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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Chapter 23 四枫院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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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距离如今二百年以上的事了。
四枫院家的家训说,美丽但无刺的玫瑰,定会被宵小之辈窥覦。
“咳,这位就是四枫院小姐吗?许久不见已经长这么大了呀,小孩子长得可真快,哈哈……”
男人干笑着,放在膝上的双手不住搓动。
“那……那个,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四枫院殿下,犬子仰慕您已久,已久——”
“……大前田先生,‘许久不见’从何说起?”
我受到的教育是绝不能打断别人的说话,但此人唯唯诺诺老半天,我认为适时接话那是体贴而非失礼。
“您我此前素未谋面,即是说自时人诞生至今的大把时间里,您都未能抽出稍许闲暇,向‘您家无比优秀的少爷憧憬已久的’父亲大人引荐这位‘未来的静灵廷之星’?”
门外适时响起通报:“四枫院大人,荒卷先生求见。”
我内心默赞:干得不错,时间比上次抓得好。
侍女的声音如同又一块大石,对面,大前田肥硕的臀部像是被脚跟烫到似得抖个不停,本就乱七八糟的正坐终于彻底崩坏。
我沉着脸,不动声色的捧起茶杯,缓缓抿进小口。
尽管喜助君总能一眼看穿我的表情,每每调侃我“太嫩”,但他那是特例,在这种人面前,做到滴水不漏还是不在话下的。
“如您所见,这段时日父亲非常繁忙,若是需要闲话叙旧,不妨移步去别的部屋,也许您会愿意和家中的长老大人们详谈……”
我略重的撂下茶杯,男人的面色随之“唰”地变得土灰。
“啊,不用了!在下改日再来,再来……”
讨厌的苍蝇总算告退了。
部屋中一片静谧,饱满的暖意不知不觉中洋溢全身,是父亲目光的温度吧!
我悄悄掀起眼皮窥视他,逆光中父亲的身影,比我成千上万次的臆想中还要更加高大,伟岸。
温柔的笑容,沉静的双眼,笔直的脊背,他是赋予我生命的人,无论是身体的构成还是精神层面上,他皆是我的生命之源。
平静得逼近死寂的高墙内,这个汇聚了所有光和热的存在,就像磁石般牢牢吸引住我,啊,当然不止是我。
他的魅力足以扩散出庭院深深,穿透两千年来不断加固的厚重墙壁,甚至渗进静灵廷的每个角落,就像一缕阳光,划破沉闷而停滞的空气。
“时人,稍微有点失礼呢,对大前田先生。”
温和无比的声音所承载的斥责往往无法引起听者的注意,当然这点不适用于我。
“父亲大人,真是十分抱歉!”我恭恭敬敬的九十度鞠躬。
该说他是老好人吧,过于温柔而不懂拒绝,所以老是会被那样的人纠缠上,搞得自己麻烦缠身。
这种时候就轮到我来充当玫瑰的刺,替他赶走讨厌的飞虫,不过这违背了他善良的个性,所以为他着想的考量往往会招致他的责备。
我愉快的全单收下,责备那也是他的教诲,对我来说父亲的话是绝对的。
“哎……时人的礼仪一直都这么完美啊,其实不必……”温和的嗓音似乎略带无奈,我也知道与他这么客套很别扭很见外,但在这个家里,礼仪是必须的啊。
如果说,将想要传递的感情装入信笺,那么眼神就是递送员,只需一个视线的交流,自己的心情就能向对方一展无疑。
其实在对待彼此时,我们的感情其实并没有埋藏得多深。就算身为四枫院,我们自从有意识的那天起就得时刻谨记,无论何时何地,必须尊贵威严,但浓烈的亲情与爱意又怎可能掩藏得住。
只是永远也寄送不到啊,对他的憧憬……因为面对他时我只能这样恭敬地低下头,隐隐感应着他单方面的温和目光。注视,却不能触碰,他的视线得不到回应。
在四枫院家的宅邸内,直视别人的眼睛这种失礼行为绝不允许出现在我们身上。
连一个眼神都被看管得如此严格,更不用提“亲昵”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屋外,庭中栽植的枫树在风中发出窸窣的声音。
“已经是这个季节了啊,双殛之后的山上,枫叶也变红了吗?”
“是的,漫山遍野如同挂满了赤霞,正如父亲从前所述般的美丽。”
一时间我们都有意无意忽略了尚有客人等候在外的事情。
平日,他是事务繁杂的家主,而我是受到严格培养的下任家主,一个月能远远见上他一眼已经是非常幸福的事情。
像现在这种独处,会让我觉得很奢侈。
“是吗,听着时人的描述,就像是身临其境。有劳你代替无暇出行的我四处赏景,真的十分感谢。”
“不,您太客气了,这没什么的。”
这种客套而生疏的闲聊根本难以进行下去,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语,于是两只右手不约而同的伸向茶杯。
我们捧茶的动作和节奏如出一辙,这种相似当然令我欣喜,只是倘若追根究底,也许并不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谓四枫院大人,正是四枫院家的标准化产物。
“听说你交到了一位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好好招待吧。”
分坐在矮桌两侧的我与他,中间隔着仅仅一臂之遥,却永远无法触碰的距离。
要说寂寞,其实也是很寂寞的,但我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消沉呢。
“是的,一定。”
就算是表现在外的再生疏,我知道我们的心其实一直无比贴近,他爱着我,他理解我,尽他所能在维护着我,这就够了。
“那么,你今天不去与朋友玩耍吗,其实可以不必陪在我这里……”
闹了半天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吗?我又恼火又感动,迅速前倾身体,从笔直的跪坐变为匍匐,手与前额紧贴地面,大声的拜托他:“无论如何请允许时人在旁,助您待客!”
父亲顿了顿。叹口气后他的声音稍稍提高,面朝门外:“请荒卷先生进来吧。”
我起身站得笔直,将衣物上少许皱痕抹平后,重新一板一眼坐好,进入苍蝇拍模式。
一年一度的真央毕业日正是明天,每年临近这个日子时家里必然门庭若市。刚被我打发走的大前田还算好的了,至少还算是个沾亲带故的贵族;多得是我闻所未闻的甲乙丙丁先生涌上门来企图走后门,将子嗣送进护廷十三番甚至刑军。
死神哪有那么好当啊混蛋!要是直接来我家讨句话就能入队的话那还上个鬼的真央,我家也不用执掌什么隐秘机动队,直接改作死霸装分发处得了!
事情之所以会演变成这样,是因为临时抱佛脚的求情对这个人很是管用。
“抱歉,时人,都是因为我的缘故……”父亲也知道自己太心软,可这并不是需要他道歉的问题啊。
“不,您并没有……”然而客人已经临门,我只好咽下满腹的话。
眼前的男子长着一张土豆般坑洼起伏的脸,满脸谄笑更是令人作呕。
“四枫院大人,小犬名为荒卷真木造,是即将毕业的优秀学员……”
我焦躁得想找人大打一场。这家伙连近乎都懒得套,上来就直奔主题?!以为父亲性格温和就予取予求吗混蛋!
到处都是这种厚颜无耻的苍蝇,我当然要站在他身前守护他。我知道他一直心怀愧疚,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无能让我不得不过早开始承担责任。
根本大错特错,作为女儿,守护父亲是理所当然的!
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守护也好、愧疚也好,只是我们之间的心照不宣,这种微妙的东西无法言喻。所以“不必自责”这种话,我从未找到机会说出来过。不过我想,说了也用处不大,他始终会因为我做小孩子的权利都被剥夺而心怀不忍。
他就是个这么温柔的人,对我也好,对任何人也是,连他们自己都未曾想到的事,他都会替他们考虑周到。作为四枫院家的家主,这样的个性……称得上是致命吧。
父亲被许多人在背后指谪说不像个贵族,没有人上人的自觉,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各种各样背地里的坏话,每天都在攻击着他。
可是同时,他却被更多的人所尊敬。没有上位者的傲慢,诚恳坦荡得不像是贵族,稍微有良知的人都会喜欢这样的父亲吧。
但是统治着这个世界的,说到底还是贵族。
父亲的地位屹立于贵族们的顶端。可他对自己受到广泛嫉妒和眼红的身份,却颇不以为然,这让那群自我意识过剩的贵族们怎么受得了。会被当作异类排挤,也就顺理成章了。
更糟的是,他的温吞做派几乎令四枫院家的军权岌岌可危,对内,家主的地位甚至完全被架空。
其实掌权什么的,可以选择的话,谁愿意背负“四枫院家”这种沉重的包袱啊!可他没有选择的自由,他的人生在他还未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已经被注定好,就如同我的人生。
更准确的说是我延续了他的人生,因为我是他的长女,在血统上唯一可以继承四枫院家的人,该说是父债女偿吗,长老们在他那里碰的壁,尽数化为希望灌注在我的身上。
“时人,你必须是最顶端的存在,你要成为最明的眼,最慧的脑,最利的刃,最柔最细密的人心之网。”
我是有着“天赐神兵”之名的四枫院家精心打造出来的一柄至烈的刀,一件至高的兵器。
“四枫院小姐?”
满脸横肉的男子小心翼翼的抬眼,看到我的冷脸后,打了个哆嗦,又缩回了头。
“时人正在斟酌,”其实是走神的厉害,不过该听的我一字未漏,“关于您提到的租金问题,原则上难以让步,还好细节确有可商榷之处……”
对面坐着的是打发走荒卷后的客人,不,与其说他是坐着,不如说是一摊堆积的肉块。还好此前我以“锻炼能力”为由送走了父亲,没完没了、恶心得各有千秋的脸孔由我一个人来看就足够了。
我打着太极,用婉转的言辞坚决回拒对方的要求,思绪又飘回父亲身边——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休息啊,会不会又在忙别的事?真令人担忧。应付这种小问题只用半边脑袋其实也很浪费,所以我边走神边谈话也没关系。
这也是一项修行。作为统领,我的大脑必须能够同时处理多项事务,否则谈何掌控全局。
真央的暑假结束之后,今年的走后门期终于告一段落,于是我重新开始头痛……如何才能见到父亲啊……
我们的院子分别在宅邸的东西两翼,“偶遇”是不可能的,我又能用什么理由去见他呢?
站在他的院外盘桓时,秋风萧瑟中我时刻望着那扇无法被推开的门。满腹的话想对他说。却注定,只能消逝在风中。
您不愿意向这肮脏的一切妥协也没关系,您的温柔也好,洁癖也好,还有您的笑容,我都会好好守护。
我是那样的爱着您,父亲。让我知道被爱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的您,教导我爱上这个世界的您,在我眼中你是世上最优秀的父亲,更是最优秀的人。
如果能在见您最后一面之前告诉您这些就好了。可是直到最后,想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口。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令人悲伤的事实,只是在自己的倒影里寻找着父亲的轮廓。
池塘里的我有着与父亲如出一辙,倾泻而下的银色长发,看起来是个高高瘦瘦的小女孩,温润的脸庞能看出肖似父亲的秀美,周身的澄澈气质也与他一般无二。
但我们的眼睛却截然不同,尽管从未仔细看过,但我知道他灰色的双瞳一定非常美丽温和,比月光更澄澈,比阳光更耀目。
粼粼波光中,我自己的眼眸更接近银色,流动着金属的光泽,刀刃般锋利,铁石般冷硬。
对,我是一把刀,只是有着女孩子的外表罢了。虽然有着和父亲一般过于精致的秀丽容颜,尽管我们这种外貌很适合进入图书馆与书本们搏斗。至少,第一印象不像是喜欢争强好胜的人。不过,这世上的才能与实力,与性格其实没有必然联系。
看起来是个女孩子,也只是“看起来”罢了。身体这种东西只是工具而已。只具有观赏性的漂亮躯壳对于四枫院时人这件兵器而言,半分意义也无。
这就是四枫院时人,十五岁,在这时间近乎静止的静灵廷,不值一提的年龄。
生命的前十年中未被允许走出高墙,到现在仍是只笼中之鸟。
没有爱好,有的只是必须去做的事情,所以没什么喜欢的东西,在意的人唯有父亲而已。
剑术天才,白打白痴,为了弥补力量上的缺陷而发掘出自己操纵风的潜质,不过现在仅能稍稍能捕捉到风的脉动,利用气流的动力、规避阻力以提高速度罢了。
虽然天生的强大灵压令我学起鬼道与瞬步来很上手,但没和人比较过所以不知道自己的程度。尽管家里那群老狐狸们成天“天才”的叫着,见到我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但那种说辞连入耳的价值都没有。
我何必在意我必会踩在脚下之人的眼光。
我未来能够、并且将要做到的,远远不会只到这种地步。
自由需要实力,为了必须守护的东西,我一早就已做好死的觉悟。
我已决定好一生只执着于一件事,或者说,一个人。
只有将所有热情投注进单一的目标才能够将这件事做到极致,具体而言,我认为自己的生命只需要围绕父亲这个轴线旋转就好。
我会强悍到成为他的支撑,成长为他的骄傲,能够让他得到自由,能够保护他的自由。
我就是为此才存在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