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害怕你说喜欢我》钟岳

2、刹那

　　来香港读书，是几年前就开始计划的事。那时，她极力想剪断与家中的所有关系，哪怕只是独自一人，落魄潦倒地在异国他乡活着，也不愿以一幅乞儿的姿态，卑微地讨好父亲和他的新妻。

　　她想到去香港，读一年研究生，然后，随便去什么地方，也许是国外，找一份谋生的职务，任她自生自灭。

　　于是，在大学里，她开始极力控制生活费用，每天睡的很少，除了完成课业任务，余下的时间全用来打零工：去初中生家里做家教，在校图书馆的仓库里搬书，帮人在公众号上写稿子……

　　可是，她微薄的收入，相比于香港的花费，无异于杯水车薪。

　　恰在这时，沈茜联系她，让她帮忙写宣传稿。沈茜是她的表姐，小时候她常来何明月的家里，后来何明月的父母离婚，她们之间的联系就越来越少，以至二人已多年未见。

　　得知何明月在上海读大学，沈茜想见见她。两人约在一栋绿色玻璃的写字楼外。她从大厅的旋转门出来接她，一头干练短发，穿白色薄款西装，光滑的皮肤上化着淡妆。相比之下，何明月背着黑色双肩包，穿帆布鞋，学生气十足。

　　沈茜带着她参观正在装修的工作室，内部是十数间精巧方正的教室，油漆未干，空气中仍有油漆味道。新买的绿植，一排排堆放在门口的长条桌上。

　　她笑说：“每天几个校区跑来跑去，我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了。”

　　沈茜向她简单介绍校区的规划，又挽起她的手说，走，我们去楼下喝咖啡。

　　午后的阳光温和，露天咖啡座就在写字楼对面，数棵粗壮的梧桐，洒落下丝丝清凉。

　　她们看路人和车辆穿梭来往。

　　沈茜对面前的表妹流露关切：“我知道，你不愿回家。不过也没什么，人总要长大，离开家。”

　　何明月因她的理解，而生起一丝感激。

　　沈茜喝一口咖啡，缓缓讲起自己的过去。十年前，她与当时还是小职员的男友结婚，度过一段甜蜜光阴。因为丈夫温文尔雅，处理事务得力，很快升为部门经理，她则做了家庭主妇，整日操持家务。

　　彼时，她已有六个月的身孕，丈夫仍是每日工作、加班，一切如常。直到，警察敲门，说他挪用公款，以诈骗罪被捕。她如遭晴天霹雳，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自己本分务实的丈夫，竟是多年的赌徒，他在网站上欠下巨额赌债，才生出挪用公司财产的心思。

　　她原以为结婚后便有了依靠，两人相扶到老，却不料陷入无尽黑洞，在鬼门关徘徊良久后，孩子流产，她一个人擦干眼泪，从头开始。

　　她单枪匹马，做面包，卖鲜花，经过几次失败的创业后，她开始做儿童兴趣阅读课，生活才慢慢出现转机。因为课程体系完善，一些小朋友也慢慢培养起了阅读习惯，很多家长愿意将孩子送过来。她的工作室越做越好，目前已经在浦东、徐汇和静安开了数家机构。

　　沈茜淡淡道：“到头来，人只能依靠自己。”

　　何明月隐约听长辈提起过她的经历，如今听亲历者说起，她知道“人只能依靠自己”这句话背后的绝望和分量。

　　她想要安慰她。

　　沈茜转过话题：“如今讲这些，倒像是说别人的事一般，不提也罢！对了，这次我请你来，是想问问你，毕业后，要不要来我这里上班？你可以先做做看，如果喜欢就留下，如果觉得不合适，你就再去试其他的工作。”

　　何明月告诉她去香港的打算。

　　沈茜道：“出去看看，是挺好的事。读一年要花不少钱。这样，你安心备考，学费我来想办法。”

　　何明月连忙道：“表姐，不用，我自己在攒学费了。”

　　沈茜说：“你打工要攒到何时啊？再说，你现在忙着赚钱，学业不就耽误了？等你读完书回来，再还给我就是了。”

　　她还要推辞，沈茜的口吻却不容拒绝：“就这么定了，若是你觉得放心不下，毕业后就来我这里工作，或者以后加点利息还我，好不好？”

　　沈茜的确是很好的大姐姐，就像小时候对她一样。这一次，沈茜是有意要帮她。

　　犹豫片刻，何明月终于点点头。

　　“这就对了嘛！你好好准备。”沈茜笑着鼓励她。

　　何明月的大学，离沈茜的工作室很近，坐地铁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她周末常常过来帮忙。

　　不用再为学费奔命，她有了充足的时间备考，努力提高成绩，又考了两次雅思。一切准备妥当。

　　大四时，她顺利收到港校的录取通知书。是一所建在山上的大学。

　　抵达香港的那一天，她独自一人，背着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包，拉着沉重的大行李箱，走在闷热拥挤的人群里，听着人们用她不懂的粤语和各种语言说话，她找到办理八达通的地方，办好卡后就去巴士站台。

　　面对众多站点，她显得迷茫，于是礼貌询问路人，穿红色短袖身材微胖的中年女人边指着远处的地点，边用不熟练的普通话回答她。

　　何明月习惯了独自，像习惯呼吸一般。即使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她会茫然，会不断地坐错车，走错站，她依然会认为，独自的状态，是一种安全。

　　她在香港的住处，是数月前就定好的，在半山腰的村舍里，一座三层的老式公寓，可以在阳台上看到海。一楼是厨房和客厅，二楼是女生楼层，三楼为男生楼层，共六个房间。

　　走到门前时，她已精疲力尽，头发因汗水浸湿，都贴在了脸上。

　　提起行李箱，沿着狭窄的楼梯，一口气爬上二楼。她的房间只有六平米，一张床，旁边是方形原木书桌，桌前是玻璃，印着外面绿意漾漾的垂叶榕树。

　　晚上，台风来袭，暴雨卷着狂风猛烈敲击窗棂。楼下隐约有笑语，是公寓中的几位舍友，在客厅打牌聊天。她不愿加入，便窝在房间里。

　　连续一周，暴雨不止，水流像小河一样顺着山坡向下汇聚，学校停课，她只能在狭窄的房间看书，或到顶楼转转。

　　顶楼是阳台，有顶篷遮挡，周围是护栏，她坐在休闲椅上，看到远处海水翻着白浪，灰蒙蒙的天和海连成一片，雨水砸在顶篷上，震耳欲聋，占据听觉。她的短发被吹得凌乱，斜斜的雨柱溅湿鞋子和裤管。

　　在风雨飘摇的世界里，她竟觉得平安。

　　傍晚时，她听完雨，便准备回房间。在转角处迎面上来一个女孩子，和她一般高，穿着薄纱白裙，卷卷的栗色长发垂至肩膀。

　　女孩问：“你刚才在这里看雨吗？”

　　何明月点点头。

　　她笑着说：“我也想看会儿。”

　　“我叫何明月。”她介绍自己。

　　“严曦，晨曦的曦。”

　　两人相视一笑。

　　严曦靠在一侧的墙壁边，任猛烈的台风席卷而来，专注宁静，感受世界的激荡，像是忘记了与她同处屋檐下。

　　何明月回到自己的房间，心中却觉得轻快。

　　有时，人与人的相识微妙，即使彼此没有多少言语，便能觉知某种熟悉和共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