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远方 ...
-
18年的夏天,许帆读完大三。
同时也有一个与她而言的好消息——她拿到了前往西旺小村支教的名额。
她大学读的是全省有名的师范学校,学的也是相关专业。母亲张慧文一直想让她去小学或是初中教书,说这样轻松又安稳。
一开始,许帆是同意的。本来她的大学和专业都是母亲报的,自己没什么话语权,也没什么远大理想,所以一直被安排。
然而17年的时候,许帆从网络上火爆的一个短视频了解到中国现在有很多村庄的孩子都还没有学上,或是上学很困难,需要走几十里路甚至是几千里。西旺小村就是其中之一,位于许帆隔壁省。
刚好,学校那一年出了三个前往西旺小村等地支教的名额,要求还很高:英语过四六级且全校前三名。
为此,学校特地进行了一场选拔比赛。
去乡村支教。说实话,当代娇生惯养的大学生里是没有几个人愿意去的。就比如许帆寝室六个人,除了她,其他五个都闭口不谈。
“我妈都给我规划好了,大学毕业了就去希望小学教书,工资够养活自己,还有节假日,老了还有退休金,挺好的。”室友一号如此认为。
“我也是我也是!而且小学环境也好,小朋友都单纯善良,还没有职场上的勾心斗角,多好!”室友二号附议。
“我是打算本科毕业后去考研考博,最好能留在本校当教授!我觉得大学老师最轻松了,工资还高!”室友三号无比兴奋。
“我想去教高中数学或者物理,最好是教毕业班,这样感觉比较有挑战性和成就感,我喜欢。”室友四号“口出狂言”。
“我就比较随意了听天由命。”室友五号相对佛系一些。
听完她们的想法,许帆开口一个惊天大雷:“你们不想去支教吗?”
五个人齐刷刷看向许帆,异口同声:“你要去支教?!”
“呃……是有这个想法,不过要全校前三名,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五个人都挺意外的,没想到平时看起来乖乖的,循规蹈矩的许帆居然会想要去偏远地区支教。
“你放心,凭你的实力一定可以的,而且我觉得竞争也不会很大。”
“我也觉得。”
“我也是。”
“嗯,同意。”
“我也这么认为。”
……
显然,她们都没打算去支教。
不过许帆倒是很坚定自己的选择,只要是她让定了,谁都拦不住。她开始每天泡在图书馆,上网查阅相关资料,考英语四六级……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许帆全校第三。压线拿到去西旺小村支教的名额。她的大学老师见到她都忍不住夸她:“许帆,你很好嘛!国家就需要你这样无私奉献的人才!”
许帆讪讪点头,有些不好意思。
接下来,她要解决母亲这道难关。这三年来,母亲生了一场大病,辞去了小学教师的工作,在家养病,身体却依旧不见好转。
她只有许帆这一个女儿,断然不会同意她跑那么远去支教的。况且许帆先斩后奏,母亲张慧文一定会火冒三丈,绝不放人的。
支教时间是九月一号,还有三个月,期限是两年。
大三结束,许帆和室友告别,收拾行李回家。她买的下午一点的火车票,现在才早上九点。她给范文杰回复了消息,同意出去吃饭,俩人约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面馆。
九点半,许帆提着行李箱到达面馆。放眼望去,范文杰已经在离门最近的位置坐下了。她笑着举起手向范文杰摇了摇,范文杰看见了她,过来帮她拿行李。
范文杰考上的是省内一所金融专业一流的综合大学,还没毕业就被好多大公司抢着应聘,现如今在一家上市公司当经理。
“约你出来吃顿饭可真难。”范文杰抱怨道,他今天西装革履,穿衣打扮整整齐齐,很正式。
“我这不是来了吗?”许帆好笑道,“怎么感觉你年纪越大越幼稚了,像个小孩儿一样。”
“我今年都二十一了好不好!你还比我小一岁呢,好意思说我像小孩儿。”范文杰为自己争辩。经历了社会险恶,职场斗争,少年的棱角被磨平了些,不在像十八岁那般肆意妄为,也不像十六七岁那般高冷骄傲。可他还是范文杰,在学习方面依旧是一个神一般的存在。
许帆懒得和他贫嘴:“好了好了,吃饭吧。”
因为学校离得近,他们经常会一起吃饭,一起出去玩儿,过节不回家也会待在一起。范文杰十八岁的那次失败的告白之后并没有和许帆背道而驰,反而成了很好的朋友。
“许帆,你真的要去支教?我听说很辛苦的,你想好了吗,可别一时闹热,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嗯,想好了,不会后悔的。”
面馆里人来人往,范文杰欲言又止。他看着许帆的脸庞,她真的一点儿没变,还和高中时期一样好看,现在更胜,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他想起高考那个暑假沉默寡言的许帆,又想到前几天自己调查西旺小村教师拟名单上某个人的名字。范文杰想,这或许就是上天注定吧。
说过再见的人会很快再见,那些没来得及说再见的人,兜兜转转,还是遇到。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他们点了两份牛肉面,俩人的最爱。口味也一样:不加葱花,不要香菜,要中辣。
等面的过程,俩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四周大部分都是和许帆一样等火车的人,店里的老板会主动和客人聊天,东南西北,天文地理,什么都能聊两句。店里的摇头风扇呼呼作响,风力很大,所到之处清凉的很,电视机最近换了一个新的,屏幕很大,正播放着最近大火的剧。
“……好,接下来我们有请全国青年代表于昌盛为我们带来全英文的演讲,来激励……”
不知道电视机的遥控器被哪个调皮的小孩儿拿去随意按来按去,调换了频道。电视里在播放三年前国庆期间最火热的一档节目《少年中国说》,是来自全国各地的九位优秀青年代表分别用英语、日语、俄语等九国语言进行“激励新青年”主题的演讲。
此时面馆里在播放的,是于昌盛的英语演讲。演讲稿的题目叫——青春,李大钊的《青春》。这段演讲,在此之前,许帆已经听了好多好多遍。如今再听见,任然觉得耳目一新。
许帆停下和范文杰的聊天,专注的盯着电视屏幕。不论过了多久,第一眼就喜欢上的少年依旧能再次的惊艳着女孩儿。
范文杰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心里了然。她还是忘不掉他,还是放不下他。
电视里的于昌盛穿着黑色套服,精神抖擞,帅气逼人,整个演讲过程十分流利,发音纯正。在演讲的最后,少年抬头挺胸,目光紧锁摄像机,勾唇一笑,语气铿锵有力,用着地道的中国话说了一句:“最后,祝愿我们的祖国繁荣昌盛,一帆风顺。”
许帆还记得第一次听这段演讲的时候,她回想起俩人第一次的自我介绍。
“我叫许帆,‘一帆风顺’的意思。”
“我叫于昌盛,‘繁荣昌盛’的意思。”
她忍不住给于昌盛拨了个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一阵冰冷的机械女声:“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如今再看,许帆倒是释然了很多,什么表情都没有,看完整个演讲就收回了视线。牛肉面也已经上桌了,她轻轻开口:“吃面吧。”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她先和闲乘月叙了个旧。
打开家门,看见的是饭桌上已经冷了的饭菜,和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的母亲。
许帆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朝房间走去,可还是惊醒了母亲。
张慧文:“回来啦,我去给你热饭菜。”
许帆本想说不用的,她已经吃过了。可瞟见母亲的几丝白发和眼里藏不住的期待与欢喜,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她把行李放置好,再出来时,母亲也热好了饭菜。
饭桌上,许帆和母亲对坐着,彼此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许帆在想应该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气氛。
“你爸爸明天回家。”母亲张慧文率先开口打破这份沉寂。
“明天?为什么?”许帆不解,不过年不过节的,好端端干嘛回家。
“不知道,明天你自己问他去。”
许帆不想破坏饭桌上还算和睦的母女氛围,还是没有开口提那件事儿。
吃过饭,许帆帮忙收拾碗筷。又洗了一盘水果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还沏了杯茶水放在母亲面前。
张慧文早就看透一切,毫不留情的拆穿许帆:“有话就说话,净做这些干什么。”
许帆尴尬的傻笑两声,在张慧文旁边坐下,用缓和的语气开口:“妈,我想和您商量件事儿……”
“嗯,说吧,什么事儿。”
“我……”实在想不到委婉的说法,许帆干脆直接来了,“我想去西旺小村支教。”
张慧文喝茶的手一顿,看着许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挫,许帆居然看出一丝的欣慰……
“不行。”张慧文拒绝的干脆。
好吧,果然是错觉。
“为什么?”其实知道有哪些原因,可许帆还是脱口而出问了一句,接下来就是母亲张慧文那套说了几百年的说辞。
“小学、初中老师工作稳定,工资不错,还有节假日,工作也不累,和一群小孩儿相处也轻松,工作环境也很好,你为什么非要跑到偏远地区去当什么支教老师?你好日子过舒坦了?我告诉你,我和你爸就你这一个女儿,你哪儿都别想去,就在家附近的学校当个老师,安稳过一辈子就行了!”
“这就安稳了?”许帆像是被点燃,心里的话像是自己长了腿一字一句的往外跑,句句伤人。
“你倒是在家附近当了个小学老师,还不是没到年龄就生病退休,成天和我爸吵来吵去,日子枯燥无味,整天就知道怨我爸没本事让你享福,气我天天不给你争气,把这个家搞的乌烟瘴气的,这就是你说的安稳?”
“每天你都像个怨妇一样说这说那的,知道为什么我节假日不愿意回家,爸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吗?因为没人受得了你这个坏脾气!这就是你口中的安稳?”
……
母亲张慧文坐在沙发上听着自己女儿的控诉,身体几乎僵在那里,她抬眼看着比自己高了半个头,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满眼怨恨的看着自己,每一句话都是刀,狠狠的割着自己,这感觉让人痛不欲生。
她努力找回知觉,有些啷跄的站起来,没什么表情的看着许帆,语气也冷冰冰的,像陌生人一样:“随你怎么说,你不会想回家也好,觉得我惹你们烦也好,只要我还是你妈,我就绝不允许你去支教。”
说完,便转身回房间了。进门之前,母亲张慧文又添一刀:“还有,你年龄也到了,我警告你,不许谈外地的男朋友,不许找工作不在一个地方的人结婚,最好也能找个老师,总之,不许往外跑,好好待在煌钏县。”
许帆觉得她无理取闹,封建大家长!压根没有理会她,直接摔门回房间了。
许帆房间的门关上后,张慧文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怕许帆出来,她慌忙进了自己房间。不敢让许帆听到,她努力控制哭声,甚至于咬破了嘴唇。
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张慧文打开床边的抽屉,里面有一大堆的药物,她急忙的翻找,弄撒了一地。终于,在一堆药里面找到了一个白色喷雾,她打开盖子对着口里喷了好几下,才逐渐平缓下来。
病情越来越严重,身体也越来越差,张慧文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还能不能看见女儿出嫁,能不能和爱人许志明白头偕老。
—
隔天早上七点多,许志明回到家。
许帆还没起床,张慧文正一个人吃着早饭,看着有些孤独。许志明把行李箱放在门边,走到厨房,拿一双碗筷,随后盛了一碗饭,自然的坐在张慧文对面。
那日早上,阳光很温暖,光影也温柔至极,周遭也不吵闹,楼下广场偶尔传来小朋友的嬉闹声,小鸟吱吱的叫,还有清风拂来。一切都美好极了,他们对立而坐,吃着平淡的早饭,看上去像一对恩爱的夫妻,甜甜蜜蜜。
可是啊,“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
张慧文平淡的开口,打破这美好的气氛,“我说的事儿,你考虑好了的话,我们一会儿就可以去办手续。”
许志明吃饭的手顿了顿,夹起一块豆腐,语气虽是平淡却又不容抗拒:“考虑好了,我不同意,手续也不需要办理。”
“那你今天回家干什么的?”
“我把工作辞了,以后就留在家,帆帆过两年能工作了,也不需要我们养活了,我也不需要赚那么多钱了,”许志明放下碗筷,看着张慧文,承诺般的语气:“慧文,以后我天天都会待在家,以后由我照顾你,你生病了也不要紧,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以后好好生活,好不好?”
说话期间,张慧文一直低着头吃饭,许志明看不见他红了的眼眶,只听见了她绝情的话语。
“你是觉得财产分配不合理吗?确实,家里一般都是你赚的比较多,那这样,之前说的A市的两套房子都归你。这下,你总不会拒绝了吧。”
许志明没想到张慧文会是这样想他,他自嘲的笑了笑,依旧是坚定的语气:“慧文,我说过了,我要回来,我会和你一起好好生活。”
怕她是因为生病的事儿故意和自己唱反调,许志明又补充到:“慧文,我知道你生病了,可能会有些精神压力,你不用担心,我许志明这辈子都不会因为任何理由抛弃你的。”
张慧文冷笑一声:“你这话说的倒是人模人样的,谁不会说空话?你怕是知道我不能容忍你出轨,还想在离婚前做一回好人吧。许志明,我累了,我拜托你放过我。这样对你,对我,对帆帆都好。”语气逐渐变得疲惫以及失望。
许志明还是那个态度:“随便你怎么认为,这个婚我是不会离的,而且……”
话没说完,得到的是张慧文的歇斯底里,她很大声的把碗筷摔在桌子上,面容狰狞,眼睛满是红色血丝:“你还在这儿装什么!是不是那个狐狸精教唆你回来拿家产的?行,许志明我告诉你,只要你肯离婚,我可以净身出户!你能不能坦诚一点儿,我真的不想再和你耗下去了!还有许帆,我现在看到你俩,只觉得厌恶、烦躁!”张慧文强忍着泪水,“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但有一点儿,你们必须带着许帆,我是不会养她的。”
“我不用你们任何人养。”许帆突然出现在夫妻俩的视线里,他俩都有些不知所措,张慧文显得淡定一些。
“行,竟然你都听到了,那也不必瞒你了。你爸今天回家是办理离婚手续的,离婚后你跟他过,我净身出户。”张慧文重新端起碗,吃了口饭菜。
“为什么离婚?”
“你爸和他女老板出轨了。”
女老板?许帆有点儿印象。她人很好,也很和善,已经结婚了,孩子都有俩了,怎么可能出轨?
“你怎么知道?”
“你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去你爸公司找他,亲眼看见他们一起去餐厅吃饭。”
那件事许帆知道。去年是母亲张慧文病情最严重的一年,父亲为了这件事儿都快急疯了。他在大城市认识的人不多,更别提医生了,可他知道,自己的老板人脉广,心也善,就求她帮忙。女老板很热情,立马答应了,说她一个丈夫的兄弟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并表示会先安排俩人见面吃个饭。许志明哪能让老板掏钱,就和老板提议约个时间,他请她俩吃饭。见他坚持,老板也就同意了。
恰巧那天张慧文去找许志明,也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说他出轨了。
许帆觉得这几年母亲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般,越发的无理取闹,明明所有人都在照顾她的情绪,她却把这当作撒泼的资本。
“那个阿姨和爸真的是普通上下级关系,那天是因为爸想……”
“我不管什么原因,什么理由,我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你们都不用再说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很绝情。
许帆也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母亲了,“呵,您这么想离婚,怕不是因为爸出轨了,是您吧。”
“放肆!你在胡说什么!”许志明给了许帆一耳光。
张慧文也不可思议的看着许帆,没想到自己在女儿眼中已经成这副模样。
“许帆!你从小到大的书都读哪里去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亲妈!你太过分了!”从小到大,不管许帆怎么胡闹,许志明都不舍得打许帆一下,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可今天,她真的触碰到许志明的底线了。
意识到自己真的口无遮拦,说了错话,又挨了一巴掌,许帆这才冷静下来,“妈……我不是那意思……”
“许志明,算我求你,离婚吧。”张慧文留下一滴泪,声音有些颤巍。
……
看着女儿和妻子的模样,许志明觉得自己很失败,他同意了张慧文的要求,“好。”声音低不可闻。
许帆发现母亲很明显的放松一下,像是终于结束了这一切。
大概是真的不爱了吧,才会这么歇斯底里,面目全非。明明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如今被折磨的面容疲惫,脸色苍白,明明以前那么疼爱自己,如今看见自己就烦,净身出户也不愿意抚养自己。
18年七月九号,许志明和张慧文离婚。
他们长达二十二年的爱情依旧没能走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