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寂（陰陽師）》虞瑜

19、白藏主 （中）

　　事情是不二和幸村第一天到达这个小镇上时发生的，第一家发现孩子不见的，是山下的一家姓森田的农户，而且离不二和幸村的宅邸相当近。那一天森田先生如同往常一样做完农活回到家中，妻子幸子已经准备好了饭菜，刚出生的孩子难得没有像往常一样哭喊，只是在安静的熟睡。简单的用了些食物，夫妻二人围在一只油灯下聊天，不久，就回房间休息去了。森田枕在枕头上听着妻子小声唱起了儿歌，很快就睡着了。
　　很奇怪，那一夜，他没有听到孩子起夜的哭闹声。第二天早上，平时早起的他是被妻子的叫声惊醒的。本来躺在妻子怀中的婴儿已经没了踪影。惊慌过后，森田仔细检查着屋里屋外，大门完好，完全没有为何痕迹。
　　然而更令人奇怪的是，在仅仅半天之后，夫妻两人就将孩子的事情忘记的一干二净了。
　　“此后，每天晚上发生一两起，今天是第十天，小到婴儿，大到五岁的孩子，已经失踪了二十几个了。但是，理所应当，没有引起任何恐慌。”
　　“是有人使用了空间法术。”
　　“没错。”不二点头，显然很满意，“一开始我也没有察觉到，但是这样的法术对我们没有任何用处，我很快就发现了，就捉了几个附近的小妖，结果竟然怎样都无法逼问出来，但是这样反而更容易猜得到是谁干的。”
　　“你猜是千岁。”
　　“除了我们两个人，只能是他。”
　　“他要孩子做什么？”幸村紧跟着问道。
　　“我也不知道，所以今天晚上，想约着你，同我外出一趟。”
　　“……”
　　“去吗？”
　　“好吧。”

　　真田进入房间的时候幸村并没有醒来，半长头发的男人甩着湿漉漉的手从卫生间里走出，撕了些纸巾擦干净眼镜和手指，勉强的向真田笑了一下，又搬了张椅子，请真田坐下。漂亮的金发少年对着仪器看了两眼，又照了照幸村的瞳孔，在写字板上写了两笔，衣摆一飘，面无表情的离开了房间。
　　真田在椅子上坐下，黑着脸看着幸村苍白的容颜，突然握紧拳头。
　　可是有一双手，却温和的将他的手掌包裹，将他蜷起的手指逐一掰开，继而对他微笑。
　　“真田君，你没有做错什么。”男人温和地笑着说道，真田注意到男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睑也有些发肿，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
　　“那天，我和他吵架了。”真田费力的张开口，声音干涩而黯淡，“我……我那天把他一个人留在后面，我明明知道那几天他身体一直都不大舒服，我……”
　　“真田君，是个好孩子。”男人抬手摸了摸少年乌黑柔软的短发，温柔的笑了起来，“而阿幸他，真是个坏孩子。”
　　“幸村他……”
　　“幸村和不二，本来就不是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不理真田震惊的表情，男人自顾自的说下去，“真田君，你还记得……”
　　然而真田却只看到男人动了动嘴唇，尾音却突然断掉了。
　　男人扯着嘴角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
　　“幸村……”
　　又来了，真田一瞬不瞬的盯着男人嘴唇的动作，可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有些事情，只能靠你自己想到。”男人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才响起，纤长的手指突然点在了真田的胸口，“这里，一定还记得，可惜你意识不到。“
　　“忘记了什么？”
　　男人难耐的摇摇头，欲言又止，终究只是说道：“快些想起来。”

　　少年撇了撇嘴，听里面老不正经多情善感最爱拈花惹草的的男人给黑脸少年发好人卡。他敢打包票，这个叫真田的黑脸少年想起来的可能性是零，余光瞥到走上来的另外两人，他不动声色的把打开一条缝的门关严，注视着两人走过来，打量了两眼不二大人惨白到透明的脸色，才淡淡开口。
　　“不二大人也终于明白失去一个人的痛苦了吗？”
　　一句话说完，不二只是像往常一般微笑，反而是手冢向前一步，把不二挡在身后。
　　“频伽公子，阿幸他有劳你照顾了。”不二说道。
　　“……”少年抬手将略微挡在眼前的刘海从眼前挥开，微微挑起眼角，“啊，我都忘了，不二大人和幸村大人，从来都没有过心。”
　　不二感到抓住他的那只手在轻微的颤抖。
　　“手冢。”不二轻轻回握的手冢的手，“我没事儿，他说的对。”
　　手冢微微松开了手中的力道，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油然而生。他突然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和不二，是两个世界的人。在最初的相遇时，手冢非常清楚这回事儿，可是，随着时间的延续，他却忘记了。只是感觉不二和他一般，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
　　“Fuji……”你要走回自己的世界里吗？
　　可是，我依然天真的以为，我们是朋友；甚至天真的相信，自己可以保护你。
　　少年看了看将手牵在一起的两个人，终于还是低下头，微微哂笑。曾经有一个人，也是那样拉着他的手，担心的问他好不好。
　　“手冢君，不如我请你出去喝一杯好了。”少年摇着头笑了笑，突然说道，“等我一下。”
　　少年也不理手冢同意与否，转身推开病房的门，两步跨进去，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把门里的两个男人拖出来，拉了三个人往外走，干干脆脆的把不二晾在一旁。走到护士站，把白衣三两下扒下来，甩手扔给护士长，然后快步进了换衣间，拿了件厚外套出来。
　　“千叶副主任，你……”
　　“老头子来了你就跟他说我翘班。”
　　接着推着三人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二看着手冢不住的回头找他，低下头无奈的笑了笑，才伸手推开门，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我知道，你早就醒了。”
　　不出意外，床上本来睡的安恬的人睁开眼睛，微笑的看着不二。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们。”幸村坐起身来，不二将一个大靠垫放在他背后，幸村眯着眼睛享受不二难得的服务。听了他的话，不二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微微皱起眉来。
　　“你在执着人类的感情。”
　　“我知道，这话你曾经说过，可是如今，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呢？”
　　“也对，我没资格说你了。”不二再次在椅子上坐下，手肘撑着膝盖，十指交叠托着下巴，幸村微微转过头来于他四目相视。
　　“手冢国光是个好孩子。”难道真是父子相传，幸村也给手冢发起了好人卡。
　　“真田玄一郎也是个好孩子。”不二笑着说道。
　　“承蒙夸奖。”幸村笑嘻嘻的说道。
　　“真的无法舍弃吗？”
　　“……”
　　夕阳将幸村紫色的头发染得有些红了，秋日的叶子一片一片的飘落。幸村放在被子下的手紧了紧，半晌才微微笑起来。
　　“真的，无法舍弃啊。
　　可能曾经我以游戏人间的心态看待这个世界。
　　我以为我可以做到，可是，到了最后，放不下的人是我。
　　我不曾因为要离开这个世界而感伤。
　　可是我却因为要离开他们而感伤。
　　这样的心情，和人类的何其相似啊。
　　又和不二你的心情何其相似。”
　　“阿幸……我……”
　　“使我改变的那个人是真田，不二……”
　　“我知道。”
　　就像，我也因为某个人类而改变了一样。
　　可是“我很后悔。”
　　“阿幸你知道吗？从那个男人带你走的那一天我就后悔了，可是我知道，那时候我的后悔，是因为我自己的自私，我在你离开的时候，突然觉得……”
　　“不二。”幸村伸出手臂，小心的拥抱不二微微颤抖的身体。
　　“可是如今我的后悔却是因为，你真的要离开了。”
　　时光静默的让人异常难过，幸村知道自己怀里的不二并没有哭泣，只是那样无法流泪的沉默，只会让人越发觉得痛苦。
　　幸村第一次明白，怀里的这个人有多么害怕一个人。即使他曾经有多少次看着别人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却比任何人都更从容淡然的微笑着。幸好有一个人，愿意懂他微笑面具下的悲伤与静寂。
　　也许正因为这样，我可以很安心的离开。

　　温柔的云朵如轻纱般漂浮在如墨色的夜幕之下，大地的最后一丝余温也已被深沉的露水裹挟而去。小镇上的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了，此时也已经过了子时。然而阡陌上，却由远而近的出现两个身穿白衣的人影。走在左边的漂亮少年提着一盏白灯笼，好像鬼火。
　　“冷吗？”
　　“不冷。”
　　幸村的手微微抬起，停了一下又轻轻放下。
　　白色灯笼忽然暗了一下。
　　“不二，你在生气吗？”终于，在打冷战了两个时辰之后，幸村问了出来。
　　“没有。”冷冰冰的两个字，轻悠悠的随着灯花飘落。不二下意识的咬咬嘴唇，低垂了眼睑。
　　“不二……”
　　摇摇头，欲言又止。幸村轻轻扬起嘴角，终于还是执起了不二的手，细瘦到骨节分明的手掌在他手里挣动了两下，然后任由他牵了去。
　　左转右转，两人似乎毫无目的的在镇上散步，然而在幽暗的灯光之下，不二纤长的手指上漂浮着散发着银光的丝线，丝线如灵蛇一般，在黑夜中游动忽而伸长忽而缩短。
　　“是这里……”终于又转过了一个街角，不二停下了脚步，两人面前是一堵高墙，显然是进了死路，丝线直指着高墙之内的庭院，“这里有波动。”
　　“是结界。”
　　“没错。”
　　非常微弱的波动，如果是一般法师根本无法隐藏的这样好。
　　“破了会不会打草惊蛇？”
　　“嗯。”幸村点点头，微微倾身靠近透明的结界，“有血液的味道。”
　　不二微微冷哼。
　　“那就没办法了。”
　　“嗯，只能如此。”
　　两人打着谁也听不懂得哑谜，不二微微退开一步，与幸村向背而战。
　　由我做出选择吗？幸村露出苦笑。但还是毫不犹豫的抬起左手。
　　吟咏之声从两人口中交错而出，一声压着一声，一声叠着一声，空气中有什么在颤动凝聚着，有什么在分解破碎着。然而不久之后，空气又恢复了原样。
　　“走吧。”
　　不二轻折了腰吹灭了烛火，将白灯笼放在了地上，将狩衣的宽袖挽起，轻轻一跃，翻墙而入。
　　这小鬼究竟翻过多少人家的墙啊。
　　幸村傻了一秒，也学了不二的动作，却十分笨拙，坐在围墙上，半天不敢跳下来。不二伸开手接他，等了半天，幸村才一狠心，纵身一跳，正正撞进不二怀里，顺带把不二压倒在泥土地上。
　　脸颊贴着脸颊，半散的长发互相纠缠。
　　不二显然也是被他撞得有些懵了，过了会儿，才推推幸村的肩。幸村正看着不二发懵的样子有趣，又抱了一下不二的腰才翻身坐起来。
　　不二瞪了他一眼，也坐起身来，将食指点在唇上做了个轻声的动作。
　　“这么大动静，该醒得早醒了。”幸村提着宽袖站起身来，顺手拉起不二，扶正了乌帽，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看着不二头发上沾染的乱七八糟，树叶树杈沾了满身，狼狈不堪，虽然心怀愧疚，却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二没好气儿的瞪他一眼，继而也是失笑，这么多年，终归还是气不起他来。却被幸村下一句话噎得半死。
　　“京都的时候你还不是拿我当个枕头抱，怎么出来才没几年，就这么别扭，让我抱你一下又不亏你，还是小时候好。”幸村捉了他的手浑身上下给他又是拍又是摘，不二也正得了空闲四下打量起院子来。
　　两人此刻正站在院落的一角，朴质的南方院落里没如何布置，只是在院里中了几棵高大的杉木。单薄的小小房屋，在枝叶间隐约可见。小屋似乎没有点灯，窗口黑乎乎一片。四下里一片安静，不二皱皱眉，难道已经跑了？
　　“不用担心，这样的结界虽然高妙可是施术者必须在结界之内。”幸村摘了不二后脑上的一片枯叶，低声耳语。
　　“千岁先生，麻烦你出来吧。我们找你麻烦，你要出去更麻烦。”
　　空气里的风突然静止了，幸村看着不二轻轻扬起的嘴角，利落的转身，漂亮的紫色眼睛，打量着一派闲暇，手里抱了小小孩童的男人。
　　幸村虚张手指，一只竹笛出现在他手中，在夜色里隐隐若现。
　　“解释。”冷冷的两个字。
　　“没什么好解释的，两位大人。”千岁邪邪的笑了一下，月关之下脸显得格外苍白。突然他瞳孔紧缩，抱着怀里的小孩子，向左侧了一步，可是脸上还是留下了一个血道。伤口渗出来的血，缓缓滑落到嘴边。
　　“够狠啊，不二大人，可惜失了准头。”他无所谓的笑笑，“我都忘记了，京城里传说，你们生下来，便是灭妖的工具，可惜你们想过没有，即使你们在怎样爱护人类，他们也不会领情的，因为你们本身就是这世间最大的异类。”
　　听了这话，幸村咬了咬嘴唇，收了笑容，想上前，却被不二拦在了身后。
　　“阿幸，你不要插手。”
　　“可是……”
　　不等幸村说完，第二道金光已经送到男人身前，直取男人咽喉。男人连忙抬起手臂，在空中立起一道银蓝色的结界，转身就跑，光刀撞在结界上竟然发出刺耳的钝响。不二冷笑着快速移动身形，追赶着男人的步伐，两个人的身影在杉树影中飞快穿梭。
　　“我们的存在，本身就不是你们可以评判的。”不二站在苍枝上，白衣轻垂，长发飘然胸前，如同凌波仙人，眼神凛冽的看着对面树上的男人。
　　“事到如今，不二大人和幸村大人怎样说都好。”男人冷冷笑道，怀里的小孩儿动了动，男人将食指轻按在孩子的额头上，念起简短的咒语，怀中的动静很快就停了。
　　“把孩子交给我。”不二说道，微微皱起眉头来。
　　“不要。”男人摇头，笑得却像是个小孩子。
　　一道金光准确的射中男人脚下的树枝，男人有些狼狈的落在地面上，单膝跪地，他很快抬起头来，却见幸村站在十步之外，一手执着笛子，望着他。
　　男人坏坏一笑，突然出手，将孩子抛向幸村，幸村显然没有想到，接到孩子，转了一圈才卸掉男人的劲力。等他回过神来，男人已经站在了围墙之上，左手的指甲骤然伸长，划像右手青蓝的血管，鲜红的血液在男人右手心里汇聚，红色的桔梗出现在他的额头上，蓝色的结界开始震颤。
　　幸村一手抱着小孩子，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那里正在火烧火燎的痛着。
　　不二掌中结印与男人的力量抗衡着，可是却无论如何没有办法阻止结界的破碎。突然，一片霜白在空气中飘然而下如雪如雾，就在这一片迷茫中，男人的身影消失了。
　　不二摇摇头，轻轻叹气飘下树来，最终还是没能忍住一口血吐了出来。
　　“不二……对不起。如果不是我的血液，他不会破掉结界。”
　　“没关系，是我太大意了。”不二擦擦嘴边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