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珍录》长安子玉

2、龙鲟

　　乌木措走在最前头，骑着一匹高头红鬃马，身后跟着一样的十几匹马，有的马背上驮着工具，有的马背上坐着穿着褐色或灰色皮衣的渔家，看阵仗，似乎是个精干的捕鱼队。最醒目的还是中间那架马车，虽没有什么华丽装饰，但是被这群人牢牢地拱卫着。

　　乌尔干急忙把小儿子拉到一旁低声询问，才知道事情的缘由。

　　这些渔家也是受人雇佣，雇主听说这里有龙鲟，便亲来寻找。乌木措还未到村子里，就在湖边遇上这些人，领头的使了些银子，乌木错就把这里的事情交代个干净，于是便一起前来。

　　果然有一位身着黑色的夹棉直，罩着厚实的灰鼠皮大氅的年轻公子下马上前，长身玉立，清隽如一株翠竹，一双桃花眼，烟波含水，像是把整个江南的烟雨都盛入其中。这位公子腰间配饰除了玉佩竟然还有一个掌心大小的鎏金算盘。乌尔干借着灯火细细打量，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倒像是南方人士。

　　年轻公子先施一礼，笑意盈盈，“老把头，在下姓陆，草字淡安，只因这龙鲟千金难求，怕失了时机，贸然来此，我家掌柜愿出价一百两白银求购，另加清钱百贯作三位的谢礼。”

　　好大手笔！十贯铜钱可兑银一两，够寻常人家一月花销，这人出手如此阔绰？！

　　乌尔干听到这里，脸上笑开了花，连忙应承，还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买家？虽说这龙鲟不愁卖不出好价钱，但是若是消息传扬出去，定会闹腾一阵，此时订下，那便可少些麻烦。

　　“老把头略歇歇，我这里有上好的梅酒，请您品尝。”公子仍是笑意盈盈，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来的那一队人早已从接过绳子，看样子也是经验丰富好手，“这些都是猎鱼的行家，龙鲟交给他们自可放心。”乌尔干高价卖了龙鲟，心情大好，自是愿意得紧，亦步亦趋，随着陆淡安坐在了冰面上。

　　冰面上燃起了一个小风炉，炉子上坐着一个酒甑，甑里放着一个锡壶，金红的炭将甑中的水缓缓加热，随着温度升高，锡壶中的酒香弥漫开来。乌尔干深深吸了一口这温暖又醇厚的香气，酒香中还透着青梅的酸甜，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江南烟雨时节，满树梅花在枝头随风起伏，转眼间又结出一颗颗青涩的果实，和煦的暖风将香气翻山越岭带到他的身边。

　　若不是那位陆公子轻轻推他，乌尔干还沉醉其中不愿醒来。捕获龙鲟之事有其他渔家代劳，乌家两兄弟乐得清闲，便也都聚在风炉边上。陆淡安倒了一杯酒给乌尔干，又对着他的两个儿子说，“二位请便。”

　　“这酒香竟如此醉人！”乌尔干有些吃惊，“老朽自出生起就生在这极北之地，未曾去过南方，可是闻到这酒香，闭上眼，就好似真的见到这青梅盛开之景似的！”端着这杯略带暖意的美酒，乌尔干啧啧称奇，迫不及待地满饮一杯，入口悠远绵长，带着米酒的醇厚和青梅的酸甜，回味还有淡淡梅花香，仿佛将整个江南的青梅都融入这一口，饮入腹中。

　　“好酒！”乌尔干饮了酒，脸色变得红润起来，身子也暖烘烘的。“还有梅花香气！”

　　“那是因为我师父是用梅花上取下的雪水来酿酒，所以这酒的回味中才带了花香呀！”银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循声而望，那青绸布幔的马车上跳下来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身影，却是一个约么十八九岁的少女。少女似是嫌天目湖气候寒冷，整个人都罩在厚厚的银狐皮大氅里，袖笼中捧着手炉，连指头尖都不愿露出来，毛茸茸的领子里伸出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脑瓜，杏眼桃腮，皮肤白得像羊乳，脸上的梨涡含着浅浅的笑，明媚如同春日暖阳，好像见了她的笑，这朔北冰天雪地的凛风都不再冻人。乌木查和乌木措兄弟二人竟然都红了脸，别过脸去不再看这少女。

　　“呵！好冷的天气！”少女看出了兄弟二人的心思，却好像习以为常，自顾自跺着脚抱怨，皱起好看的眉毛，更显得俏皮可爱。

　　“你若是怕冷，何不就在马车里呆着，这北方苦寒不比扬州，若是着了凉回头又喊肚子疼。”陆淡安也不抬头，慢慢用铜箸拨弄风炉里的炭火。

　　“好容易出趟远门，不亲眼见见龙鲟出水，岂不是白来！你们慢用，我去那边瞧瞧！”说着少女就蹦跳着跑去冰洞旁，不再理会众人。

　　“舍妹无礼，自小就是这活泼好动的性子，诸位见笑。”陆淡安微微一福，话音还没落，那本在冰洞旁瞧热闹的少女又蹦跳着跑过来，腰间的银铃哗哗作响，扔给陆淡安一个小布袋，“刚才差点忘了，师父叫我把这个给你们，说是这个配上梅酒才有滋味！老把头，二位哥哥，你们尝尝。”说罢又笑着跑走了。

　　陆淡安打开布袋，取出一个小油纸包，里头是二色咸甜细点，模样像是糕饼，里头裹着馅料，分青红两色，看着十分精致可爱。这种淮扬细点十分小巧，乌尔干用手拈起一个青色的放进嘴里，饼皮柔酥，像是化在嘴里，有淡淡的酒曲香气，接着就品出馅料的味道来，是蜜渍的梅肉做馅，嚼一口就能咬到豆粒大小的梅肉，酸中带甜，口感丰富不说，确实是这青梅酒的绝配。

　　唇舌之间，滋味绝妙，越发使得乌尔干感到好奇。看穿着打扮只是寻常人家的模样，并非达官贵人也非什么巨富商贾，只是这样出手如此阔绰，随身携带的一饮一食又如此讲究，这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青的是甜馅，饼皮一色用酒酿汁子和面，又掺了脂油和牛乳，入口有酒香却不甜腻。青梅肉紧实而多汁水，适合酿酒，这做馅的黄梅个大肉厚，甘甜饱满，用百花蜜和饴糖腌渍成馅料，做出的点心最受欢迎。您再试试这红的，用的是梅卤子腌制的黑猪颈肉做馅。”陆淡安似是知道乌尔干心中所想，缓缓道来，“我们原是从扬州来，做的是酒楼生意，这都是我们家老板娘的手艺，食材千挑万选，恐怕您访遍中原也难寻到这样的了。二位公子别拘束，你们也来试试。”说着又将点心分给乌木措和乌木查。

　　乌尔干恍然大悟，难怪千金买龙鲟，原是酒楼的大掌柜。“果然好手艺，老叟生在朔北，今日有缘能一品江南风味，嘴里嚼着就像真见了这景儿似的。”

　　忽然有巨大的水花声传来，接着冰面微震，只听得那少女大声欢笑：“陆哥哥，快看！”

　　此时天已经全黑，借着明晃晃的火光，一条浑身青黑的尖嘴大鱼被十几人合力拉上岸来。“这就是龙鲟！”乌尔干似是极为激动，举着火把靠近鱼身仔仔细细地看，边看边啧啧称赞。

　　躺在冰面上的龙鲟居然有半人高，长嘴翕动，一张一合，有时还扭动几下身子。早有人取了细绳来量，“二丈……三丈……三丈长！足有三丈！”

　　“师父！龙鲟出水了，您快来看看！”那少女一边向马车跑去一边喊道。陆淡安仍旧带着淡淡的笑，遥遥冲着马车的方向招呼，“老板娘，这龙鲟极为难得，您也下来瞧瞧。”

　　“师父，”马车的帘幔一掀，一股暖气混合着香风迎面扑来，既非花香也非香料气味，是一种独特却又悠然淡雅的香气，少女深吸了一口，嘻嘻笑道：“真好闻，我最喜欢闻师父身上的气味，闻多久都闻不腻。”

　　车中靠着的是一年轻女子，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色半新不旧的鹅黄半臂襦裙，外头罩着一件淡紫色大袖衫，纤纤玉手捧着一卷竹简，上头居然是难认的小篆，听到少女唤她，抬头浅笑：“到哪都是个小皮猴，不肯消停。我听见响动了，你同淡安讲，先将那渔父的钱结清，然后就将他们哄走即可，龙鲟勿动，等我亲自处理。”

　　“是，师父。” 少女点了点头，领命去了。

　　车上的女子起身摆弄了一下美人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卧下，仍旧拿着那古卷细读，读到精彩之处还会拿笔圈出。

　　过了一会，冰面上的响动平息，陆淡安来到车前说道，“老板娘，那父子三人走了，你下来罢。这龙鲟我和妍儿都未敢擅动，就等你这个行家呢。”

　　马车的帷幔里伸出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戒指手钏之类的饰物一样也无，指甲也没像寻常女子一样涂蔻丹装饰，修剪的只有半分长，陆淡安伸手去接，冰凉细腻，柔若无骨。

　　陆淡安为年轻女子掌灯，走到龙鲟跟前，刚才这冰上热火朝天力战龙鲟的渔家们居然一个都不在了，就像他们从来都没来过，或者被吹散在朔北的寒风里，只剩一男两女和那条趴在冰面的龙鲟。

　　“师父你看！这龙鲟……”妍儿似乎有点焦急，老板娘上前查看，龙鲟呼吸愈发微弱，再不是水里龙精虎猛的样子，下颚上被鱼叉刺中的地方还在缓缓流着血，冰面都被染得鲜红，若是再过一刻，只怕这价值不菲的龙鲟就要一命呜呼。

　　老板娘却也不急，绕着龙鲟看了一周，伸手摸了摸它头部坚硬的铠甲，也不知为何，龙鲟的伤口竟缓缓的止住血，皮肉变回之前的苍白颜色。

　　“这不是真正的龙鲟。”老板娘叹了口气，眼中的灯火若明若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