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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邂逅 ...

  •   三年后,边远山区。
      又是一个雨天,雨刚刚停。
      贺繁背着画板,拿着颜料,在泥泞中艰难地行走着。

      这三年,贺繁辞去了美院老师的职务,开始了漫长的旅途。
      她从祖国的最北边开始,一路向西,又开始一路向南,走走停停。
      沿途的风景,也从万里冰封到沃野千里到大漠黄沙,再到密林险山。
      有车的时候坐车,没车的时候走路,她跋涉千万里,却仍不知前路,亦找不到归途。
      迷茫,无力,好像再也找不到那种拼尽全力去追逐的感觉……

      但美丽的风景总是能让人忘掉一些东西。
      哪怕是暂时的,也很好。
      人总是现实性的生物,就像当下,贺繁的全部心思都在这蜿蜒的山路上。

      两天前,贺繁还在一个不算大的小镇上,住在那比较破旧,隔音效果也不太好的小旅馆里。
      听说在距离镇上20公里的山里有当地特有的一种花——雾莲。它形似莲花,但长在土里,有大概10cm的茎叶,花开时有人巴掌大小。山中水汽重,这种花因自身特性,常年周身有雾气,不消散,映得它朦朦胧胧,只有近看才能看清它真正的模样,每片花瓣都带有细微的小水珠,晶莹剔透。唯有每天正午的时候,雾气才完全消散,露出它原原本本的样子。

      贺繁此行的目标就是它,准备进行风景写生。
      但山路太窄,车进不去,贺繁只好带上一些纸笔颜料徒步进山里。

      雨后的世界一般都挺寂静,山里更甚,只偶尔听见有几声鸟鸣,余下全是贺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走着,走着,贺繁好似听见了人声。
      有人就好,还能问个路,贺繁稍松了一口气。

      朝着出声响的地方走去,渐渐地有一条更狭小的路显现,但前方隐约能瞧见房子的轮廓,还有水龙头出水的声响。
      贺繁加快了脚步,朝前走,却猛然看见了一个低矮的水池,水龙头大开,水哗哗地留着,一个青年,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少年,光着上半身,低伏着,在水流下冲洗着。
      少部分水顺着后背流下,滴落在地下,另一小股顺着背脊滑落,打湿了少年的下半身。
      很野性的画面,少年像微弯的弓,踏在水池上的脚让他看起来蓄势待发,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整个人充满着勃勃生机。
      贺繁静静地站在那,职业的本能让她第一想法就是,这绝对是一幕很好的人物风景,应该提笔磨墨,用纸与笔记录下来。

      她由此静立在那,倒是面前的少年察觉到有人来,率先抬起了头。
      又密又黑的眉毛,高挺的鼻梁,修长的脸部轮廓,小麦的肤色,少年长了一张野性的脸,棱角分明,是那种很有侵略性的长相,带着些许逼人的锐气。
      “你谁啊?来干嘛的?”
      少年关了水龙头,直起身,随手拿起旁边的毛巾,胡乱擦了几下,直勾勾地盯着贺繁,语气不是太好。
      他的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带着当地特有的口音,再加上现在这一副神情和表现,骤然让贺繁回神。
      她站着的地方是稍高点的土坡,下面就是房子的后院,杂七杂八地放着一些东西。
      贺繁这是直接闯入了人家后院,还居高临下。

      她攥紧了手中提着的颜料,往下望,想找个低点的地方下去,老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地。
      “下来。”
      一只手伸了过来。手很大,手上有老茧。
      贺繁拉住这只手,借力跳了下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前面的男孩就把毛巾扔进了地上的铁盆里,随后端起盆往屋里走。

      贺繁站在原地,顿了一下,还是迈步跟着走了进去。
      屋里没开灯,稍微有点暗,贺繁见男孩径直向前走,没有跟她说话的意图,注意力就被周围的房屋结构吸引走。
      这是很老的木制房屋,房梁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灰,房柱有点黑乎乎的,墙角的一些地板似乎有些塌陷进去,靠近门边的地,还有些受潮,隐约能看见霉斑。房内也布置的很简单,除了几把木椅,一张木桌,基本上没有别的家具。
      等贺繁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走出了房子,来到了前院。
      而在贺繁打量的时候,并没注意到前面的男孩瞟了一眼她身后的画板,随后拐去了一间房间。

      相较于后院,前院很空。
      只有一个一张石桌放在院子里,栽种着小葱的泡沫盒放在院子的矮墙上,余下全是各种花、小树苗,同样用泡沫盒装着,围着墙角放了一圈。
      贺繁凑过去看花,却发现花后面隐约有褐色的颜料。
      她小心挪开一盆花,发现花后面的墙上画着树的根须。
      很细的根,交错缠绕,上面树须密密麻麻,根根分明。
      根须也很细很密,画画的人耐心十足,而且这颜料……
      贺繁想看这幅画的全貌,开始一盆盆地把花挪开。

      “你在干什么?”
      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贺繁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一跳,手一哆嗦,差点把装花的泡沫盒掰下来一角。

      “不好意思,我想看你墙上画的这幅画。”
      她看向少年,指着已经露出一角树干的墙壁。

      对面人的视线轻轻落到贺繁一直背着的画板上,又移到她的双手上。
      最后什么也没说,上前去把剩下的泡沫盒移开。

      矮墙上的话随着少年的动作渐渐露出全貌。
      那是一颗树,很大的树,或许是由于墙壁不高,树也不是很高,但从那巨大的树冠和蔓延了一面墙的根须上,可以看出这是一棵有着几十年寿命的树。
      一眼看上去很惊艳,树冠占据了半面墙,每一片叶子都很清晰,树干的粗糙感,线条的移动,这些都很好。
      还有所用的颜料,材质非常好,这幅画从颜料的干涸程度来看,应该画了挺长时间,但颜色依旧明亮,色泽很好。
      平心而论,绘画的基本功不是很扎实,但对光影和构图很敏感,很有灵性。
      很难想象,在这样一座山林里,能够看见这样的一幅画。

      “这幅画是谁画的?”
      贺繁偏头问摆弄泡沫盒的少年。
      “有什么问题?”
      少年反问。
      “我能见一见画这幅画的人吗?”
      “或许不能。”
      干脆利落,不留余地,贺繁剩下的话一下子被噎在嘴里。
      “你到我们这地方有啥事,快点说,我急着走。”
      贺繁把进山画雾莲的事简单说了下。
      “你来早了,那花没开,现在就光秃秃的叶子在那,回去吧。”
      说完,少年拉上门后转身往外走,头都不回一下。

      贺繁看着少年的身影消失在山林间,四周又回归寂静,好似潮水退去所留下的空洞感,这天地又只剩下她一人。
      她环顾了四周,看见斜前方的山腰处,隐约有着砖瓦的痕迹,就又拎着颜料往前走。

      这山路一弯一绕的,看着没多远,实则要走很久才能到。
      贺繁气喘吁吁地走到房子面前,没人。
      轻轻叫了几声,门里传来小孩的声音。

      “哪个啊?搞莫子?”
      一个小男孩拉开门,看见贺繁顿了一下,高声喊他姐。
      12岁的小女孩应声而出,看见贺繁,跟他弟一样,愣了一下,操着不太熟练的普通话,问贺繁。
      “你是谁啊?来这要干什么啊?”
      贺繁将来意说了一遍,小女孩也给出了一样的答案,现在还不是雾莲的花期,要再等一两个月,花才会开,贺繁白跑一趟。

      “那这山里有树吗?很高很大的一棵树。”
      贺繁比划着刚才那棵树的结构比例,尤其突出了它巨大的树冠。
      小女孩想了想,她的认知里树都又高又大,一时之间不知道贺繁到底说的哪棵。但最大的那棵……还得去山顶。女孩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给出答案。
      “山顶上有一棵树,从好久以前就在那了,长得特别特别大。”女孩努力把手圈成一个大圆,试图用肢体语言向贺繁传达树到底有多大。
      “不过要到山顶的话得走好久的,你如果想今天去看的话,应该是去不成了。”
      女孩见贺繁气喘吁吁的,又转身回屋里拿出了一碗水。
      “谢谢。”
      贺繁接过水,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抿抿嘴,羞涩地笑了笑,又退到门后。

      贺繁边小口喝着水,边问小女孩。
      “下面那家人你知道吗?”贺繁遥遥地望着来时的方向,这里不大能看清刚才的房子。
      不过这山里已经是人烟稀少,绝大多数人都搬到镇上去,只有极少数仍居住在这深山中,因此小女孩不假思索,立马就给出答案。
      “知道,那是林简哥哥家。不过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那,林简哥哥的爷爷前段时间刚去世,就剩他一个人了。学校里的人都说林简哥哥是个坏孩子,但这不能信的,他们在乱说!林简哥哥很可怜的,我们要多照顾他。”
      小女孩一口气不带喘的说完,十分流畅,估计这段时间听大人说的多了。

      贺繁连个话口都找不着,这几句话自带逻辑,把林简这孩子目前的现状概括得很清晰明了。
      “那他父母呢?”
      “林简哥哥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妈妈出去了之后”,小女孩压低了声音靠近贺繁,“就再也没回来了,我妈说大概率是跟人跑了。”
      显然,小女孩知道“跑了”是个不好的描述,但具体怎么个不好,父母估计也没跟她说。
      有些时候有些东西,即使不理解,也能通过语气和神情来判断,究竟是好是坏。彭灿对自己亲妈的情绪解读得十分到位,边说边摆头,语气透漏着小孩子不懂的神秘感,这种种迹象都说明“跑了”就是个不好的词儿。

      贺繁听到这,不由的想起刚才水池旁少年老茧遍布的双手,倒是个命运多舛的孩子,但也说不定是时光的馈赠。祸福相依,磋磨你的东西到一定时候会成为福报,化作星光点点。但这一路有多苦,回报值不值,这就说不清呐。
      站在门槛后的小男孩察觉到了贺繁的淡淡怜悯,龇着牙,像匹小狼崽,恶狠狠地向贺繁喊:
      “林简哥哥超酷的,超厉害!”
      随后被他姐修理了一顿。

      贺繁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由好笑,小孩子的感知力,真是个迷。
      “下面院子里画的那棵树你有看见过吗?”

      仿佛长在墙上的树——清晰可见的叶的脉络,像是能触摸到的树干的疤痕。这一定是千百次临摹的成果,它一定存在于这山林的某处,被某人日日观摩。

      小女孩松开揪着她弟耳朵的手,兴冲冲地。小孩子嘛,能够向大人提供点信息,就觉得很开心,有种被需要,被委以重任的自豪感。她很乐意告诉贺繁自己所知道的东西。“我知道,我知道,那棵树在山顶,特别大的一棵树。但林简哥哥院子里那个不知道谁画的,就突然有一天就出现在那里,我妈还说见了鬼了,但姐姐,”
      小女孩压低声音告诉贺繁,“我有看到林简哥哥去摘雾莲的花心,我妈告诉过我,那个花心可以做染料的,所以我觉得,那幅画是林简哥哥画的。画的太漂亮了,比我们老师画的还好看!”

      “你很喜欢墙上的树吗?”贺繁摸摸小女孩的头。
      小女孩毫不犹豫:“喜欢!”
      “那绘画的价值就有了。”贺繁轻轻地说到,像是呢喃,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小女孩不解,价值对她而言太抽象,也太遥远。不如一颗糖果来得实际,但这不妨碍她感受到贺繁的开心,虽然这份开心很浅,但彭灿这个小姑娘在她亲妈那练就了一身情绪感知的本领,她也跟着这份开心自己乐呵起来。

      贺繁在这个偶然碰到的家庭里待了两天,一直在附近山林里转悠,涂涂画画,但山顶上的那棵树,她一直没看见。
      山顶上有很多树,但都不似墙上的那棵,如此生机勃勃。
      至于雾莲,贺繁不觉得能看见雾莲花开。这个地方,如果没有牵引,她不会再来,雾莲也终究会成为一种遗憾。但她不准备弥补遗憾,这是过去的那10年给她上的深刻的一课,不强求,不妄求。

      有缘即能看花开。
      而这份缘,或许在人,或许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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