的脑袋还要东瞅瞅西望望,像是在放哨一样。夏天亮得早,夏冰放松很多。
夏冰跟夏嫣背着相同的绿色帆布书包,穿着相同的红绸衫和花布喇叭裤,这是过年才做的新衣服。家里再穷,妈妈都会想方设法地给孩子们缝两套漂亮时髦的衣服,常常免费给外人做衣服也就为了能省几块碎布出来给孩子们拼接衣服。两个孩子手里都提着红塑料网兜,里面的长方形的锑盒装着红薯咸菜。网兜一路撞击夏冰的小腿肚,午餐时红薯和咸菜就赤裸裸地侵入夏冰的胃,常常令她难以下咽得想哭。
夏冰突然回头看了看夏妮,夏妮没有抬头,继续看着地上,迈着不大不小的步伐。白底蓝花的绵绸连衣裙在碧绿的菜地间格外显眼。妈妈总是跟夏嫣和夏冰做同样的衣服,但夏妮的从来都不一样。夏妮跟两个妹妹像是隔了一个世界。
夏妮懂事早,小学到初中成绩稳居年级第一,这几年都免学费了。她早已成了家里教育的榜样。她用白手绢束起的马尾巴稀疏毛糙,妈妈说夏妮严重贫血。夏妮的瓜子脸是绝对标准的,宽宽的脑门儿和有些苍白的脸色都跟剥皮后的生瓜子有几分相似,眼睛很大但因为近视而显得有些黯然甚至忧伤。挺直匀称的鼻梁上隐隐可见戴眼镜的印记。唇线分明,形如花瓣的嘴唇有些发乌。夏妮的五官单看都不惊艳,整张脸却搭配得和谐标致。她一笑便露出左边下面的大龅牙,有几分傻傻的可爱。她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夸赞漂亮、气质好。气质是个什么东西?夏冰一直琢磨这事儿。
夏嫣的身高跟夏妮差不多,比夏冰高半个头。她比夏冰结实,腰却比夏冰还细。一头浓密的垂肩短发乌黑漂亮,似乎把姐妹仨的营养都给独占了。粉白的鹅蛋脸,典型的樱桃红唇,高鼻梁宽鼻翼,算命的说这是发财的鼻子。缺点是单眼皮小眼睛,夏冰一跟她吵架就骂她“耗子眼儿”。耗子眼儿的夏嫣也常常被人夸漂亮,夏冰同样很不理解。
夏冰出生前爸爸就取好名字叫兵,他笃定第三胎应该是儿子了。大冬天里的第一声啼哭就让他心寒了,又是女儿!直接就改为冰了。因此夏冰自有记忆以来就觉得爸爸跟自己不对劲。夏冰脸黄,脸又瘦又小,骨架子也小,个子最矮,彻头彻脑营养不良的样子。妈妈说她是“黄皮瓜瘦”,吃了不长的“死疙瘩”。
夏冰六七岁就经常偷偷看镜子里的自己,参照物自然是两个常被夸漂亮的姐姐。头发虽不如夏嫣那么浓密、乌黑柔顺。两条细细短短的羊角辫中间镶嵌着一张黄黄的紧致光滑的鸡蛋脸。亮晶晶的黑葡萄般的圆眼睛总像在倾诉着什么。家里每一张照片,就她那双眼睛最抢眼。夏家人的鼻子都挺拔,夏冰也不例外,鼻头上那几颗黑黑的雀斑却是她的烦恼,偶尔被夏嫣骂“麻雀屎”。轮廓分明的丰满嘴唇像抹了淡淡的口红,微微下垂的嘴角让她小小年纪多几分老成严肃。但笑的时候嘴角上翘,两颗小虎牙带出满面阳光。从来没有人说夏冰漂亮,因为她又矮又瘦又黄。但大家都说夏家有三朵金花,夏冰好歹也是其中一朵。
夏嫣常常考试不及格被毒打,夏冰的成绩跟夏妮一样优秀。夏冰对夏嫣颇有些不以为然。两人互相看不惯,互吐唾沫星子是常事,常常被爸妈不分对错一起毒打。两人就是“狗见羊”。
走完柑院斜坡上那条石板路便走上了南川校的水泥大马路,夏妮头上的白手绢在大马路相反方向跳得越来越远。
南川校是中央部属的重点中专学校。录取线只比高考线少几分。学生来自全国各地,多讲普通话。夏冰觉得普通话比重庆土话高级,背地里她也常常跟自己讲普通话。绕着围墙走一百米后便是气派的学校大铁门。穿着整洁洋气的教工家属孩子们,在那些外表文雅的爸爸妈妈护送下依次走出大门,跟夏冰和夏嫣汇合一起向贝街小学进发。包子馒头油条的香味从孩子们手上窜进潮湿闷热的空气里,不断袭击夏冰嗅觉和味觉,腮帮子酸酸的,她的胃一阵痉挛。无论走在他们前面还是后面,自卑感都强烈地冲击着夏冰。夏冰和夏嫣几乎同时放慢了脚步,这群孩子和她们擦肩而过,夏冰的头昂得高高的。孩子们鱼贯走上麻柳湾半山坡的石板路上。
麻柳湾这条路是沙城和乡下的分界线。沙城是山城下面的一个历史重镇,在山城西边约五六十公里,建于公元九百多年,面积只有240平方公里,人口不到二十万,有较为发达的公路、铁路、长江水路运输。客商和文人云集或游历于此,经济文化相对发达。外来的新鲜事物总是早早流入这屁股大的地方。喇叭裤、录音机、黑白电视机、邓丽君的“靡靡之音”、歌舞厅甚至毒品已然进入。比起周围的小镇,沙城的“小香港”称号名不虚传。
麻柳湾半坡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鱼腥草,顶上是几排已开花的蚕豆,再往上便是大片的小麦和玉米地。鱼腥草的中药味和蚕豆花花的香味萦绕在空气里,淡化了馒头油条的香味。石板路下方层叠蜿蜒的水田里,黄绿色的水稻挂满了青绿色的珠链,妈妈说今年水稻可能收成不错,应该可以多吃几口白米饭了。田里成片的蛙声和树上的知了声响成一片。油条馒头的香味依然在潮湿的空气中再次挑逗夏冰的嗅觉和味蕾,夏冰又吞了一下口水。
夏嫣突然停在了前方十米远的地方,神色异常。她看看地上又看看夏冰,有点儿紧张地望了一眼四周。走近些,顺着她的目光,夏冰看到了窄窄的路边草丛里躺着一条完整的黄色油亮的东西,油条!从来都没有尝过的油条。油条旁边的草丛里几条黑色的毛毛虫在露珠里打滚儿,夏冰最怕毛毛虫,脸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她双手捂住脸,透过指缝儿看着夏嫣。
夏嫣机敏地望了一下四周,再看看夏冰,眼里充满了饥饿。
“应该没有吃过的!还热乎乎的!”夏嫣蹲下去用手轻轻地摸了一下油条,就像摸一个珍贵的宝贝。她抬头红着脸探寻地看着夏冰,夏冰脸上一阵潮热。爸爸妈妈总说人穷志不能穷,但这是有人不小心掉的,没有吃过的。老师说不能浪费粮食!
夏冰捧着脸点了点头,夏嫣的两根手指已经拿住了油条。她用手指比了比,把油条扯成同等长度的两截,递了一截给夏冰。随即从书包里撕了一张作业本纸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包起来放进书包里,冲着夏冰挤了挤她的单眼皮小眼睛,步伐轻快地往前走了。
夏冰快速张望一下四周,塞进嘴巴咬了一小口,香香的菜籽油在她的牙龈和齿缝里流淌,温润着她的舌尖和喉咙……她学着夏嫣用作业本纸把余下的包了起来。
“妈呀!”夏冰尖叫一声,毛毛虫不知何时翻跟斗到了她脚边,她一身鸡皮疙瘩一路狂奔。可恶的毛毛虫又会在她的小脑袋里爬滚一天一夜。
离学校越近夏冰越自信。学校内到处都张贴着红色标语诸如“学雷锋,做好事”、“向雷锋同志学习”。夏冰不但成绩好,还经常主动留校扫地,过马路时主动搀扶老人,拾金不昧……她是“学雷锋标兵”,学校“讲故事”、“诗朗诵”、“舞蹈”、“独唱”等活动她每次都获奖。老师们都说看不出来这个瘦小的身体有那么多能量。妈妈把文艺细胞传给夏妮也遗传给了她。关于她唱歌妈妈却评价是“莽声莽气”,没有女孩子的温柔。夏冰羡慕那些声音轻柔甜美的女生,不怎么喜欢妈妈高而尖的嗓音,也不屑于听她那天天唱的那首老掉牙的“逛新城”。
即便夏冰比那群南川子弟都优秀,但农村户口就是要矮人一大截。老师们对待城里和乡下孩子的态度也有不同。幸好夏冰成绩好。逢年过节还被逼提着糖酒烟给老师拜年。其实夏冰觉得自己成绩好,不必再去额外讨好老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夏冰的声音刚落,上课的钟声就敲响了。夏冰身边围坐的五六个孩子还沉浸在刚刚她讲的恐怖故事中。编故事和讲故事是夏冰的另一本事,爱听故事的娃们一下课就会围拢到她身边,她抑扬顿挫的语调、夸张的表情,配以尖叫和各种手势常常吓得孩子们一惊一乍。夜深人静时,她可能正琢磨明天的故事怎么讲才能“获得”小伙伴们的尖叫。有时就干脆一边在脑袋里编,一边嘴上讲,脑嘴同步,竟然少有穿帮的时候。同学们也从来不问她从哪里读到或听到这些故事。
每次周日被家里逼着出去打猪草的时候,夏冰就会偷空躺在草丛里闭着眼睛默默地给自己讲故事。故事里有一个长相英俊,很有男子气概的聪明的男孩把她当公主一样宠爱……白雾里,阳光下甚至毛毛雨中,这个故事一直都在进行。男孩的长相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因为夏冰也在变。
柑院是乡里最早用上电灯的。为了节约电费,各家还是常用煤油灯。夏天大人们带个凳子和蒲扇坐在漆黑的院里乘凉闲聊,妈妈心情一好便会让堂屋的电灯大开着,灯光射到院子中间的平地上。邻居们飞蛾扑火般朝着这光亮的地方聚集。夏冰趁机组织孩子们表演朗诵唱歌和舞蹈,“洪湖水浪打浪”、“让我们荡起双桨”是夏冰的拿手节目。妈妈天天哼的“逛新城”从来都不落下。夏家成了柑院娱乐的中心。
12点前大家纷纷回家睡觉,柑院便笼罩在神秘安静的黑夜中。夏冰和二姐夏嫣同睡一张床,对面三四米外就是妈妈爸爸的床。后来才把这个超大的卧室隔成了两间。灯一关,平时“狗见羊”的夏冰和夏嫣便会在被子下脚战一番,两人都有默契,无论多痛都不出声,否则都被揍。
“我弄死你!”黑暗中传来爸爸威严中夹杂着快意的声音。
“嘻嘻嘻,你弄死我呀,看你有多大本事!”妈妈发出窃笑的声音。半夜的时候夏冰时常被对面床上的噪音吵醒,窃笑声,被子翻动的声音,还有床架咯吱咯吱的响声……爸爸说脏话,妈妈嘻嘻地笑。直觉让夏冰害羞,她常常假装睡着,时间太久才屏住呼吸翻个身。
“三儿,三儿?”妈妈小声地呼喊她,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夏冰紧闭着双眼,生怕呼吸声透过被子传出去……过了两分钟,对面床上又继续传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妈妈低低地呻吟,爸爸呼哧呼哧地喘气……
对面床上一旦安静下来,妈妈就去厨房忙活一阵给爸爸端来荷包蛋,芝麻核桃猪油的香味在房间里四溢。那种奢侈的香味在夏冰的嘴里和脑里一直游荡。她常常捂在被窝里一边听爸爸大口吞咽,一边大口地吞口水。家里养的两只母鸡下的蛋几乎都给爸爸吃了,弟弟文武常常能沾光,妈妈基本没有吃过,三个女儿只有过生日那天才能吃一个。
夏冰实在困了,嘴边挂着两滴口水睡了过去。
“冲呀!抓活的!抓住女八路!死啦死啦的!”在麻柳湾顶上一片刚刚收过麦子的麦田里,五六个男孩挥舞着木棍指着夏冰和几个女生奔跑的方向。“鬼子抓八路”的游戏已经变成了这群男生和女生放学后每天必玩的游戏,男生是鬼子,女生是八路。夏冰喜欢被人追赶的惊险和刺激。
“哎呀!鞋坏了!”夏冰的脚踩在了一个高高硬硬的麦桩上,狠狠崴了一下,那个反复修过的地方又崩开了,她无比沮丧地一屁股坐了下去,黑黑瘦瘦的脚放在麦桩上。男生们张牙舞爪,步步逼近。
“抓住了!抓住了!”何强一把从后面抱住她的腰。三年多一直同桌的何强以前曾用好吃的饭菜讨好夏冰,夏冰依然不让他越过桌上的三八线。有一次他在她抽屉里放了一条毛毛虫,被吓得发疯的夏冰对他更加冷漠,他就更加死皮赖脸地来参加夏冰领头的鬼子捉八路的游戏。
“流氓,流氓!救命!”夏冰挣扎着大叫,就像有人要杀了她一样。
“怎么了!怎么了!输不起!”何强嬉皮笑脸地松开了手,有点尴尬。白白胖胖的胡兵在一旁带着责备的神情看着他。夏冰很清楚,胡兵其实也想抱自己。
“来,我帮你提鞋子!”胡兵蹲下身来提起了两只像干鱼的凉鞋,丰满白净的手指把凉鞋显得更干更旧。夏冰不喜欢他这双肉手。她满脸不悦地嘟着嘴,赤着一只脚,踮着脚尖地从斜坡上的麦田一拐一拐地走向坡下的石板路。
“胡兵学雷锋,背她撒,背撒!”身后的几个男孩子唧唧哇哇地一阵大笑。
“你长得好乖哟!”那天胡兵突然伸出胖胖白白的手在夏冰的脸上摸了两下,裂开满嘴的四环素牙色眯眯地笑着,然后红着脸跑开了。夏冰站在刚刚敲过的大铁钟下呆了一阵子,然后一阵窃喜“终于有人我好看了!”过后她递了一张纸条给胡兵“流氓!小心我跟老师告状!”胡兵看到纸条脸红透了,后来夏冰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班里同学们都说胡兵喜欢夏冰。即便他真的喜欢,他家里也不会同意的!妈妈跟邻居聊天常常说城里有残疾有毛病的男人才会找农村女人当媳妇。胡兵家里条件好,爸爸还是火车司机。夏冰爸爸只是火车站扳道闸的工人。何况夏冰是农村户口。不过夏冰真的不太喜欢白白胖胖的男孩。
胡兵提着鞋安静地走在夏冰旁边,隔着半米的距离不时转头看她,雪白的脸上飘着两朵红云,几个男生推推搡搡紧贴在他身后嘻哈打趣。
离家越近夏冰的心越紧,她害怕爸爸那双审判严厉的眼睛。无论得过多少奖状和奖金,夏冰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爸爸的赞扬。“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是爸爸的口头禅。夏冰还常常被批“骄傲自满”,她真觉得冤枉。
“不要指望给你买新的!你自己补!”还好,爸爸没有就破凉鞋过多拷问。拷问多了夏冰就以大哭收场,爸妈都骂她是“哭出来的江山”,偶尔跟文武打架被文武打哭后,文武也学着这样骂她。
烙铁在烧着煤球的火炉上已经烧红,夏冰小心翼翼地拽着发烫的烙铁轻轻地在断掉的凉鞋带两端点了一下,一股塑料焦味充满了低矮的瓦房。她徒手把两条带子按到一起。“妈呀!好烫!”夏冰快速甩开了手,拇指上冒出了一个大泡泡,眼泪刷地滚了出来。凉鞋又可以穿几天了。
春节前两周,柑院里家家户户开始大扫除。夏冰和夏嫣负责轮洗家里所有的蚊帐被套等,夏妮则负责家里除尘的任务。文武只管跟柑院里的其他娃们打仗。夏冰穿着一件小花棉袄站在一个木板凳上,勉强可以双手够着大大的洗衣池,瘦瘦的冻得通红的小手僵硬而麻木地搓着一大堆被套。夏天泡在水里是乐趣,冬天刚刚碰到水的前十分钟就像无数钢针刺进手指头。透了水的厚厚的被套在夏冰瘦黄的小手下格外笨重。
“你以为水不要钱呀,开那么大的水洗衣服”爸爸那张轮廓分明的古铜色脸上一脸责备。那双不大却格外威严的眼睛盯着夏冰,眼珠子几乎不动,唇线分明的嘴角挂着高度的不满。这张脸上唯独比较平和的是他高挺的鼻子,这也是夏冰觉得爸爸比较帅的部分,男人的鼻子必须挺拔。
爸爸的一只手伸进了水池。冬天里夏冰和夏嫣偶尔会偷偷烧点热水倒在水池里,这是被家里禁止的。有一次夏嫣被发现,当天的晚饭就没有了。夏冰庆幸今天没有加热水。
嗖一下,爸爸丢了一条裤子到池里,夏冰狠狠地咽了一口气,费劲地拉开被套,空出地方把裤子浸到已经变得黑黑的水里。
她的手碰到的确良裤兜时心跳加快了。
滴着水的两毛纸币在她冻得发红的手指间颤抖。这可以买到十颗红薯糖了。口水在夏冰喉咙里打转儿。爸爸在几米之外把一个梯子架到屋檐上,双手压着楼梯试探它的稳定性。冬天是爬房顶捡漏的最佳时机,夏家的瓦房虽然不是柑院里最差的,但常年漏雨一直没有得到根治。
“爸爸,你裤兜里有两毛钱,就两毛,我没拿!”夏冰战战兢兢拿着钱走到梯子前。上次洗爸爸的衣服拿走一毛钱去买冰棍后被打得皮开肉绽,后腰的疤痕还没完全散去。
“老子量你也不敢!今天就是试探你的!”爸爸最恨孩子们在家里小偷小摸,常常设下一些陷阱考验孩子们,这招大概是部队学来的。
夏冰隐隐听到了米筒撞米缸的响声,她甩了甩手上的水,快速冲进那间卧室门口,米缸就放在门后面。夏妮拿着锑盆站在米缸前,盆里薄薄地摊了一层米。每次夏妮煮饭煮出来的粥可以照见人影儿,她比妈妈还抠门儿。夏冰的江山因为那几粒米就会哭。
“求求你,再加一点吧!饿死了!”夏冰弯腰伸手进米缸,米缸里大概只有小半缸了。她整个身子都陷了进去才抓出一把,夏妮经常勒令她把米放回米缸。夏妮在家里的威信甚至高于妈妈,权威的爸爸几乎不听妈妈的任何建议,但偶尔会听夏妮的,做饭之类的事夏妮有很大的发言权,但她极少滥用这个权力。
夏冰哀求地看着夏妮。“今天中午干脆做南瓜焖白米饭吧。”夏妮习惯性紧皱的眉头突然打开了,她弯腰又往米盆里加了满满一筒米,夏冰咧嘴惊喜地跳了起来,好久没有吃过油香香的南瓜焖米饭了。夏妮笑了,露出那颗扎眼的龅牙。
白白的米饭边缘哧哧地冒着猪油和南瓜油,香味一个劲地往外窜。闻着空气里久违的油香味,夏冰的喉咙快乐地吞着口水。
夏妮先给爸爸满盛了一大碗,妈妈一中碗,弟弟和姐妹们满满一小碗,家里吃饭的碗也按尊卑分大小的。文武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嘴角溢出了黄色的南瓜油,他用手擦了擦嘴角和尖尖的下巴,南瓜油顺带把尖尖的下巴也擦得油亮。他对夏冰挤了挤他贼亮的小眼睛。文武小国字脸上额头饱满,鼻子高挺鼻孔大,嘴唇薄而线条分明,皮肤细腻白皙,乖巧中透着顽皮和隐隐的凶悍。大家说他有几分像“小虎队”的“乖乖虎”。文武调皮,成绩不好照样被打,唯独在吃这方面总被优待。夏冰喜欢所有长相好看的人,包括文武,但对于爸爸重男轻女的思想她极为不满。
碗里稀稀拉拉的饭粒盖不住南瓜,委屈的眼泪在夏冰眼眶里打转儿。她不敢让眼泪掉下来,爸爸那刺刀一样的目光正斜对着她。
灾荒刚过几年,粮食依然歉收,有限的粮食不能流通,多数时候拿钱也买不到。爸爸托熟人打听到一个秘密渠道,偶尔半夜去几十公里外的阳城里的一个投机倒把份子那里扛回半袋米。他那份可怜的口粮没法满足六张嘴巴。
“今天队长又抓到王家老三偷仓库的麦子,扣了六分工分。很多人都偷,只不过没有被当场抓住!我不敢!”晚饭时妈妈一边唠叨一边呼哧呼哧地喝着碗里的粥。妈妈喝粥时响声太刺耳,爸爸吃面时响声更大,但也许因为他是男人,夏冰不觉得那么刺耳。妈妈出身富农,小时候家境不错。高中读了半年家里彻底变穷才辍学回家。二十岁出头的彩色照片证明她曾经算是美人。皮肤紧致光滑的鹅蛋脸上鼻梁挺拔秀气,唇线分明的红唇莞尔一笑露出整齐雪白的牙齿。薄薄的双眼皮下清澈明眸深情地看着前方,露出一种舞台表演的人独有的自信和脱俗。细细的珍珠项链像是漂浮在她玉一般光滑的长长的天鹅颈上。齐腰的粗辫子又增添了几分娇俏。在那个年代她绝对算美女,而且是少见的清丽脱俗的美。她十七岁参加公宣队巡回演出,嗓音清脆的“逛新城”走到哪唱到哪,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她,说媒的人踏破门槛,最后她却选择了英俊威武的兵哥哥,也就是如今的爸爸。宣传队解散了,她又去大队小学当代课老师,原本有机会转正,孤儿出身热爱土地的爸爸却认为“一工一农永远都不穷”,要求她回农村种地安家。如今爸爸却每天追着孩子们努力学习脱离农村。
妈妈没有劳力,在队里跟着大伙儿干一天也才能算人家一半的工分。还常被扣工分。她在家里常常为鸡毛蒜皮的事对孩子们大打出手,一边打一边哭。在队里受委屈她哭,孩子不争气她哭,爸爸凶她也哭。她爱哭的基因无疑传给了夏冰。不过几分钟后又可以听见她在邻居家哈哈大笑。无论家里多拮据她都会想法子给自己弄两套时髦得体的衣服,同时也爱把孩子们打扮一番。柑院里吃得最差的是夏家,穿得最好看的也是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