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今夜我去了远方》安一夏

5、第五章

　　想他，就去深圳找他吧。熬过这个夜晚，你就要踏上去往南国的列车，很快，你就能够与你深深挂牵的那个人重逢，这是多么值得开心的事情。
　　但是，安青，你是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是因为对生活了20多年的家乡依依不舍？还是因为即将到来的重逢让你喜极而泣？
　　你在初秋的月光下，泪光莹莹。你将屋内屋外的每一寸空间都再三凝望，那些从童年时光就在这里上演的点点滴滴，那么让你怀念和揪心，此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夜虫的鸣叫此起彼伏，很晚了，你也困了，但是你躺在床上越想入睡，却越是清醒。你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和崔洋重逢时的情景：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就望见了他，他朝你挥着手，喊着你的名字，你一手提着行李，一手也向他挥舞着，你们奔向彼此，紧紧地拥抱，有很多话想要说给对方，但那一刻，却都沉默，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倾诉……想着，想着，你睡着了，窗外，月光、秋风、还有泥土的芬芳，多么诗意。
　　安青，你睡着了，你牵挂的人还未睡。
　　初秋的深圳，天气已经不再那么酷热难当，只是崔洋的心里，依然隐隐焦灼。他是那般迫切地想要看到安青的到来，但同时，他又害怕她的出现。一是因为，这些天来，为了不让安青为他着急，他在电话中一直谎称自己找到了一家知名外资公司做项目主管，但实际上，他依然还在那家小小的录像厅混日子，他不知道，安青到深圳后得知自己的实情，该有多么失望。二是因为，有一个之前从未认真考虑过的问题，使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么多年来，他和安青相依为命，尽管在他们内心深处，早已从单纯的兄妹情分跨越到了爱情的区间，彼此深深的爱上了对方，但是他们都只是心照不宣，从未说出口，他不知道，安青来了深圳后，他们到底该以怎样的方式相处，是继续心照不宣，像往日一样，还是将那层窗户纸捅破，如恋人一般？
　　夜深了，崔洋尽管眼睛肿胀，但心中还是思绪万千，丝毫未有睡意，他在黑暗中努力地看了看表上的指针，已是凌晨3点。
　　突然特别想抽一支烟。
　　提起烟，崔洋的心微微颤抖了一下。对，那也是一个初秋，上初二的崔洋因为在校偷偷吸烟而被老师喊家长领回家教育。那天中午，他被恨铁不成钢的安青整整数落了半个多小时，数落够了，安青就一个人偷偷的流着眼泪，又开始为他做他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青椒和油泼面，想要为长期住校的他解解馋。那天，崔洋其实心里也特别难受，想想为了自己能够有上学的机会，这个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却胜似亲人的女孩无怨无悔的牺牲了那么多，但是他却学坏了，拿着她省吃俭用而来的血汗钱买烟抽，真是惭愧万分。他满是悔意和歉疚地对安青说：安青，都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了，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抽烟了，我一定好好学习，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将来好好报答你……安青的气消了一些，她将香喷喷的饭菜端上小饭桌，声音柔和了许多：崔洋，吃饭吧，我知道你在学校吃不好，今天好好吃一顿，吃完了回学校跟老师好好道个歉，好好学习，我相信你说不再抽烟，就一定不再抽……
　　是啊，多少年已经再未碰过一口烟了，但今天，崔洋突然很想很想抽一□□就抽一支吧，或许这一刻，抽一支烟，会让内心许多烦扰都随烟而散。这般想着，崔洋起身下了楼，在一家24小时营业店买了一包廉价烟和一个打火机，也未急着回出租屋，而是随意地坐在了路边一颗风景树旁，点起烟，只是吸了一口，就被呛得直咳嗽，但那种久违的烟草味，新鲜而刺激。
　　凌晨3点多，蔡屋围的街道少了白日里的热闹喧嚣，只有零零散散的霓虹灯还在夜色里悄然闪烁，除了稀疏而过的车辆，偶尔也能看得见三三两两醉意浓浓的艳妆女郎摇晃着从某处而来，或正往某处而去。崔洋指间的一根烟已经快要燃尽，但他还未意识到，就那么背靠着风景树，静静地阅览着眼前深圳标识鲜明的一幕幕。
　　一支烟燃到了尽头，手指被狠狠地烫了一下，生疼生疼，像是思念的味道。崔洋努力了好几下，才终于站起了身向出租屋而去，忽明忽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火车轧过轨道的声音富有节奏感，广播里提示，深圳站即将到达。二十多个小时的颠簸，安青尽管很是疲惫，但她眼中却更多的是兴奋和激动：崔洋，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黄昏时分，等待接站的人已经将出站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渴望着与远方而来的亲朋早一秒钟相见。崔洋身在其中，被一股巨大的热浪簇拥着，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手中虽然提着一大瓶矿泉水，但他舍不得喝下哪怕一小口，那是他留给安青的，他知道从西北到广东，安青一下火车最重要的就是不能一下子适应这强烈的气温反差，所以，一瓶矿泉水，或许是最好的重逢礼物。
　　所有的情节都几乎跟安青当初想象中一般：挥手、拥抱、沉默……
　　崔洋说，想吃什么？带你去吃，算是给你接风。
　　安青说，我不饿，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青椒和油泼面吧，你肯定馋了。
　　崔洋执拗不过安青，只好妥协。在小超市买好了简单的灶具，安青顾不上歇息片刻，立马在崔洋那间小小的出租屋内忙活起来。
　　饭上桌，还外加两瓶啤酒。崔洋狼吞虎咽的吃着，安青静静地坐在对面的小凳子上，就那么满目温存地看着他，记忆中，关于他成长中的一幕幕，都如同电影胶片，哗啦啦地回放。
　　崔洋，这一刻，只想静静地看着你，看着你，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
　　来，你也喝一点啤酒吧，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你肯定累了，啤酒解乏。
　　对，喝点吧，尽管你从未喝过酒，今天，就权当是为了庆祝在他乡的久别重逢。
　　只可惜啊，安青，你的确不胜酒力，就只是那么三两杯，你已经面色绯红，脑子晕晕乎乎的，感觉面前的崔洋在旋转，整个屋子也在旋转。
　　崔洋给你递过一杯水，你一把将水杯打翻在地，抬头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地痴痴望着他，舌根生硬，语无伦次：崔洋，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我爱你，我很早很早就已经爱上你了，但你从来都不知道……崔洋，你也爱我，特别特别爱，是不是？要不，我们一起生活十几年，你怎么从来都没有喊过我一声姐，这么多年，都只是喊我的名字……崔洋，我要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你说着说着，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流下来了，滑过你的脸颊，流进崔洋的心里。
　　对，我也爱你，很爱很爱，我也想你，很想很想，但是安青，你醉了，你需要好好的睡一觉。
　　不，崔洋，我没醉，我不睡，我就想这样静静地依偎在你的怀里。
　　你哭着哭着便睡着了，长长的头发拂过崔洋的脸庞，无比细致润滑，你眼角的泪痕还在，嘴角微微上扬地均匀呼吸着，像是哭累了的孩子。
　　崔洋将你挪到床上躺好，为你轻轻地盖上了凉被，然后就那么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看着你。看得出来，你从老家出发时是精心打扮了一番的，上了淡淡的妆，还做了头发，身上是崔洋寄给你那件带着蝴蝶结的紫色连衣裙，我知道，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以一副最美好的姿态出现在崔洋的身边。
　　安青，你很美，但是，你也很憔悴，安青，我一定要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
　　2002年大年三十晚上，深圳烟花漫天，喜气洋洋，老同学张林与米兰知道安青离去后，崔洋一直过得不开心，于是订好了年夜饭想要给崔洋一个惊喜的聚会时，却怎么也拨不通他的手机，专门跑去了他的海景别墅，也还是空无一人。
　　其实，崔洋那夜并不在深圳，他一大清早就去了甘肃，先是乘机到兰州，再是坐车五六个小时，于晚上八点到了老家的小村庄。
　　他推开老家斑驳的木门，在院子里屋子里站了很久，然后又默默地出了门，向着安青的墓地而去。
　　崔洋本是要将安青葬在深圳的，但还是遵从安青姑妈的意愿，将她葬在了老家一处美丽的山脚下，墓碑的方向是深圳。
　　安青喜欢杜鹃花，崔洋花了几百万在她的墓旁整整种了上千亩的杜鹃，花开的时候，满山遍野五彩缤纷、群蝶起舞，宛若仙境，只可惜，年三十，千亩花海也都成了光秃秃的花枝，安青的墓，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干枯的野草在坟堆上随风摇曳，像是在唱起一支悲情的挽歌。
　　总以为有很多话想要说给安青，但那夜，崔洋在墓前足足站了一个小时，却最终只是说了一句：安青，很快我就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