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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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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仪式,没有告别,甚至也没有只言片语。时间倏忽走到最后一刻,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看着前面的同学站起来,大家互相说笑着整理书包。
她匆忙低下头,将眼镜、笔记本、中性笔,连同毕业纪念册一股脑塞到书包里,顾不得像往日那样,将眼镜放在眼镜盒里,笔放在单独的小包里,迅速起身,背上书包,用余光瞥了眼第三排,他还坐在那里。
心里凌乱如扯碎纸屑,她快步走出教室,穿过长廊。香港的夏夜,空气潮湿,晚风肆意地灌进来,她的长裙与黑发齐向后掠,不禁驻了驻足,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般,汇入晚课结束后的人群里,沿着曲折环绕的山路,直奔地铁站的方向。
这是她记忆中的最后画面,距今已过多年。
“何明月!”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喊住她。
本能地怔住,无措,那些苦苦用忙碌填塞的时空,顷刻碎裂。麻木与无色的世界,瞬间浓墨重彩。
她站在二十二岁那个初秋的夜晚,在热气蒸腾的人潮中,首次“见到”他:
身形高大的男孩,穿着白色T恤和宽松的黑色休闲中裤,一头蓬松的中发,浑身散发着因常年运动带来的健康气息,手中随意地拿着文件夹。树影与灯光,交错重叠在他侧过来的脸颊上,英毅的棱角透着柔和的光晕。他正微笑着看她。
目光交汇的那一刻,他嘴角微扬:“何明月,你走得真快。”声音温和沉静,给人安定的力量。
“你是?”她犹豫问道。
“许怀远,我就坐在你那一排。”
她微微有些吃惊,不得不“叹服”自己的迟钝和隔绝。开学已有两周,班里的同学她一个也不认识,只是课前教授点名时,她不断听到同学们的名字。
“许怀远”这个名字,她已听过多次。这是第一次,她将同专业的人名和具象的人联系起来。
“想起来了?”他轻道。
“呃……嗯……”她在脑海中快速搜寻单薄的记忆。
何明月修读的每门课,都在不同的教学楼,不同的教室,但所有教室的格局基本相同,中间两列座位紧挨着,两边靠墙各有一长列座位。
她常常是最早到的,然后坐在中间靠右边的第二排座位。她模糊地记得,第二排靠墙的座位上,一直坐着一个男孩子,他们仅隔着狭窄的过道。可她从未转过头去,更不知道他的样子。
原来,他就是许怀远啊!
她在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不觉低下了头。面前的男孩突然半蹲下身子,与她保持齐平的高度,温声道:“你在想什么?”
她抬眼,目光再次触碰那双浅笑的眸子,她旋即如小鹿般慌忙躲闪,仿佛下一秒就会陷入某种深不可测的陷阱。
她窘迫地转身:“我……你的名字,好像很有……深意。”
怀远低笑了一声,似是假装糊涂:“你是说,我们的名字都有深意?”
她慌忙解释:“不不,我是说你的。”
“是吗?”他眼角泛起笑意,并未提自己,却是沉沉吟道,“明月,明月,是个好名字。”
两人随着人群向山下走去。山道一旁是宽敞的露天体育场,此时有很多人在打球,跑步。夜风汹涌,卷裹着潮湿水汽,四周欢闹声不绝于耳。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你这学期选了哪几门课?”他问她,声音随意,自在。
“唔,‘哲学文献’ , ‘专题研讨’ ,‘中观’,还有 ‘隋唐佛教哲学’,你呢?”
“是吗?那挺巧的,我们有三门选的一样。”他勾起嘴角道。
挺巧?
“还好吧。”
何明月尴尬笑笑,她不禁要怀疑,他对“巧”的定义来。因为,哲学系的课程,分为必修和选修,每学期要修两门必修课,两门选修课。这就意味着,同系的学生,至少有两门课是一样的。至于剩下的两门选修课,就看个人的偏好了。
“另一门是跨系的课。”他缓缓道。
何明月在选课时,并没有留意其他系的课程,但选修课一般较灵活,可选择的范围也比较广。
“是因为兴趣吗?关于什么内容的?”她问。
怀远微微侧过头来,睫毛在斑驳光影中闪烁着优美的弧线。
她忽地后悔说出的话来。两个问句,倒像是她对他产生兴趣,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他的一切。
他想了想道:“或许吧。人类学系的,有关藏族研究。”
她应了声“哦”,便低下头,不再说什么。四周纷杂如海,灯光昏昏,地面上的高大侧影,将她的身影完全遮蔽。
山路的尽头,就是校门,与地铁站和公交站相连。她准备挥手与他道别,便问:“我坐地铁,你怎么回去?”
“我也是。”他并不惊讶。
“哦,那你到哪一站?”她小心翼翼地问。
“D站。”
何明月心中咯噔一下。
看他从口袋中拿出乘车卡,对身后僵住的女孩说:“走吧。”
她木木地跟在他后面,夹在排长队的人群里,慢慢通过闸机。
他显然并不意外,甚至没有问她坐到哪一站,只是因为,他之前便留意到她,也知道他们会是同一站。
这对何明月而言,不是“好巧”,而是“糟了”。她知道自己来香港的目的,完成一年学业,然后回到上海。在这里遇到的人与事,都注定是一场梦幻,她于此地,是匆匆过客,不会与谁走得近,更不会喜欢谁,她会计划好一切。
可是,开学才两周,怀远就出现了。这是否意味着,以后他们会经常遇见?这是否也意味着,他们会自然而然成为相熟的同学?这是何明月极力回避的。周围的人与事,她是能避就避,能躲就躲,尽量保持礼貌的距离,然后将自己小心地安放在距离之外。
走到上行的手扶电梯,他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两人没有交谈。出了电梯后,他回头等她,在成排的明亮灯光中,他的眉眼愈发英俊,深黑的浓眉如剑,但偏偏眼睛却是温柔的,不笑时也泛着暖意。
她走到他的面前,两人并排等地铁。
这一站是在地面上。何明月能够看到中间的铁轨,路对面等车的学生和上班族,还有上方黑黝黝的夜空。
怀远问:“你应该年龄挺小吧,刚读完大学就来读研究生?”
她回答:“也不小了,已经二十二了。”
他的脸上立刻绽出很深的笑意:“二十二,这么说,的确挺老的。”
她被嘲笑了,连忙反击道:“那你呢?不会比我小很多吧?”
他一本正经地道:“当然要小很多,我才二十四。”
何明月噗哧笑出声来。
此时地铁到站,下来一些人后,车厢里仍显得拥挤,他走在前面,为她开出一条路,示意她紧跟其后。他们进来后,两排上方的吊环已无空余,两人只能一左一右,握住中间的柱子。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地铁的运行并不平稳,她的身体不时倾斜,给人一种忙着握紧柱子的样子。
他低头望向她。“你住在地铁站旁边吗?”
她摇摇头,眼睛却看着窗外,黝黑的夜将两人印在玻璃上。
“下了地铁还要走一段路,在山边的公寓,离海比较近,估计要走十五分钟吧。”
“你怕不怕?”
“什么?”何明月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是说,山边很僻静,路灯也少,你怕不怕?”他提高了音量,仍是温和的语气,与地铁疾驰的噪音显得不相协调,却全部落进她的耳朵。
她用力摇了摇头。
“那你很棒嘛!”
她扯出一个友好的笑容来:“这没什么。”
何明月不想多做解释,因为她知道,怀远是好意,想着她在山旁居住,要爬一段山坡,行人又少,一般的女孩子,肯定会害怕。
但说实话,他这么问,她会觉得很幼稚。她是成年人,怎么会害怕这样的小事呢?而且,她也不像其他女孩子,其他人会怕的东西,比如,单独走夜路,看到老鼠、蛇一类的生物,或者独自联系处理水管漏水等,对她来说绝不是问题,因为这是独立生活的基本。
可是,一到人群中,她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如何与他人寒暄,不知如何保持自洽,她害怕人与人之间的尴尬。因此,她总是一个人呆着,无论做什么,尽量不去麻烦其他人。
但她能感觉到怀远的特别来。即使他们初次闲谈,他也不会有丝毫尴尬,无论沉默或说话,都是自然而然。没有刻意,也没有迎合。
她心里是佩服他的。和他的交流,让她觉得没那么艰难,甚至可以说,还挺轻松。
D站离学校只有两站的距离,很快,地铁就到达了。他们随着人群走下台阶。
他说:“我就住在站口旁边,你路上小心。”
她说:“那很近,谢谢。”
他微笑着朝她挥手:“明天见。”
她亦挥手:“明天见。”
然后,她向左走,他向右走。不久,各自消失在地铁口的尽头。
这是何明月来香港后,无比寻常的一个夜晚。只是,在后来的回忆里有漫天繁星,这夜的暖风铺天盖地,卷裹着她那颗摇摇欲坠的心,一切都是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