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长》风揽八荒

34、情窦

　　商穆尘十八了，这十八年来他从未喜欢过人，但他惦念最多的除了家人，兄弟，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例外——顾之宁。
　　当年他出征，是顾之宁送他走的，他来到北境，除了日常事务，闲暇时想母妃，想季家，还会想顾之宁。
　　当年红墙白瓦，那样冷的天气里，他不记得开的艳丽的梅花，不记得那日的雪有多大，只记得马车里顾之宁那淡然的笑意。
　　商穆尘突然有点心慌，他觉得心里很乱，茫然，慌乱，欣喜，酸涩全都混杂在一起，像是某颗种子突然发芽，而且没有按着计划生长，反而横冲直撞，撞的他心里发麻，发疼。
　　商穆尘愣愣坐在床上，最后他想，如果昨晚是苏景然送他回来的，亦或者是别人，他会不会如此纠结？
　　答案是否定的。
　　商穆尘掀开身上随意搭着的被子，最终给出了自己一个结果。
　　他喜欢顾之宁。
　　但很快他又陷入了新的迷茫之中，虽然北晋风气开放，男风也不少见，但如果顾之宁不喜欢他呢？如果他厌恶怎么办？
　　商穆尘想到这里，又重新倒回了床上。
　　怎么这么难啊。
　　还没等他继续往下想，苏景然敲响了他的房门。
　　“定安，你醒了吗？”见没有回应，苏景然耐心地屈起手又敲了两下，“阿尘，你醒了没有？”
　　门哗地一下打开，商穆尘脸色不是很好，苏景然见他脸色臭着，以为他宿醉，笑道，“宿醉了？”
　　商穆尘侧身让他进门，顺带缓了一下脸色，“没。”
　　他看着苏景然那自如倒茶的模样，突然意识到，苏景然年少时是喜欢过人的。
　　商穆尘悄声把门关上，临前还小心张望了一下左右。
　　苏景然喝茶的动作顿住，他回头纳闷地看着商穆尘。
　　商穆尘坐在他身侧，努力装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我之前曾听你说过，你好像喜欢过一个人？”
　　苏景然将要喝到嘴的茶搁下，笑意淡淡，“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就是突然想到我十八了，还没有喜欢过人，也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有点遗憾。”商穆尘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想问问你这个过来人，喜欢是什么？”
　　闻言，苏景然不小心碰倒了手边那杯茶，水渍瞬间蔓延开来，浸湿了那桌布。
　　苏景然瞧着那桌布，像是看到了某个人的身影。
　　但他很快又收回了视线，如往日一般闲散道，“喜欢就是喜欢，这哪里说得清楚。”
　　商穆尘皱紧了眉头，“那喜欢是什么感觉？”
　　苏景然沉思了片刻，“我记得你不喜欢冬天，但是喜欢冬日里的暖阳，尤其喜欢阳光普照在皑皑白雪上，不多时雪就化了的场景。喜欢嘛，也好比这个。当你沉寂在漫无边际的冬夜里，那个人的出现，瞬间融化了你心里所有的冬雪。”
　　“冬日酷寒，唯一人可消。”
　　商穆尘听着最后那句话，又想起了那年大雪里的顾之宁。
　　他不喜欢冬天，太冷了，但他对冬日里迎着寒风不屈的梅花倒是很欣赏，那年他出征，是宫里梅花开的最好的时候，可那天，他没有看到梅花，他只看到了顾之宁。
　　苏景然道完最后一句，发觉商穆尘陷入了沉思。他实在好奇，商穆尘这些年来身边也没有出现什么人，他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呢？莫不是......
　　苏景然屈肘碰了碰他胳膊，商穆尘愣了下，问道，“怎么了？”
　　苏景然稍微挪了点身，声音也放低了许多，脸上戏谑的表情一目了然，“你有喜欢的人了？谁啊？”
　　商穆尘见他靠过来，往后拉了拉身子，目光闪烁，“没谁，随便问问。”
　　苏景然嘁了一声，坐直了身子，脸上一派嫌弃，“你觉得我信吗？好端端的你没事问我这个干嘛？”
　　商穆尘低头摸了摸鼻子，没理会他，找着更衣的借口就把人推了出去。
　　“你动作利索点，”苏景然道，“国师和将军在前厅等着你呢。”
　　商穆尘手里拿着件青色外袍，正打算穿，闻言手又停了下来，换了件暗红色的袍子，又在腰间坠了昨晚收到的白玉。
　　他一打开门就收到了苏景然的揶揄，“穿的这么浪——”
　　商穆尘盯着他，苏景然愣是硬生生憋住了后面那个荡字，话头转成“浪漫，你这是要去哪？”
　　商穆尘理了理袖口，淡淡道，“不是说国师和舅舅在前厅等着吗？”
　　苏景然撇了撇嘴，是去议事又不是去青楼，穿成这样给谁看啊？
　　但他没敢把这话说出来，随着商穆尘的脚步在后面诽腹了一番。
　　两人到时，顾之宁刚刚和季常牧谈完一轮，但季常牧脸色不是很好看。
　　顾之宁坐在上方，喝完茶一抬眼，就看到了那抹红色身影。
　　商穆尘给他们行礼，恰好对上了顾之宁的目光，只一瞬，商穆尘的耳朵就红完了，仿佛下一秒就能熟透。
　　看来这是记起昨晚的事了，顾之宁微微挑起了眉头，又想起了昨晚被人摁住的画面，心里微微叹了口气，这人力气怎么那么大？
　　另一边，商穆尘红着耳朵落座，苏景然在他旁边看的真切，稍微一想就知道商穆尘是什么情况了，然后他就想到了——
　　商穆尘喜欢顾之宁？
　　商穆尘喜欢顾之宁！
　　苏景然两眼一黑。
　　我的老天，顾之宁是什么人？商穆尘就敢随便喜欢？他是疯了不成？
　　苏景然默默落座，小心翼翼地来回打量顾之宁和商穆尘，然后他发现，商穆尘的耳朵就没消停过。
　　反观人家国师，面上一片淡然，仿佛下一刻挥挥手就能驾鹤云游四方。
　　苏景然在心里来回痛斥商穆尘，仰天长啸——你怎么那么不争气！
　　四人在厅上聊着，任凭心里再怎么翻涌，苏景然面上还是维持的很好，而商穆尘虽然耳朵红的不像话，但也能跟上顾之宁他们议事的节奏。
　　季常牧跟顾之宁谈了一轮，嗓子都哑了，“如今这些县令还不知道我们已把田地粮食的情况报给了平远王，能暂时稳住他们。但调令什么时候下来我们也不清楚，若是一味地等，秋天就该来了，到时候苏克勒族怕是又有异动。”
　　顾之宁颔首，“确实如此，以往调令最迟在一个月内就会下来，但如今平远王监国，没有陛下手谕，恐怕得拖个两三个月。”
　　商穆尘此时耳朵终于消停了点，他想了想，道，“陛下如今病重，二皇兄监国实属无奈，但调令也没必要拖那么久。”
　　顾之宁侧眸瞧他，商穆尘感受到他的目光，刚消停的耳朵又红了起来。
　　苏景然简直没眼看。
　　商穆尘佯装淡定，继续说，“二皇兄监国，虽没有陛下手谕，但借着左右相公的辅助，亦能代行天子之权。祖上不是就有过先例吗？”
　　北晋立朝三百年，历经六十四位皇帝，有健康长寿励精图治的，就有身体孱弱但满怀雄心壮志的，嘉胤帝就是一位。嘉胤帝是北晋史上少有的短命皇帝，一番雄心壮志，却累于身体孱弱。就是那时，左右相公的职能得到加强，嘉胤帝隔三岔五就得卧病在床，皇帝手谕拿不到是常态，那时候的嘉胤帝为了不拖累朝政，让年仅八岁的太子监国，左右相公辅佐，三方手书加盖印章，堪比皇帝手谕。也正因如此，虽然嘉胤帝在位期间短，但社稷安定，百姓也丰衣足食，小太子更是因早早接手政务，与左右相公配合默契，开启了之后的元盛景年。
　　顾之宁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能想到这点确实可以。
　　但赞许稍瞬即逝。
　　“王爷与我所想一般，但是你忽略了一点，元盛景年之后的左右之乱。”顾之宁不可否认，他刚开始也是如同商穆尘一般所想，但他很快就被左右之乱给打醒了。
　　当年的小太子就是后来的端盛帝，端盛帝跟他父亲不同，他年轻有为，膝下育有八子，年轻时的端盛帝早早就定下了太子，手把手地教养太子，但太子跟他一样，身体孱弱，后被奸人所害，十八岁那年就薨了。太子过身突然，端盛帝哀思过度，卧床半年有余。
　　就是在这半年里，其余七位皇子明争暗斗，拉拢左右相公，在朝中分党而立，形势逼人，最终竟酿成左右相公各支持一位皇子导致兵变。端盛帝为了平息叛乱，强撑病体平息叛乱，最终立了最小的儿子为太子，再行亲自教养，并立下规矩——
　　此后若无特殊事由，左右相公不得与监国共手书，若违祖制，当斩不候。

　　季常牧回想起了这段历史，一时哑口无言，过了半响，道，“那现在不算特殊情况吗?”
　　商穆尘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家舅舅，摇了摇头，“这特殊二字，能做的文章可多了。而且，不是他们不想，是他们不敢。”
　　左右相公哪敢这么做，如今皇帝还在，太子又没定，平远王只是暂时监国，如果他们与平远王三书盖章，岂不是有支持他为太子的嫌疑？他日皇帝病愈，这事再翻出来就是一笔理不清、道不明的乱账。
　　顾之宁不语，在心底默默盘算着。
　　商穆尘也陷入了茫然，他的耳朵终于在回顾自家历史时逐渐消退了下去。

　　庭院里栽了棵槐树，树龄久远，枝繁叶茂，窝在其中纳凉的夏蝉叫唤个不停，此起彼伏，加上天热，让人心烦不已。
　　四人在蝉鸣声里讨论了半天，最终顾之宁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
　　“平远王监国，没有玉玺，也没有手谕，那么他能做的就只有将定下的人选交由左右相公核对，左右相公也不能一家独断，最终还是得要一个人站出来。”
　　这人须得地位在左右相公之上，且不结党不攀附，一心为江山社稷。
　　顾之宁言语时，梅花从门外跑了进来，蹭了蹭他腿，顾之宁弯腰将它抱上了膝盖。他轻抚着梅花的后背，声音淡淡。
　　“这个人只能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