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绯村暗月

30、Chapter 28 生与死（上）

　　“时人，你太过溺爱她了，”对我的教育方针指手画脚的自然是我那成天游手好闲的损友，“小孩子可不能一味宠，否则早晚会被你宠坏掉。”
　　不不不，我的夜一是天底下最乖巧可爱的好孩子，她绝对会成长为一位优秀的女性。
　　正待出言反驳，小夜一噌噌从树冠中露出脑袋，冲下面的我们大声喊：“浦原白痴，不许和我姐姐说些奇怪的话！你就没有自己的家吗，为什么总是缠着我姐姐？”
　　喜助摸了摸脑袋，耷拉着他那双越来越平静无波的死鱼眼，平板的声音近乎自言自语：“成天缠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吧，不，该说是你姐姐缠着你才对。啊，为什么我要站在这里与一个小孩子斗嘴呢，真想不通。”
　　其实我很想称赞他的进步，然后告诉他最近他的反驳已经开始只是自己说说而已，再没有让夜一听到，这已经不算是斗嘴了，但因为她已伸开双臂欢笑着从树上跳下所以来不及和他说。我条件反射地伸手接住她，顺势抱住她转了好几个圈，这是我们之间乐此不疲的小游戏之一。
　　正在我和夜一笑闹成一团时，眼角余光留意到一个金发白衣的身影转身欲离去。
　　“等等，喜助，你上次托我调查的记录已经有结果了，我去拿来给你。”
　　他头也未回，只停下脚步冲身后摆了摆右手：“下次再说吧。你一进入慈母模式就没完没了，我可不想傻站着。”
　　他是在抱怨吗？
　　于是我仔细地在记忆中检索：有过因为与夜一玩耍而耽误正事吗？有过吗？貌似没有吧！
　　“浦原傻瓜，这次算你识趣，”怀里的夜一搂住我的脖子，伸头冲他的背影大喊，“下次给我记得更清楚一点，不许你踏进我家的大门一步！”
　　喜助脚步未停，举起右手又随意地晃了晃，动作含义未明。

　　看看，夜一才这么小就能如此清晰完整的表辞达意了，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我连话也不常说的，夜一果然比我了不起！
　　她对谁都不认生，活泼开朗、精灵古怪地让人招架不住，虽然喜助总是受到特殊对待但因为他是我的至交好友所以让他受点委屈也不是很要紧，不过，该有的是非观还是需要让她形成的。
　　“夜一，对待客人不可以失礼哦。待人友好、坦诚是为人处世的基本礼仪，对于我们家来说，绝没有任何不受欢迎的客人，任何来访者我们都要了解他们的需要、期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力求让他们满意而归。”
　　“可是姐姐，你不是免除了我的礼仪课程吗？”她眨巴着圆圆的大眼睛不解地问，样子可爱极了。
　　这副模样让我想起那时她一边大哭一边使劲抹眼泪，哽咽着向我讲述在礼仪课程中被教习婆婆刁难的经历。
　　于是我怜爱地摩挲她现下毫无一丝乌云的小脸，答道：“夜一，礼仪课程并不能让你学到真正的礼仪，因而取消课程也不是说叫你不注重礼仪。真正的礼貌是什么呢？是一个出色的人为人处世、待人接物的态度，它应该是让人如沐春风，让他身畔的气氛无论何时都温暖和煦的。而繁琐的课程已偏离了原本的涵义，变为徒留其表的空泛枷锁因而毫无价值。现在，你明白了吗？”
　　“那，真正的礼仪，就是像姐姐一样吗？只要有姐姐在的地方就让人觉得超幸福的，我只要照着姐姐的样子去做就好了吧？”
　　我笑着将她向上托了托，说：“不完全哦，夜一无需模仿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世之道；根据各自不同的性格、原则、理念、经历，所表现出来的与他人的相处模式也千差万别，待你找到只属于你自己的‘道’时自然就会形成，现在不用刻意去思考这个问题。你只用记住大原则是帮助他人、改善你周围的世界就好。
　　“夜一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最喜欢现在的夜一，”说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在她的脸颊上印下一吻，“但我相信日后夜一会做得更加好。”
　　她的大眼睛闪闪亮亮，冲我使劲点了点头。啊，小脸红扑扑的好似甜甜的红苹果，健康而又活泼的夜一真是我的宝贝！

　　“所以现在你知道了，不该对喜助说出那样失礼的话哦。”我与她鼻尖相对，亲昵地额顶着额说。
　　她的小脸上瞬间露出失望的神情：“可是姐姐，可是……啊，对了！姐姐说的是‘客人’对吧，那家伙根本不是客人啊。哪有整天呆在别人家里，从早到晚粘住主人不放的客人！何况，何况，”她蹭了蹭我的脸，紧抱了我的脖子一下后猛地抬头盯住我，“他们都说那家伙会是姐姐未来的夫君！我，我不承认！那种好吃懒做、胆小又懦弱、迟钝又卑微的家伙怎么配得上姐姐！”

　　我有点恼怒。虽然一直知道家内关于我被充分给予交友的自由这点颇受争议，但没料到会传出这种流言。背后议论主子的隐私是侍从们的必然爱好，这点乐趣原本我并不介意施与他们，不过竟然流入了我纯真的小妹妹的耳里，甚至造成了她的心理负担，这就不可原谅了。

　　“乖孩子，你必须记住，事物的外表与内在往往相去甚远，真实究竟是怎样需要你用自己的眼与心去寻找答案。且不说喜助的伪装之下有怎样的内涵，单论他与我的绯闻，以你——我最亲密的人——的眼光来看，难道不能发现事实吗？”

　　“可是，姐姐整天整天地和他在一起啊！每次姐姐与他说话、对他笑时眼里就没有我了；每次和他一起出门就会很迟很迟才回来，为什么不能带我一起去呢？比起那混蛋，姐姐不该更喜欢我才对吗？”她像是和谁赌气似的，嘟嘴别扭地说。
　　怕姐姐被抢走的担心还真是没有必要啊。
　　我亲了亲她，笑着说：“夜一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最最亲爱、最最宝贝的珍宝。你在我心中的地位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撼动，明白吗？但朋友是不同的。朋友之间是彼此信赖、彼此帮助、彼此抚慰的存在，夜一日后也会有自己的朋友们，我的夜一这么可爱，一定会交上许许多多的好朋友！你会因为有了自己的朋友而不要姐姐吗？”
　　她拼命冲我摇头，于是我摸了摸她的头，笑着继续：“所以朋友与亲人是不能被放在天平两端衡量的。其实，人的一切感情都不可能被通过衡量来进行比较的哦。”
　　她皱着眉头努力消化了一阵后，冲我点了点头。
　　“夜一不知道吗，喜助和我一样自你出生起就一直关注着你、喜爱你、守护着你，以及你所生存的世界哦。所以，下次见到，一定要好好的相处才可以，好吗？”

　　她眼神犹豫，勉强点了点头。这还不够。
　　于是我高高地将她抛起，大笑着说：“夜一，你知不知道你的笑容最可爱了，像阳光一样，我最最喜欢看你笑。喜助看到的总是你的鬼脸，他真是太可怜了。你不能把最美的笑容也稍微分点给姐姐最好的朋友吗？”
　　夜一最喜欢被高高地抛在天上，我想她是喜欢飞翔的感觉。
　　这说明这个热情开朗而且精力旺盛的孩子同时有着一颗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的、自由自在的心，我爱极了这点。
　　即使是奉献出所有的一切我也会守护住她的这份自由，做着眼下那些事的我不正是为了让这世上其他的人能够不用被那些事所逼迫也能够幸福地生活着吗。
　　“答应我好不好，夜一？”停下后，我笑着问。
　　“嗯，一定！”她神采奕奕地大声回答。
　　看，我的夜一多么聪明又听话！

　　这些年来我最满足的时刻便是每当夜一的生日那天，她在固定的寻宝游戏的最后，找到我所藏起来的礼物的那一刻。
　　那个瞬间她的神情是我的至福。
　　即使时势再混杂些也没关系，即使内忧外患，即使身上所肩负的再沉重我也绝对没问题，因为我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然而这一年的一月一日，正在我将写好提示的木板按顺序放置在宅中各处时，却看到夜一捏住一只小鸟的腿，一把扯掉它的翅膀后，眼看着它哀鸣翻滚挣扎直至死亡。
　　做着这一切的她，在笑。
　　我想我的脑子里一定有某根神经断掉了，总之当我恢复意识时，她已被我关进家族祠堂里，反锁起来。
　　门内，她声嘶力竭地哭喊。
　　门外，我愣愣地看着自己微红的掌心。
　　连自己的手都在微微隐痛，被我打了那么多下屁股的夜一呢？而她的内心呢？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声音渐渐嘶哑，无力，直到根本发不出声来。
　　这时理智才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天啊，我都做了什么。

　　我一脚踢开门，黑暗的祠堂正中间伏在地上的小小身影像一块通红滚烫的烙铁一样烙在我的心上。痛得恨不得割掉心才好。不，我怎样都无所谓，可夜一呢，我的夜一——
　　“你，明白自己做错了吗？”我听到自己冷漠的声音在诺大的祠堂中回荡。
　　她先狠狠地用手背抹了几把脸，想说话却一开口就哽噎得厉害，导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来。
　　“先站起来，再回答我的问题。”
　　“不，”她边拼命抑制着抽气，边夹杂着哽噎断断续续地说，“你不是说了不反省就一直跪着不许起来吗。我没有反省，你就让我跪着好了！”
　　颤抖的童音狠狠地划进我的心脏。
　　她低头背对着我，然而我知道她一定是一脸倔强到凶狠的表情，尽管这副样子从未在面对我时出现过，但记录了她所有表情的脑海中立时浮现出她此刻的脸。
　　我看到自己毫不犹豫的合上门。
　　是的，看到。
　　犹如有另一个自我漂浮在空中冷眼旁观自己的一举一动。每当抽离感情去做些必须要做的事情时，我都是这样操纵自己，把自己变成一具机械。
　　非如此不可。要让她认识到错误，我必须舍弃自己的心。否则这份心软，只会毁了她。

　　“我说时人，你未免太严厉了吧？越惩罚她，你自己越难受吧。”熟悉至极的懒洋洋的声音，神出鬼没地在耳边响起。
　　“滚开，我教育自己的妹妹，谁也不许插嘴。”
　　现在少来烦我！
　　“是，是。可是对小孩子不能期望太高的，即使你教过的东西她也会忘记，更何况是没教过的呢。不经过反复地重复强化的话，她是无法学会的。”
　　尽管这声音让我烦燥抓狂，但它仍如同钟声一般撞进我的耳鼓膜。
　　我没有教过？
　　我没有对她说过我有多么珍视生命，生命是多么可贵吗？
　　需要反复重复？
　　可夜一是那么聪明，说过一次的事情她就能很快理解，然后牢牢记住。
　　神明啊！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恶的混账！
　　怎么能这样苛求夜一呢？因为她一直以来都太聪明太优秀所以我就加诸过高的期望给她，并且变得急于求成了？
　　夜一，我是天底下最最混蛋的姐姐。
　　手急迫地触上冰凉的门楣，却迟疑了。
　　啊，我竟不敢面对这孩子。我害怕看到她的脸，害怕看到她此刻的眼神。我害怕看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所造成的结果。

　　“夜一，好孩子，我有对你说过吧，生命是最奇妙的存在，是上天最宝贵的赋予。为什么你能毫无怜惜地抹煞掉一条性命呢？我不记得有教过你残忍与冷血。”
　　我只好无力地背靠门，声音疲惫。
　　半晌，门内传来嘶哑的稚声：“那只不过是只鸟！”
　　“夜一，每个存在于世间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也好，人与鸟，人与生灵万物，处于‘存在’这个天平上时毫无任何高低贵贱轻重之分。每个生命都是带着使命被神明所创造出来的，你有你的，我有我的，小鸟有小鸟的，每个生命的使命都很重要，都无可替代。它日后也许会成为母亲，诞生下更多小鸟，延续它的种族的存在；它本该能够自由飞翔，快乐歌唱，可这一切都被你剥夺了，你不觉得自己有过错吗？”
　　“为什么只有它能飞？”她突然说，“凭什么只有它有这种能力？为什么神明这么不公平，不同样赐予我一双能够飞翔的翅膀？明明我那么羡慕着它，它却什么也不知道，只会傻傻地用双脚跳着前进；既然它不懂得好好珍惜宝贵的翅膀，那么它就再也别用翅膀好了！”
　　“神明是公平的啊。它虽然能够飞，但它有太多其它的无奈。它能够如同你一般使用灵活的手脚？它能够品尝美味的食物？它能够欢笑，奔跑？夜一，作为人类，你拥有太多它无法企及的一切；同时，作为四枫院夜一，你拥有了太多太多他人所羡慕的一切，你看不到吗？”

　　我意识到自己将她保护得太过分了，不，该说是我禁锢住了她的视野。我的溺爱与那十年来束缚住我自己的高高院墙一样，将她与外界隔绝开来，这样的我才是罪魁祸首。
　　“夜一，自己想做到而无法做到的事情，解决途径只有一条，就是通过自身的努力使其实现。破坏别人的拥有无法令你自己获得它，反而会消减它在这世上的存在，让你所渴望的与你越来越远。”
　　门里一片沉默。
　　“回答我好吗，夜一？”
　　“你就让我跪着吧！”
　　结果还是这句。
　　我的倔强的小妹妹啊。
　　“夜一，我知道你能明白的，热爱着生命的父亲与我不可能养育出一个残忍的你。请好好想想吧，想好就自己走出来。”
　　我将一直托在掌心的小鸟尸体轻轻放在两扇木门的正中的地面上，转身离开。

　　直到夜幕降临她才跌跌撞撞地推开门，见到我的脸时她一愣，随即低头盯着地面。
　　良久，她才保持着侧垂着的头，说：“陪我去好不好。”
　　“嗯？”
　　“埋葬它。”
　　于是在我的注视中，她拾起小鸟，挖坑，填土，将它埋入地下。
　　然后我呼出口气，递上捧在手里，边缘已被手掌捂得温热的瓷盘：“饿了吧，给，快吃吧。”
　　她不耐烦地挥手将盘子打翻，头也不回地扶着墙壁踉跄地走掉了。
　　直到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转角时我才叹口气，正待俯身，一只瘦而修长的手先我一步拾起地上的饭团，拍去表面的灰土后他将它递到嘴边大大地咬了一口，然后边嚼边含混不清地说：“做得真难看，味道也不怎么样，还好里面放的是我喜欢的酸梅干。”
　　那是夜一最喜欢的。
　　饭团的确有点散，但那已是我整个下午所做的饭团里最成功的一个，我在厨艺方面委实半点才能也没有。
　　“又愣成树精了？对小孩子要多点耐心嘛，即使现在还不能明白，跟着你混久了她总有一天也能明白过来的。作为你的妹妹，她就是本性再坏，最后也不至于差到哪里去。”
　　“不，夜一是个好孩子，我最喜欢她了。”
　　脑子有点懵，有点机械的声音。
　　笔直地站立着的我的内心与此刻的身体一样僵硬。
　　一个下午的时光让我想了个清楚，活泼洒脱的夜一并没有父亲或者我这般敏感细腻的神经，对于玄乎的爱着生命啊、爱着世界啊这种空泛的东西，她无法与我们一般沉迷其中，我根本不该对此有所期待。
　　其实，夜一只要成长为一个尊重生命的人就可以了。
　　她日后必将面对我正在面对的，若她那时不心怀慈悲，我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突然，一个黑影从走廊的转角蹿出来，像离弦地箭一样扑进我的怀里。
　　啊，我知道她一直在那里，她微翘的发梢一直在墙角隐没。
　　“姐，姐姐！”她用脸拼命蹭我的衣服，两只小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缠住我的身体，“我，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她边哽噎边说，“你那时的表情好可怕！姐姐从来没有对我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那时你的样子让我以为从此以后你再也不会对我微笑了，我害怕的快死了！姐姐，我不要被你一个人留在那么黑的地方，我害怕，那时真的以为姐姐你转身以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我从此只有一个人……”
　　我抱起她，将脸贴在她湿漉漉的小脸蛋上，满心苦楚，声音尽可能地轻柔：“吓到你了吗。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会不要你呢。我是为了你而存在的，守护你就是我生存的意义。夜一，我向你发誓再也不会转身离开，扔下你一个人不管；我再也不会让你哭泣，再也不会让你看不到我的笑容。”
　　她死死勒住我的脖子，一直大哭大哭着。
　　“好了夜一，乖，别哭。哦对了，十岁生日快乐。”
　　她打了个噎，更响亮地抽泣起来。
　　“乖孩子，知道今年的生日礼物是什么吗。”
　　想必这个能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吧。
　　今年我们的寻宝游戏是不可能照常进行的了，所以我直接揭示了谜底。
　　“是瞬步哦。我们明天起会教导你学习瞬步，掌握了以后，当你奔跑起来时会体会到犹如飞翔的感觉。喜欢这个礼物吗？”
　　“……喜欢！”她终于止住了哭泣，将脸从我肩上移开，盯着我大声答到。
　　太好了，圆圆亮亮的大眼睛里又重新聚集着光辉。
　　她多么坚强。
　　我的夜一是多么好的孩子阿，而我又是多么愚蠢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