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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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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站在人群中,绝对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尽管你的脸上从来没有用过好一点的化妆品,尽管你的衣着一直都是那么朴素,尽管你,只是一个连初中都不曾毕业的乡下女孩子。
你只不过是看起来有些憔悴而已。那是因为当你偷偷地哭泣过,然后甘心情愿地把唯一的上学机会留给了那个同样眼含泪花的人崔洋时,你就想好了,你安青,这一辈子要永远做他背后的女人,用你柔弱的肩膀,扛起他前行路上所有的风风雨雨。你说,他的幸福,就是你的幸福。
你自己都不知道从哪一分哪一秒开始,那个曾经在小河中为你摸鱼儿、在树枝上为你掏鸟窝、在花丛里为你捉蝴蝶的懵懂少年,就那么无声无息、温暖而甜蜜地走进了你的梦里,深深的刻在了你的心里,看到他,你的心跳就会加速,想起他,你的眼中就会掠过娇羞,他已不再仅仅只是你的亲人。而你的心事,他其实早已读懂,但他,从来都不说。
这些年,为了供他上学,你农忙时整天一头扎进养育你的黄土地,累死累活,稍微农闲时,你又去镇上的饭店打工,看尽脸色,你病了舍不得去看医生,就那么硬扛着,你衣服早已褪色,可你总是舍不得再添一件,你省吃俭用,负重前行,你的青春你就那么在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中渐行渐远,你早已忘记了,你也曾经是一个有梦想的女孩子。
你昨天为跟镇上的饭店老板结工资,受尽了委屈,你今天又在庄稼地里晕倒了,你太累了,早都该好好歇歇了,但是你刚刚被邻居大婶送到村里的小诊所,还来不及输液,你一睁开眼就又奔向了庄稼地,你说,尽快安顿玩地里的活儿,你就可以去深圳见你的崔洋了,尽管你一句想念的话都没有说,但是我知道,你想他了。可你还不知道,你想念的他今天刚刚被炒了鱿鱼,此刻正在深圳的雨夜里郁郁寡欢。
姓名?崔洋。年龄?23。哪里人?甘肃。能长期熬夜吗?没问题。好吧,回去准备准备,你只负责晚班,明天晚上6点钟正式报到。
距离从火凤凰歌舞厅失业后第五天下午3点,北京科技大学全优成绩毕业生崔洋找到了来深圳后的第二份工作,在罗湖区一家刚刚开业不久、中等规模的录像厅做售票员兼保洁和换片,月薪900管晚餐,最主要的是,录像厅隔壁就是一家公用电话超市,可以随时给安青打电话。
等第一个月工资领到手后,一定要先给安青买一身像样的衣服,她就快要来深圳了,得穿得漂漂亮亮的,即将走上全新工作岗位的崔洋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
录像厅老板姓高,湖南人,30来岁,油光锃亮的大背头,国字脸,八字胡,总是笑眯眯的,对崔洋挺关照,每天下午6点总会在录像厅不远处的湘菜馆要来两三个炒菜,再来几瓶啤酒,与崔洋称兄道弟地享用一番,然后跨上那辆据说花了两万多买来的GS125铃木王,在一溜青烟中绝尘而去,无比帅酷,引得崔洋甚是羡慕,暗下决心自己将来也要买这么一辆,带着安青在深圳宽敞的马路上兜兜风。
不,是我记错了,我突然想起自己当时的想法是,一定要挣很多钱,买一辆豪华版的宾利(那是我初到深圳时见到的最好的轿车),带着安青在深圳的清晨或黄昏里漫无目的地奔跑。这是2002年的一次同学聚会,已经富比王侯的崔洋高高端坐在当时深圳最豪华的涉外酒店—— 南海酒店音乐餐厅主宾之位,面向蔚蓝色的大海,伤感地叹息了一声,对着桌前最贴心的老同学张林与米兰说。那时,安青已经离他而去一年整,而他,也将在一年之后,成为一缕幽魂。
那是谁的身影又一次穿越光阴从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走来?
那时近黄昏,夕阳照耀下的村子里每一处田野山洼尽皆一片金黄,扎着马尾辫,身着淡红色布衫的安青跟在崔洋他们一帮男孩子身后,以玉米秆为骏马,在村里的小路上开心地奔跑着,咯咯的笑声回荡在村子上空,突然间,她被身边那个坏小子推了一下,摔倒了,衣服占满了尘土,胳膊肘擦破了皮,淡淡的血迹渗出,她眼中泪花闪烁,崔洋二话不说,冲上前去就和那个推倒她的坏小子厮打在一起,无奈不是对手,情急之下,便顺手拾起路边的一块石头砸在了那个坏小子的头上,坏小子头顶立时起了一个大大的包,血流而下模糊了双眼,疼的哇哇大哭,还未等崔洋和安青逃离现场,坏小子的母亲便凶神恶煞地来到了眼前,并顺手就给了崔洋一个大嘴巴,打得他眼前直冒小星星。
那次黄昏之战的最终结果是,坏小子的包扎费、医药费全由安青的父母承担,外加100元精神损失费。而崔洋和安青也第一次被父母批评,并在院子里的桑树下罚站两小时。
那夜起风了,月光如梦,桑枝摇曳。安青说,都怪我,要不是我你就不会挨打,也不会被罚站,对不起!崔洋说,我不允许任何人欺负你,我是男子汉,我要保护你,还有,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买好多辆大汽车,一辆一辆换着开,带你去你向往的任何一个地方,那时,我们就不用再把玉米秆当马骑了……
在录像厅上班以来的半个多月,是崔洋最为安逸而颓废的半个月。90年代初,正是以□□题材为主的港片炽热风靡的时代,因而,每天还未等开始营业,录像厅门前便挤满了各色小青年,乱嚷嚷的等待享受最刺激的精神食粮。崔洋也是一边磕着小瓜籽,一边翘着二郎腿神游其中,日子过得挺惬意。有时趁着高老板不在,还曾偷偷的往自己兜里塞进几张毛票,心里美滋滋的。但谁知好景不长,那天晚上,当他应广大新老顾客朋友强烈要求刚刚将带颜色的片子换好不到五分钟,几名身着橄榄色的片区民警就破门而入,一屋子男男女女全被带到派出所做笔录。那天,当民警严厉的目光扫过他的脸,蹲在墙角的他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立马找个地洞钻下去。
那是最为难熬的一个夜晚,要不是高老板仗义疏财托关系保释了崔洋,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在那间带铁栅栏的房间里呆多久。要说高老板也还真是神通广大,录像厅第二天便又照常开业大吉,崔洋本想辞职不干,但经不住高老板兄弟长兄弟短地诚意挽留,他便犹犹豫豫地又留了下来。
一个月时间终于熬到了头,崔洋真正意义上地领到了自己人生第一笔工资900块,外加高老板给的200块奖金和自己平时偷偷塞进兜里的毛票,他斜坐在出租屋的小破床上手蘸唾沫一盘库,这一个月居然赚了整整1600块,还算理想。为了庆祝一个月的辛苦终有回报,他花了30块去大众澡堂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回,然后,再花12块买了一只正宗的北京酱汁烤鸭,一口气全下肚,直打饱嗝。
给安青买身衣服寄回去吧,这么多年,她为了你,几乎从来都没有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再给她寄500块钱吧,这么多年,她恨不得一分钱当成一块花,省下来的都为你花了,你还从来都没有给她回报过一分一厘呢,这回让她也高兴高兴。她快来深圳了,让她开开心地来吧。
从邮局出来,你感觉神清气爽。衣服已经寄回去了,是安青最喜欢的浅紫色,上面还有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你想象着她收到来自遥远深圳的礼物时的样子,她一定先是无比惊喜,接着,她会连饭都顾不上吃就穿上它,心跳加速地在镜子前轻轻地转好几个圈,最后再小心翼翼地脱下它,叠得整整齐齐放进柜子里,舍不得穿,就只是每天拉开柜子看看它,幸福像花儿一样。你能猜得到,当她收到你寄回的500块时,她也同样惊喜兴奋,但是她一定连一分都舍不得花,而是全部存到银行,再将那个红色的小本本贴着身带回家,将它用手绢包裹得严严实实压在箱子最底层,每隔几天就要打开箱子看看它在不在。而在这一系列的过程当中,她说不定也会忍不住眼中生出感慨的泪光, 然后哭着哭着就笑了。
好好整理整理出租屋吧,从你第一天住进去,一直忙于找工作,忙于上班,你的屋子都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安青就要来了,她从小就喜欢干净整洁,你得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欢迎她。
你怎么停了下来,屋子才只整理了一半。我知道你是怎么了,因为就在那么一瞬间,你突然间意识到了,就靠你在那间小录像厅这么混下去,你永远也不可能实现当初的誓言,你拿什么给安青一个幸福的未来?你沮丧地躺在了床上,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眼神空洞无光:你为什么而来?你的舞台到底在哪里?
那是1993年9月1日,深圳天空蔚蓝,街上人来人往,在蔡屋围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有一颗年轻的心灵,正被巨大的失落和迷茫紧紧包围。如果让十年后的你和那一刻的你来一次穿越时光的对话,崔洋,你会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