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歌》八百盘

8、消融

　　大约是我动手太快，人们尚来不及将消息传出去。于是我面前出现了一段小小的，尴尬的静默。
　　我放倒了所有的守卫和婢子，明卫，暗卫，当值的婢女，和路过的。
　　最后在院门口停住。
　　我不知道往哪里去。沣王给我的地图我完全想不起来，而那天夜里，他走之前将地图带走了。
　　一想到他，我又遏制不住地头疼，那张死寂的，毫无表情的脸一遍遍从我眼前闪过。我心中的怒气随之膨胀，疼痛攀升。
　　我紧紧攒着衣领，努力调整呼吸，又抓住一颗树，绷着劲缓解疼痛。很快那棵树就被冻死了，我听到耳边传来细细的，迅速的喀喇声，扭头看见被我扶着的树。它已经被冻成了冰坨，整个的变成晶莹剔透的冰雕。
　　我下意识地松手，后退。
　　无依无凭地退到一片空地里去，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足迹在夜里闪烁着沁凉的光。
　　很快剧烈的情感搅乱了我的脑子，又无法寻到物什借力，我只好蹲下来，紧紧团起自己，嘴巴张开，咬住横抱自己的胳膊。
　　嘶喊声被禁锢在喉咙里。
　　剧烈的力道在我的喉管里左右奔突，我觉得简直有一把雷在我的喉咙里爆炸。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发觉自己开始发热，立刻我眼前蒙上一片红光，脑子里荡起一波一波红潮，耳朵被热浪反复贯穿。
　　而鼻子早已没有感觉。
　　我听不到，看不到，五感皆失。
　　周身所在之处，仿佛失去了维度一般，只有红色，浅红，水红，深红，暗红，直至墨黑。
　　我放开了自己，眨了眨眼，什么感觉也没有。
　　转动视线，也看不到我的身体。
　　又或者我根本没有眨眼，没有转动过视线。
　　我一瞬间有些无措。
　　很快又平静下来。
　　联想到之前看到自己逐渐透明的手，和突然爆发的速度，更早一点，视界里的变化。
　　还有那天清晨，我对着沣王却毫无感觉。
　　灵宝的本质是什么来着？
　　说到底，是山野精气凝聚起来的妖灵什么的吧。

　　我这是，要消失了吗。

　　意识到这一点，我居然很平静地接受了。这样子，就是我要死了吧。
　　多亏之前我就没有了感情这东西。
　　思路理清之后，我的视线慢慢清明起来，各种感觉也回到我身上，不过我想这大约是那个什么回光返照，想想居然笑了一下，其实刚才在那片虚无里，也不错。如果我死了，会是刚才那样吗？永远呆在那里面吗？还是作为其他灵宝的生成材料被吸收呢？会不会再次重生呢？
　　想的多了居然慢慢觉得挺有意思的，有点想试试那感觉。

　　一只箭撞进我肩头。
　　思绪立刻就被打破了，我眨了眨眼看过去，一排泠泠的箭矢对着我。
　　每张弓都拉开，架好了箭，随时准备射向我。转动一下视线就发现，四周已经被包围，我就处在圈圈的中心。士兵后面还有一排人，都举着火把，稍微密集的那一处站了几个光手的人，一看就是头头的样子。
　　都一脸冷峻地盯着我。

　　我看见了一个人。
　　他的眼睛很浅，所以比其他人都亮很多，眸子里面倒映着火把和冰树，莹光点点，十分动人。他的脸像是带了个面具，一点生气也没有，看起来假模假式的，让人有一种想把它捏碎的冲动。
　　我便笑了一下，朝他走过去。
　　立刻又有箭矢破空而来，我的注意力被那啸声拉走了一下，于是就中了箭。那边传来一阵骚动，我忙着抓住其他飞来的箭矢，便没有看见。
　　被我捏在手里的箭杆，很快泛出冰霜。我端详了手里的玩意一会儿，又想起来身上还插着二根，便拔下来。伤口处没有流血，却好像是插进了冰块里然后被拔出来一样，只带出来一些碎冰末。
　　碎末飘飘散散，反射着冷光飘在半空里，也没有落地，也没有消融，围绕早我身边摇摆。
　　真美。我用一根手指点着它们，看光点慢慢地飘，不知不觉就有些发愣。
　　然后我听见一波吸气声，紧接着便是大量箭矢毫无章法地朝我倾泻而来。
　　乌黑的箭身划过一抹抹火光，像是一阵金丝雨，我抬起头，隔了这片雨，看见沣王怔住，而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他拨开左右以及面前的士兵，朝我跑来，脸上一片绝望。
　　我想，他是怎么了？
　　我还不至于躲不过去这些箭，而且事实上它们也没法给我带来什么伤害。
　　但是他那么惊慌，我不忍心看他担心。
　　抬起视线，我便能很清楚地看见空气里那些箭矢划破风的轨迹，箭羽卷起的气流推着它们朝我过来。我伸出手，勾住风的尾巴，抓紧了，收拢，搅动，带起风织成的网，把所有箭矢捆起来，扔到地上。
　　四周便静默下来。

　　沣王来到我面前。
　　我微微仰着头，看着他。他真美啊，我只是这样看着，就已经挪不开视线。我怎么会怀疑自己不喜欢他呢？
　　……喜欢。
　　心里忽然有一点松动。
　　就像潜行在深海里，四周都是无声的黑暗，我的脚触到沙地，勾起一粒碎骨头，于是沉寂了多年的腐蚀残骸飘扬起来，柔软，细碎，轻盈，就这么突兀地，在我身边飘起了一场寂静的雪。
　　啊……我屏气凝神，心里划过一拨细绒，痒痒的，甜甜的，那么单纯的感情。
　　那么令人怀念的感情。
　　原来，我喜欢你啊。
　　我叹出那口气。
　　想笑给他看，但是眼睛模糊了。

　　起先我以为我精力耗尽，快要失去视力，但是很快我发现不是。
　　我凝神，看见身边腾起大团大团冰凉的光点。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
　　啊，是我在消失。
　　不过还好，我还能看得见。
　　沣王就在我身边呢。
　　他正跪在我面前，抬起手想抱我，可是犹犹豫豫，不知从何处着手。
　　我从他眼睛里就能看得见，我现在几乎是半透明啦，真正是玲珑剔透，看起来大概是一碰就会碎掉的样子。
　　我眨了眨眼睛，俯身抱住他。想了想，又再凑近点，坐到他怀里。
　　沣王僵住。我笑，“没有关系。”他便抱住我。
　　他在打颤。
　　啊，我便想起刚刚扶过的树，是变成冰坨了呢。
　　“你冷吗？”我在沣王怀里蹭了蹭，“可是我想抱着你啊……”
　　“不，阿香，阿香……不……不……”
　　沣王的声音在颤抖，语调也怪怪的。我靠他太近了，所以看不到他身上是否有代表伤心和绝望的烟。不管怎么样，我现在很开心。我无法管束自己的情绪了，我只是觉得开心，满足，很平和。
　　我坐直了，勾住沣王的脖子，在他耳边笑，“我喜欢你。”
　　“我知道。”
　　“我非常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
　　“我也是。”
　　“没有关系，我一直喜欢你。”
　　沣王怔了一下，再度抱住我的时候，力道变大了。
　　我笑，“没有关系。跟别人没有关系，我只是喜欢你。”
　　“……嗯。”
　　我满足地叹息。
　　非常，非常满足。
　　一股暖流顺着我的脖子滴落，仿佛在雪堆里浇上一波热水那样，一切静默地开始，冰雪迅速消融。

　　我慢慢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