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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榴花舞裙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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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榴花舞裙红
我母亲是在所有的人的关爱中成长的。杜鸿祥在暮年的时候,也不再出去,把外面的生意都换成了现钱,在南京城里买地,买房。平时就在家听听昆曲,也陪着夫人。翠玉一生中的好时光,也就是那几年。他们竟然恩爱起来。我母亲,一个叫佩文的女娃娃,成了杜鸿祥夫妇的最爱,她在杜鸿祥的公馆里长到8岁,直到她的外公杜鸿祥死了以后,才和我的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佩文是个漂亮的娃娃,长得一点也不像银娣,像我父亲,小小巧巧的一个美人。外面有人说,她长得更像翠玉。
母亲在万千人的宠爱中长大,不同于杜公馆的其他女人,翠玉和银娣,他们的荣华富贵是在20岁以后才到来的,来的晚,而我母亲,从小就生活在锦衣玉食之中,外公绸布庄的各色衣料,把母亲打扮得宛如真正的公主。这样长大的母亲,在她后来的年月里,的确成为了落入凡间的公主——依然锦衣玉食,然而却是空洞的,没有爱。
杜鸿祥请了先生教母亲念书,母亲也认识一些字,但是,杜家的佩文小姐不是个喜欢念书的人,她喜欢园子里翠玉的花花草草,也喜欢绣花绣朵,一个典型的旧式女子,却也不同于她的母亲和外祖母,因为,佩文生活的时代,秦淮河已经发生了许多的变化,已经有女娃娃进学堂了,佩文不愿意念书识字,又是在杜鸿祥的管教之下,外公很急,也没有办法,只有随她去了。但佩文是骄傲的,脾性也不怎么好,刻薄,外公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却没有办法改造他女儿的性情,因为,女儿不属于他自己。
16岁上,佩文成了一个大姑娘,这一年,她遇见了我父亲,一个叫做延庆的少年,那年,父亲19岁,刚刚考上金陵大学。
我父亲是南京城里曾家的大少爷,曾家在几十年前也算是南京的望族,家里世代书香,延庆的爷爷,是清朝最后的一个翰林,官至太子少傅,曾经是光绪帝的老师,写得一手好文章。延庆的父亲,我的爷爷,在我父亲两岁的时候,牵连进了康梁的事变,据说当时的很多奏折,就是由我爷爷起草的。本来杀头是逃不掉的,慈禧太后念及祖宗对朝廷的贡献,免了死罪,落回了原籍,仗着祖宗置下的田产,在紫金山下勉强过日。父亲,就成为家中的唯一希望。爷爷执着地教他四书五经,从小就咿咿呀呀地背诵“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尤唱□□花。”爷爷的两行老泪,顺着沟壑的脸,流了下来。父亲是优秀的,进了学堂,样样功课都学得好,血管中流淌的前清翰林的血液,使他看起来总是有些与人不同,曾经的高贵,在他身上仍能看到延续,清秀的脸庞上,少了年轻人应有的张狂却多了几分落寞与黯然。曾家的日子,过得极为清苦,家中靠着几亩薄田,本来不问稼穑的爷爷,每天吟着“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为家中耕耘着一季的粮食;奶奶整日缝缝补补,也帮邻居做些手工活,绣花,裁衣服。奶奶是家里的支柱。陪嫁的首饰在那场浩劫中留下来了,女人的智慧往往是令人难以企及的,她们总有办法保护住家人,使曾家的日子得以继续。父亲就这样,在一个延续着高贵的可怜的矜持的有罪的家中,生活到了19岁,直到那天下午,他的母亲40岁生日,他要送给他母亲一条旗袍,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母亲穿旗袍,但是他固执地认为母亲应该有一条体面的旗袍。于是他到了南京城最有名的华丽绸布庄,在那里他遇到了我的母亲。
那天,佩文到店里找管帐的伙计帮她画个花样,她要绣一条新的手绢。17岁的佩文看起来清新极了,穿着华丽绸布庄最好的云纱做成的旗袍,淡绿的底子,印着浅黄的鸢纹花,小小的腰身,象一阵清风,拂过了延庆的心头。他的生活中,除了他母亲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女性,看见华丽绸布庄的柜台边,站着这么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延庆的心头一动“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书上读到的句子,一下子活生生地展演在了眼前,延庆有些眩晕。然而,眩晕也只是那么一刹那,他现在要做的,是花最少的钱,买一块美丽的布料,送给家中常年穿着蓝布衣服劳累的母亲。美丽的少女,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他和伊人之间,不是还隔着一条江水吗?春天美丽的花,和秋夜长空的皓月,那是只能看看而不能企及的。
延庆不具备关于旗袍面料的任何一点知识,他只是想用口袋中12枚银元,金陵大学奖励给工科第一名学生的奖学金,买一块适合他母亲的料子。他摩挲着满眼的花红柳绿,不知道这些属于女人世界的颜色,该如何选择。伙计过来了:“这位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料子?”延庆说:“我想要一块旗袍料子,便宜的,我只有12块银元。”12块银元在华丽绸布店是买不到一段旗袍面料的。店里的伙计为难的表情,使穿着学生制服的延庆脸红了,他说,“我只能拿出12块银元来,不够么?”世界上的事情就有那么多偶然和巧合,绸布庄的李老板回来了,他听到了延庆的话,看见这个清秀的少年,怯怯的眼神,李老板脑海中闪过了翠玉第一次到店子里来的时候的情景,李老板说:“您需要什么样的面料?送给情人的吗?”延庆的脸更红了,佩文跑过来,拽着李老板的胳膊,毫无忌惮地打量着延庆,嘴角是泛起了盈盈的笑意。延庆诺诺地说:“我,我想送给我母亲一段料子。”李老板说:“我这里刚好进了几匹上好的乔其纱,您要看看吗?”延庆说:“我对料子一点也不懂,只是想让我母亲看起来年轻一点,她不过40岁,可是看起来,太苍老了。”佩文拉着一匹绛紫的乔其纱,透过阳光看着,说,“就这个吧,我妈妈就穿这个颜色的旗袍。”李老板让伙计从柜台里面抱出了几匹料子,有一段是暗黄的底子,隐隐印着些许的金色的百合。延庆挑了出来,说,我就要这个,母亲穿上一定会好看的。”他有些抱歉地看着佩文,这个17岁的少女翘着小嘴,但眼中还是笑意盈盈。李老办收了延庆8个银元,剩下的4个银元,由华丽绸布庄代他为他的母亲做了一条典雅的旗袍。
3个月后,李老板派人上延庆家提亲。延庆面对如此降临的幸福却不敢接受。尽管3个月来,梦里常常出现李家大小姐的身影,然而,梦醒后他依然是学校里最用功的学生。他知道,自己的一生,和李家这样的人家是没有交集的。只有在书本中,延庆才能找到希望:让父母过得好一点,毕业后能够有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然后娶个平常人家的姑娘,在家中照顾父母,终老一生。
但事情的发展毕竟不是按照自己的计划来行进的,延庆最终娶了李老板的千金,这在当年的南京城可是一件轰动的大事,娶亲的仪仗队一直从夫子庙摆到了郊外延庆的家,延庆劳苦的父母满脸笑意地为儿子娶亲而忙碌着,眼中是闪闪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