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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坏小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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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贺繁发现自己带的颜料不够,准备下山去买点。
小女孩叫彭灿,他弟叫彭树杨,见贺繁要下山,吵着要一起去。
最后,俩小孩的爸开着个摩托,载着贺繁,前面塞个彭树杨,中间挤着个彭灿,轰隆轰隆地向镇上驶去。
一到地儿了,彭灿他爸就扔下俩小孩,叫贺繁帮忙照顾一下,着急忙慌地走了。彭灿指着她爸飞速远去的背影,告诉贺繁,她爸肯定偷偷喝酒去了。他私底下攒的那些钱都用来买酒喝了。回去后被她妈知道了,又得一顿说。
彭灿很疑惑:“贺繁姐姐,你说我爸明明知道喝了酒能闻到酒味,会被我妈说,酒还对身体不好得狠,怎么每次还喝啊?”
“酒这种东西,很容易上瘾的。开心的时候,拿酒助兴,难过的时候,戒酒消愁。酒可不就容易上瘾。酒对于你爸爸,就像冰淇淋,辣条对你一样。”
贺繁想起曾经的那几个月,对酒其实是有那么一丝阴影,颓废,麻木,行尸走肉……这种东西除了麻痹神经,实质上也没什么用,该忘的依旧忘不掉,得不到的东西依旧得不到……爱恨嗔痴怨,这些情绪由物质衍生而来,但又脱离了物质,不受控制。如果物质的东西能够解决一切,那这世界也不会有那么多恨别离。她自己也不会有那么多放不下和得不到。
贺繁越过俩姐弟,遥遥望着远处写着“卖豆腐”的小摊贩,卖豆腐的人利索地划着刀,准确地给出豆腐的斤两,来来回来不停歇,但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他身后跌跌撞撞还在走路的孩子也在咯咯地笑。
真是生活各有各的模样,贺繁望着那小小的豆腐摊出神。
一旁的彭灿顺着贺繁的目光望去,就一个学走路的小孩,没发现什么值得看的。
她想了想后冲贺繁说,“可我爸这人没啥可愁的,整天乐呵呵的,被我妈骂了也在那笑,我妈说她就是冲着这点嫁给我爸的。我爸开心时喝酒,这倒是真的多。但我觉得这全是借口,就像我不想上学……”
彭灿在那叽叽喳喳地细数她爸的罪状,贺繁就那么听着,时不时应几句,谁也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那条小巷。
小镇上的小吃很多,但彭灿俩姐弟馋的是冰淇淋,这东西平常得攒钱才能吃的到。
贺繁给他俩一人买了个甜筒,俩小孩高兴坏了,尤其是彭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对贺繁的态度都好了很多。
小镇上只有书店里有卖画画的颜料,贺繁进店看了一圈,没有找到满意的,她对沉迷于漫画书的姐弟俩交待了一声,就走出书店,准备在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好的画画工具。
贺繁刚走到巷子入口处的小卖部,就听见俩大姐在外面唠嗑。
“现在的娃娃,都不学好,天天要么打游戏,要么打架。”
一个大姐在那边磕瓜子,边唠叨。
“幸好不是我家的,要是我家的,我非得打断腿了。”
另一个特意提高了嗓门,对着巷口,像要说给巷子里的人听。
但小巷里安安静静,连个人影也没有。
这是这个小镇的常态,各种大姐大妈大爷在店门口,树底下拉个凳子唠嗑,说谁家今天怎么怎么着,哪家的孙子又干啥干啥了。他们在那唾沫横飞,但他们谈论的年轻娃依旧该怎么样怎么样。唾沫星子只对在意它的人有作用,而这些小孩太过年轻,能够放在心上的事很少。生于这个年代的男孩子,比起上个年代而言,太野。舆论压不倒他们,只会起反作用,他们只想把这些东西踩在脚下。
贺繁走过的时候,被两个大姐盯着看,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注目。小镇不大,来来回回就那些人,邻里之间都被摸得门清,突然有陌生人进入,被注视也是十分正常的。她从容地走过,正朝着小卖部斜对面的小店走去,余光里就出现了黑白色的衣服,快速地朝她逼近,然后和这些身影擦肩而过。
“作孽哦。”
大姐的声音适时地响起,像是为这些个身影配音似的。
贺繁被刚才一晃而过的鲜红弄得愣在原地,像是有感应般的抬头看向巷子里。
刚刚还空无一人的小巷,这时候全是半大的少年。或站着或倚墙靠着。一个个身上还穿着校服,只不过松松垮垮的,倒是和那懒散的站姿相符合。林简的黑发在这一群五颜六色的发色里显得格外明显。他就那么靠着墙,五六个人围着他说话,他也不应声,双手插兜,看向地面。
贺繁只能从他周围晃动的人影中看见他的侧脸,下颚线很好看,唇很薄。
她收回目光,继续朝着小店走去。
那头,倚墙而立的林简,余光里全是走动的人影,配上他们此起彼伏的声音,他莫名觉得烦躁。
他侧过脸,看见巷口那里在阳光下被拉长的影子,忽然抬起头,向巷口看去。
他看见贺繁一头柔顺的黑色长发在阳光下凉风中微微摇动,裙尾随着身体的走动而轻轻摇摆。淡雅而宁静,像是生生划出了另一番小天地。
那个小天地里的人,应该是没有挣扎,也少有束缚。他们应该是有追求所爱的自由,有肆意挥霍的资本,而这些,是林简从出生开始就未曾拥有的东西。
他不过是在向生活妥协,向生活低头,即使这并不是他的本意。
但这世上确实存在着某些法放弃的东西,无论贫富。
喜欢是,热爱也是。
对于林简而言,他无法述之于口的某样东西,就是这样的存在。
不过,此时的林简不知道,将来的贺繁将占据这两种。从欢喜到热爱,往后余生,此后经年。
“走了。”
林简低声对周围的人说,率先走出小巷。
未曾买到合适颜料的贺繁,也准备回到书店。但小镇的巷子太多,大多还长得相似,她就这样迷路了。
凭着依稀的记忆,贺繁拐向一个方向,但她没走一会儿就止住了脚步。
前方又出现了那熟悉的、懒散的倚靠墙壁的身影。
但他面前站着的不再是那群染着夸张颜色、浑身带着戾气的小混混,而是几个乖乖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一眼就能看出是学生的少年少女们。
打头的是个带着黑框眼镜的男生,看上去像是班干部,代表着他身后站着的那几个学生,在向林简道谢。
“林简同学,非常感谢你!”黑框眼镜男生标标准准地呈90度鞠躬,他后面的几个也依葫芦画瓢跟着弯腰。
“要是没有你,我们会有更多的同学受到敲诈,谢谢你!”
黑框眼镜男的声音异常洪亮,在不大的小巷里产生回音。但他面前的人始终没有什么大的反应。他身后的几个同学似乎觉得有点尴尬,不断地在扯黑框眼镜男生的衣服。
一个想诚心道谢,另几个却拉不下来面子,不想向大人口中的“坏孩子”表达谢意,也难怪林简这副姿态。贺繁看着林简那慵懒的站姿,想到了她家的猫主子,迈着傲娇的步伐,最后才施舍给你一个眼神,莫名有点想笑。
不过有一点让人挺意外,林同学不是因为那无处安放的精力而抡起拳头,而是见义勇为。
当然,也是以暴制暴。
“没什么,你们该干嘛干嘛去。”
林简同学终于出声,一开口就是赶人。
听到林同学不咸不淡的回答,黑框眼镜男从后面女生的手里拿过来一个游戏手柄,送到林简面前。
“上次有同学看到你在玩,这是我们的谢礼,希望你不要嫌弃。”
林简不伸手,也不搭话,男生又固执地两手端着游戏手柄,立在他面前。
最后还是黑框眼镜男败下阵来,又道了谢,边说,边带着他的同学离开。
他们迎面和贺繁撞上,有人还好奇地多看了贺繁两眼。
贺繁对他们微微一笑,抬脚朝林简走去。
她两手背在身后,抬头看林简,“林同学,刚刚见义勇为呢,介不介意再助人为乐一次。”
她用那种哄骗小孩的语气对林简说,惹得他蹙眉看她。
贺繁很自在,压根没有只见过人小孩两面的自觉,两手一摊,“如你所见,我迷路了。”
贺繁似乎听到林简叹了一口气,颇有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特意瞅了他一眼。
林简被她看得不自在,别过脸,率先往右边走去,贺繁则慢悠悠的跟在他后面。
没想到拐过两个小巷,就来到了河边堤岸处。
他们顺着石梯走上长堤。河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微光,细听还能听见水流流动的声音。
现在正是中午阳光烈的时候,长堤附近没什么人,就林简在前方走着,贺繁在后面跟着。
长堤是砂路,上面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石子,穿着鞋走在上面也还能感受到脚下的凹凸不平。
贺繁踩着砂石,看着缓缓流动的河面。
明明是骄阳下,流水旁,她却还是感受到了孤独,由浅入深,由内自外。她也很难分清这种孤独是谁带来的:是她自己,还是何清诺,亦或者是生命本身。
明明外界炙热又喧嚣,但她内里却早已腐化入土。
河不是很宽,隔岸能看清对面。零星地有房子建在河畔,她极目远眺,看着变小的人群,在河对面来来往往,可她怎么也感受不到那份热闹。
贺繁曾经想着能跟何清诺一起来到这样的地方,有山有水有人家,能够望着斜阳,看着炊烟,就那样过一辈子……
一辈子啊,真是好长好长,长到物是人非,长到,一切都是空无和虚妄。
前面,林简走到一个石梯处停了下来,他指着某处,转身想告知贺繁,却看见后面的那个人落下太远,只是低头走路,周身散发着落寞。
他默默把手收回,站在原地等。
他看着贺繁缓慢地向前移动,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想开口叫他,却不知怎么刚张口就停顿下来。
此时的贺繁,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低头前行。
她走着走着,眼前略微刺眼的阳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阴影,她抬头,看见林简就站在他的正前方,用那种沉静,清澈的目光看着她。
他的眼珠是黑棕色的,眼白很纯,没有血丝,眼睛很亮,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的眼睛,就像身侧的水面,表面波光粼粼,平平缓缓,但内里浪涛翻涌,流水潺潺。
贺繁看着他,猛地想到刚刚听到的关于眼前这个人的评价。
“林家那个孙儿哦,叫什么来着,林简吧,不学好哦,原来小时候成绩多好,多听话,现在成天跟着那几个混混混日子,长歪了。”
嗑瓜子的大姐这样评价面前的这个人。
但成天打架的坏小孩,不会有这样干净的眼神。
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她也一直这样认为着。
好与坏这个说法本身就带着主观性,至少在她的眼里,林简这个孩子称不上坏小孩。
“快到了吗,要从这下去?”
贺繁率先打破沉默。
“嗯。”
林简跟贺繁一前一后下石梯。
石梯很长,两旁是矮矮的、绿绿的草,偶尔还夹着紫色的、黄色的野花。她俩就顺着石梯往下走,也不搭话,但气氛并不沉闷。
走到石梯的最下方,林简指着最近的那条巷子,告诉贺繁进去后左转就能到书店。
贺繁想带着林简一起去书店,奈何小孩不买账,说了句“我走了”之后,真扭头就走。
贺繁看着林简几步走去另一条巷子,不见身影。
回到书店,彭小弟还在书店角落里看漫画书看得津津有味,彭灿有点担心贺繁,在书店门口张望,见到贺繁后,又开心地一头扎入小说的世界。
贺繁一直跟这俩小孩在书店待到日光西斜。姐弟俩的爸爸才带着淡淡的酒气到书店来接他们。
“贺老师,你真不跟我们回去?”
“不了,我这俩天住镇上,后面再过来。”
“好嘞,那您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贺繁挥手告别。
等到摩托车的轰鸣声远去,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嘴角也抹平。
明天,就是2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