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今夜我去了远方》安一夏

3、第三章

　　在经历连续两周的求职碰壁之后，垂头丧气的崔洋突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尽管飞速发展的深圳对各式劳动力的需求十分迫切，但如果没有一份好的运气或过硬的人际关系，要想在深圳找到一份较为理想的工作，仅仅依靠所谓的高学历和获奖证书，还远远不够。回想起自己过去两周时间里的求职经历，他不由长长叹息：深圳啊……
　　那天早上，他早早的起床洗漱，还特意对着水房中脏兮兮的破镜子将发型捯饬一番，并将右拳头举过头顶，像是当年在大学时的入党宣誓一样对镜子中的自己说：崔洋，祝你马到成功！
　　为了赶时间，他匆匆在路边小摊位上吃了点早餐，然后挤上公交车在灿烂的朝霞中向着罗湖人才市场进发。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场面。不足500平米的人才大厅内，早已水泄不通，人声鼎沸，像极了老家逢集日的农贸市场。每张年轻或不年轻的脸庞都挂满了焦灼的期待，每一封精心制作的求职简历都蕴含着最浓烈的渴望。时不时会看到某个小伙子或姑娘眼中写满失落地从这个窗口退出，又吃力地向着另一个窗口而去，仿佛能够听到在他们不甘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再努力一把，说不准到了下一个窗口就能看得到希望。
　　每个人都心怀希望，崔洋的希望在哪里？他一进门就被眼前这乱哄哄的情形吓了一大跳，他着实没有想到，原来在深圳，不止他一个人需要安身立命。既来之，则安之，碰碰运气吧。如此想着，他连忙从背包里掏出那一叠花了好几天时间才设计好的求职简历，瞄准了一个商贸公司的招聘窗口艰难地向前挤去。
　　不知是谁在他脚上狠狠地踩了一下，疼的他直咧嘴，但是已无暇顾及这些，那一刻，早一秒钟冲到招聘窗口才是最重要的，因为有时候，往往一秒钟，就可能决定一个人一生的际遇。
　　对不起，我们不看学历，只看工作经历和业绩，给你一分钟，谈谈你的工作经历和业绩。好不容易挤到了商贸公司招聘窗口，但是那个冷美人一般的招聘官却根本连他的求职简历看都不看就那么直接丢在一边，只是微微仰头冷冰冰地看着他。他正要解释一番，但还来不及张口，冷美人便示意他靠边，然后便提着嗓子向他身后喊到：下一位，下一位。
　　一滴汗水顺着额头而下，落进眼眶，眼睛火辣辣的刺痛。尴尬、愤慨瞬间涌上心头，但是又能如何？这不是小时候，如果有人欺负安青，他会毫不犹豫地攥紧拳头冲上去为她出口气，这是在深圳，人生地不熟的深圳。想到此，他只能作罢，然后将所有的不甘心都化作向下一个窗口前行的力量。
　　那天，崔洋总共投放求职简历13份，遭遇踩脚7次，忍受不屑一顾的目光无数，但是却连一句“请回去等待消息，如果我们录用你，会及时和你联系”这样的职场惯用敷衍语都未能换来，还有好几次，他的简历都直接被扔进了垃圾篓。而同样的遭遇，在接下来的十多天里，已成为他的家常便饭。十多天里，他几乎跑遍了龙岗区、盐田区和宝安区等每一个区的人才市场，气喘吁吁地穿梭于各种招聘会现场，期间虽有两三家麻雀小公司还多少对他有点用人意向，但所提供的工作职位和薪酬都与他的意向相差不止千里，最终，他仍旧一无所获。最开始，他不服气不甘心，到后来，他已慢慢地想通了，他说，或许这就是命，在深圳这个地方，有时候不认命还真不行。他不由地想起不知是出自哪位高人的一句哲语：理想很丰满，现实太骨感！
　　越是找不到工作，崔洋心里越是着急，嘴角已经起了好几个小水泡，疼的连吃饭张口都困难，晚上总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也越是这样，他就越是想念安青。每当他在夜色里穿过特区的霓虹回到那间小小的出租屋，他都会怀揣复杂的心情，从他考上大学时安青送他的那个精装笔记本里翻出她多年前的那张照片，盯着看好久。照片中，那个他曾许诺一定要在深圳闯出一片广阔天地、给她一个幸福未来的女孩，身着一袭素雅的白色连衣裙，清纯地微笑着站立在一处彩蝶起舞的花园前，像是美丽的天使降临人间。那年，安青13岁，再过不到一年的时间，她也将成为一名孤儿，与他相依为命。
　　我想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但是我连一份工作都找不到……夜深了，一缕月光透过窗子洒在照片上面，安青像是月光下的蒙娜丽莎，崔洋的心仿佛被什么紧紧地撕扯了一下，那么疼。
　　还是睡不着，隔着千里的距离，再为安青吹一曲口琴吧，就吹她最喜欢的那曲《loving care》吧。那是多年前，每逢周末，住校生崔洋总是急急地赶回家里，在家乡的那条小河旁，沐浴着夕阳温暖的余晖，为忙碌了一整天的安青吹起这首曲子，那是他们何其难忘的美好时光。
　　小孩子的哭声从隔壁传来，出租屋的门突然间哐哐地响，隔壁那个河南籍的中年女人疯狂地拍打着门板，用具有鲜明地域标识的河南话冲他喊：有病呀还是怎么的，大半夜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本来还想冲出去跟其理论一番，但想想还是算了吧，因为毕竟已经深夜一点多了，也怪不得人家，换做谁都会生气的。于是，口琴声嘎然而止，崔洋又在穿窗而过的月光里发了一会儿呆才睡去。
　　安青，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已经找到了一份不错的会计师工作，明天就去上班，月薪1500块，也不是很辛苦，你不用担心。那是崔洋从小到大第一次撒谎，他实在不忍心那个远在甘肃老家的女孩每天一睁眼就要为他的工作而担忧。放下电话，奔波一整天依然徒劳无功的他狼腾虎咽般地干掉一桶泡面后，再次盘点了一下兜里捉襟见肘的存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明天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工作，不管多脏，无论多累。
　　1993年7月18日，对于崔洋而言，是一个尤为值得纪念的日子，他终于结束了艰难的求职生涯，迎来了在深圳的第一份工作：火凤凰歌舞厅服务生，月薪800块，工作时间每天下午4点至次日凌晨4点。尽管这并非他理想的工作，但好在工资还算可以，比老家的公务员都要高许多，所以，先干着吧，骑驴找马。
　　在深圳不计其数的娱乐场所当中，火凤凰算得上是颇具规模和影响力的，上下三层，五千平米，各类工作人员二百余人。每逢夜幕降临，火凤凰灯火阑珊，歌声无休，生意好到爆棚，失恋的青年希望在这里忘却所有的惆怅与悲伤，有钱的老板希望在这里放纵所有的欲望，每一个光临于此的人们，都各怀心事，醉眼迷离。
　　崔洋的工作并不复杂，就是将客人点好的酒品果盘等毕恭毕敬地送到他们面前，然后陪着笑脸说一声：先生（小姐），请慢用。最开始上班时，他还有些拘谨，但是慢慢地，就习惯了，也老练了许多，加上他俊朗的外表和特有的书生气质，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就跃居火凤凰头牌小生之列，特别是受到那些女性顾客的青睐，常常点名要他服务，有时还会给他一些小小的打赏，除此之外，火凤凰里那些每天浓妆艳抹从事特殊岗位工作的公主们，也总是喜欢变着花样的给他抛媚眼，拿他寻开心，因而，他常常招来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和各种不服气的挑衅，为此，他还被偷袭过一次，差点辞职不干。
　　挨一顿揍对于崔洋而言算不得什么，真正促使他离开火凤凰的是因为一个叫张静的湖南女孩。善良清纯的张静原本和他一样，只是一名普通的服务生，但是有一次，一间包厢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暴发户非得逼着她去外面过夜，女孩哭着哀求无济于事，而见钱眼开的火凤凰老板也竟然只是一味地做她的工作，让她随了他们的愿。情况危急时刻，正好路过的崔洋也不知道突然间哪里来的勇气，也来不及想后果，直接拉起可怜楚楚的张静就冲出了包厢。
　　哪怕是最善意的冲动也往往需要付出代价，崔洋的代价就是他忙活了将近一个月，但是除了获取一点儿微乎其微的打赏小费之外，工资一分也未拿到而被炒了鱿鱼。而至于那个湖南女孩张静的命运，他也是不得而知，只能是在心底默默为她祈福吧。
　　这本就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失去了也罢。深圳之大，我就不信我崔洋找不到一份更好的工作，我不信！被赶出火凤凰大门的那天夜里，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崔洋也未找个地方避避，而是一头冲进了雨幕，一遍一遍地自言自语。
　　没有人会知道，数年之后，这个曾在深圳大街上自言自语冒雨前行的失意青年，将会迎来一个多么华丽的转身，成为星耀深圳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