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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Chapter 27 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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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是轻松愉快的早茶时间。
烫到让舌头都麻痹的好喝热茶早已凉透。
其实我是眼看着它经历从香气四溢到水气渐少最后沉寂在波澜不惊的状态的整个过程。我的视线只能放在眼皮下的茶杯上,因为正对面是我的老师,而他正牢牢盯着我,我早被他看得全身发毛了。
这才是真正的气势,浑然天成,毫无破绽。一定有一天我也会拥有这种修为的!握拳。
他甩手扔过来一件东西。
突如其来地“呯”的一声打碎了冻结起来的空气。其实那瞬间我的心脏“倏”地一下,被惊得停掉了,但还算争气的身体保持着一丝不苟的正坐没有动弹——该说是好运吗,其实是身体坐僵了没有反应过来吧。
“这个,能让你随时进入大灵书回廊查阅文献,但不能携带出去。”
呼,考验结束了。我的背后“刷”地布满冷汗,表面平静无波,内心极度复杂。没想到闯入禁地被发现了还有这种意外的收获,也不知会有怎样的处罚。
四枫院家的家训说,绝对没有只收到回报而无需付出的道理,得到的同时必然伴随着失去,所以一开始就要精确计算好,永远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以为天上会掉馅饼的,是些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没察觉到的大傻瓜。
“你知道其代价吗。”老师的声音如古井无波。
我当然知道。
自看到它的那刻我就将两件事联系起来了。
最近一次的洗牌后,我家保证了铁板一块的只有根基——刑军与隐秘机动队,而在中央四十六室与王廷护卫队的席位竞争上输得很难看。现在的四枫院家已经不能被称为静灵廷第一大贵族了。
第一与第二在外人眼里看来没多大分别,但事实上彼此相距十万八千里:这是主导与被主导,控制与被控制,牺牲别人与被别人牺牲的巨大差别。然而毕竟我们的力量不容小觑,于是为了表示笼络,才籍着我的事给了点小小的恩惠,算作示好也好补偿也好,总之表明了一个姿态:“虽然斗输了但你们还是有价值的,请继续努力,作为被支配的力量而存在着吧”。
这是狠狠地抽一鞭子后塞来的一介小小糖块。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明白该怎么做了吗。”老师的声音比起刚才多了丝波澜,您在高兴个什么劲啊。
“时人愿接受任何处罚。”
我恭恭敬敬地伏在地上说。
比起我家付出的代价这块糖自然微不足道,但是现在得到它的是我,抽在我身上的鞭子又会有怎样的分量呢。
结果,就是这样。
“啊,要是能在落樱缤纷的道路上喝到这杯茶就好了。时人,都是你,害得大家谁也不能享受品茶赏樱的乐趣。”
某个厚颜无耻的、已沦为我的损友的家伙在茶桌对面这么叹息。
我内心很想掀桌,生活根本毫无变化啊!要说惩罚的话,唯一算得上惩罚的就是浦原喜助这混蛋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先前做足了心理建设迎接到的处罚,居然是禁足。
这算哪门子的乱来处理啊!我说你们是不是太纵容我了拜托!只是甩下句“自己在家好好反省”这么不痛不痒的话,拿捏不了分寸的我很为难啊!
最后我采取了关自己禁闭的方式,所以没办法拉我去赏樱的损友会三不五时发几句牢骚。
“据我所知,距离满地樱花为时尚早,现在连颜色也还未变化吧,”我吐槽道,“若是觉得无聊自己去看书就好,就算叫我去赏樱,我这种毫无诗情画意的人也只会破坏气氛。”
结果“借阅证”自然是便宜了这家伙。静灵廷里向来只认令牌不认人,这点有时叫人头痛,有时异常好用。
“哎,我本来想说有庙会的,不过那种到处都是杂货摊,人多得挤死人的地方也没什么好去的。反正烟火我已经看滥了,捏得和真人一模一样的糖人也没什么好玩的。”他双手抱头跷着腿躺在地板上,一脸无趣地说。
我脑子里浮现出与夜樱交相辉映的繁华街景,那必然如梦中一般流光溢彩吧。但真实的场景长什么样我并不清楚,毕竟从未去过。
这上好的中国茶,若是在满树如雪的重樱下品尝起来,必然会更加清香宜人,更加更加沁人心脾吧。
一瞬间的神往后,我的内心纠结起来。这混蛋,分明在勾引我啊啊啊!而我不争气的上钩了,真令人沮丧。
更加沮丧的是,我发现近来自己愈发暴躁。这股莫名其妙的焦躁是怎么回事,不必要的过激心理活动是怎么回事,我进入青春期了吗?还是叛逆期到了?或者是受春天的影响?
正在我皱眉纠结时,喜助懒懒地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说你,关自己禁闭也够久的了吧。别人发誓时都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只有你这怪胎乱承诺什么‘一切有你’,然后还真傻愣愣地将责任全揽过去,好处都推给别人,你是不是有病。”
他枕在手上的头向一边侧去,只留个后脑勺冲着我叫我看不到他的表情。
我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他才整天地泡在我眼前。
好吧,时人大人不计较你成天的言语挑衅出言不逊惹我生气的行为了。出自对我的愧疚而心情不佳,这闹别扭的心态我懂了。
看来,禁足确实要告一段落了。闹了半天它对我没影响,惩罚到的却是我那别扭的老友。其实比起我自己的不舒服,他因我而不舒服这事实才会让我不舒服得多。这也算是起到惩罚的效果了,我勉强能认为自己已受到惩罚。
首次看到的庙会街,比起我曾经梦见的更像是梦境。过去的年岁里每当听到远处的烟花鸣啸我都会清晰地梦见它们,现在亲眼看到时,这片灯火通明、五彩斑斓令我恍惚。
啊,幸好有只瘦而有力的手牵着我,不然我一定会像是被缚道加身一般愣愣地站在树影下,直到眼前的一切都沉寂下来也无法向前移动一步的。
当踏入一片喧哗时,加诸于身的缚道被瞬间破除了。
看,我也可以置身其中的啊。
这不是一碰就会碎的梦境,这是真的,我真的身处其中了!
“本来就很呆了,这么看上去更呆了。”冲着我的是一张狐狸面具,柔顺的金发里有一缕卷发顽固地翘着,随着他的步伐一抖一抖地。
“你有透视眼吗,那还真是了不起的能力啊。”我明明带着夜叉面具,这样若你还能看到我现在脸上确实是愣愣地没错的脸那我还真是服死你了。
“嘁,根本就不用看也能知道你现在一副什么表情。更何况,你以为你只有脸很呆吗,你全身上下从头到脚,从骨头里都透着呆,愣,傻。时人,你其实是木头变的吧。”
“没错,我是樱树精来的,比起你这狐狸君讨人喜欢多了。”
“樱树君啊,那还真是可惜,狐狸君能在你身上打洞筑窝,把你内心挖空后一直住在里面哦。”
“戕害能为人们开花、遮风挡雨、提供木材的,全身上下都是宝的樱树君,你不怕被天打雷劈吗。”
“等到天劫来临时我藏树洞里就行了。不忍心伤害温柔正直的樱树君的老天肯定会手偏一下,放我一马的。”
“真无赖。”
“哎,大笨蛋。”
一路上的随意斗嘴就没停过。
后来,我们歪戴着面具,把街上所有小吃都尝了个遍。我这才知道原来糖有那么多种,金平糖,轮子糖,棉花糖,酒心糖……我试图去数,但没能数清。
章鱼小丸子,烤鸡肉串,油豆腐,鲷鱼烧。
杂耍摊,捞金鱼的小摊,拿在手上放的焰火。
最后我只好戴上面具,死活也不肯再摘下,因为我像个笨蛋似的悄悄哭了起来。
为什么哭?不知道。是被什么感动了?弄不明白。胸中酸酸胀胀的,那是什么情绪呢。
在看完烟花后,两个人的脖子都仰得僵掉了,一动就能听到“嘎吱嘎吱”的响声似的。然后喜助对我说:“时人,我背你回去吧。”
我莫名其妙。
他叹了口气,说:“你从刚才起每样东西咬一口就扔给我了,现在我的胃重得要下垂了,你让我增加点运动量吧。 ”
难得这个天字第一号懒人会主动要求加大运动。我想了想一路上消灭掉的食物,比划了一下他的体积,然后感叹地想人体的构造真神奇。
于是我拿着庙会上买的小扑扇,趴在他的背上,在繁星皓月下一点点向家的方向移动。
“喜助,你喜欢吃什么?一定要详细地告诉我。”
“干吗?现在别和我提吃的,听到吃的只想吐。”
我是决定每天给他准备双份他爱吃的菜,餐餐全部填下去好把他养胖一点。他瘦得像根竹竿,其实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一具骨架压在另一具骨架上。
可惜我不只有骨架,还有神经、感官,所以,要被硌死了……
面具也好,扑扇也好,后来都不见了。但那场庙会如此深刻地镌铭在我的记忆中,而我对它最后的印象就是在一个硬得硌死人的背上辛苦地挣扎了一路。
日子如同风一般轻轻拂过。
我是那么的渴望长大,可似乎又有些贪恋与喜助在一起无忧无虑的厮混,时光就在这种矛盾与平衡中静静流淌。
这些年里,我早已将静灵廷跑了好几个遍,山峦起伏、水流波涛深深地刻进我的内心,成为胸中的沟壑。我也开始被推上社交舞台,频繁出现在各种正式非正式的宴席、拜访中。本来这是不值得一提的事,但在这种场合我居然还交上了朋友,不是不惊喜的。
我的第二个朋友是浮竹家的孩子,同我一样的银发,个性温柔,我们两人的气场简直相合到不能再相合了。
而浮竹最不可思议的一点从某个角度上来看与喜助如出一辙——在两个极端的方向上。喜助的身体健康到不可思议,他则是虚弱到不可思议。吐血、晕倒什么的是家常便饭,天气稍有变化躺个三五天是稀松平常,所以我常常去府上拜访,给不宜出门的他泡泡养生茶,讲讲有趣的事什么的。
时光就在与朋友们的茶水和闲聊中风一般逝去了。
然而这个旧正月,发生了一件让我高兴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事情。老天,我有妹妹了!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我不敢往母亲的小腹上多看一眼,一溜烟冲出了家门。
在家中发疯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而现在风度、仪表、严谨什么的统统被激动给放逐了,所以我必须去个能容纳我自由发泄的地方自个儿呆着。
啊,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地方,不过太好了,喜悦能有人分享是至高的快乐啊!
我在秘密基地外看到了喜助,于是不假思索地冲过去紧紧抱住他。他肯定被我弄晕了所以双手不知所措地垂着,不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兴奋地连声大喊:“喜助,我有妹妹了!你知道不知道我就要有妹妹了!”我大概自从活到这个年岁从未如此失态过,可是我对狂喜真的很苦手啊,相比起来,诸如痛苦、愤怒、悲伤这样的感情我要容易控制得多。
他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愣愣地边抓头边对我说:“啊,恭喜。不过你一副做了新父亲的喜悦是怎么回事,你是要做姐姐,不是要做母亲。”
虽然他乱七八糟地又是父亲又是母亲又是姐姐的夹杂不清,但被感动给填得满满得的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细节。
我满眼发光地抓住他的肩,兴奋之至:“喜助,你不觉得吗,能存在着,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
这么说着,我的脑子里一阵美妙的眩晕。
我的身体好像容纳进了整个世界。脚下柔软而带着湿气的草地,身畔森森的绿树,树下多姿多彩的花朵,我能感觉到它们全部,一同存在于世上的我们此刻融为了一体,我能感觉到万物与整个世界共同的脉动。
“我一直在思考,我的存在是什么,在我的视野之后,这个正在运转、在思考的、被定义为‘我’的究竟是什么。然后答案是,‘它’是一个综合了一切感觉、思维、行为的集合,是一个名为‘四枫院时人’的生命。与四枫院时人一样,岩石也好,河水也好,花鸟鱼虫也好,凡是存在于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一个个独立而完整的生命,都那么复杂神秘啊。
“我们的每个最细微的感觉,每发出一个音节,移动一下手指,背后都发生了一连串那么复杂而精妙的机理变化,创造出这一切的神明是多么伟大啊!我们能听,能看,能彼此接触,能彼此理解,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们存在着的每分每秒,有感官的每分每秒,都在享用着生命;快乐也好,痛苦也好,都让人清晰地意识到自我还存在着,而这存在本身不就是最棒最棒的事情吗?”
充斥在心中的生命鼓动此时冲出了胸腔,大概正在我全身上下四处流蹿,也许还透过体表辐射出来。我已经激动得无法自抑,冲着天空大喊:“谢谢您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小妹妹,欢迎来到这个世界!”
我挚爱的珍宝,我将用自己的一切来爱护你,教导你,让你明白生命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让你能自由自在的奔跑,大笑,痛快地享受你自己的生命。因为你,我得以重温用婴儿的好奇眼光看待这个熟知的世界的奇妙感觉,从而又一次体会到生的喜悦。
我绝对会如同父亲爱着我那样爱着你。
我绝对会将我从父亲那里所获得的一切毫无保留地献给你。
然后再经由你传承下去。
如同生命生生不息的循环。
半晌,我的呼吸开始渐渐平复。我一定将满满的感动传递了出去,因为在喜助眼里我看到了震动。啊,我就知道你能够理解的。
我们都对这世上的一切充满了兴趣,尽管你并不是如我一般陷入了对万物形而上的迷恋——你只是对它们的神秘感到好奇,想弄明白它们存在的机理。
但我知道当它们的存在受到威胁时,你会与我一样拼尽全部,不惜生命的代价来保护它们。
突然,他紧紧地抱住我。
他抱得那么紧,勒得我又痛又喘不过气来。我早就说过对这家伙绝对不能貌相,他虽然看起来瘦弱,可力气绝对大过我,被死死地抱住的我有种他想将我勒进他的身体里,与他的生命溶为一体的错觉。
“时人,我的小时人,”他在我耳边低声说,“为什么你能永远燃烧着自己,放射出光和热呢。你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燃料究竟是哪里来的?你知不知道,只要看着你我就会觉得,即使是这样的我也能燃烧起来,如你一般燃烧出绚烂耀眼的生命。”
啊,脸红了脸红了,对于发自内心的溢美之词我绝对很苦手。
他一直没有放手。
科学家都是偏执狂,浦原喜助也不例外,走极端的厉害:要么就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要么就不拥抱,拥抱时就会这么疯狂。
可现在满满的感动正好通过拥抱,在我们的身体中形成一个通路,流经两人身体的各处。
我们都爱上了这个世界,爱着它的不同方面。
夜一,我亲爱的妹妹,你知不知道从你还未出生起就有这么多的人盼着、爱着你,为你的降生作足准备。我们将会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让你能在一个不断变得更美,更幸福的世界中自由自在地快乐奔跑。
那是我们生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