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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斐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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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天说变就变,早上还晴空万里,午时一过,瓢泼大雨顷刻当头而下。
议政殿里里外外都候满了地方官,他们身着官服,大雨刚过,空气又湿又热,等的人满头大汗,却又不能在殿前失了礼仪,只敢时不时躲着用袖子拭汗。
陈在和莫谦裘在殿内同商斐远商议政事,殿内两侧都铺满了冰,宫娥们手也不停地扇着,可那冷气怎么也不够。
商斐远位居上方,手里的凉茶已经见底了。
“两位相公,如今北境战事平定,现下六月了,沿海七郡的粮食也该第一轮收割了。我们是不是该让季将军班师回朝了?”商斐远示意书童给他续上了凉茶,阿明拎着那茶壶,还没倒到一半,发现壶已经空了。
陈在捋了捋那白须,十分赞同商斐远的意见,“王爷说得对,如今苏克勒族已经退回边界内,季将军同长治王在那,远不如回都的好。”
莫谦裘以往是很赞同季常牧班师回朝的,但此刻他态度强硬地否决了,“依臣之见,不妥。”
“王爷,如今皇上病重,消息恐怕早已传到了北境,这就意味着苏克勒族很有可能也知道了此事。您监国尚能处理政务,如果季将军跟长治王回都了,苏克勒族趁机卷土重来,到时候战事一起,恐不能及时应对。”
陈在捋胡须的手没停,仍在那一下一下地捋着,商斐远没吭声,陈在思虑了良久,最终道,“莫相公思虑不无道理,可如今只王爷一人在都,大小政务都堆在他身上,皇上的病也不知何日才能好,难不成让长治王五年、十年都待在北境吗?”
莫谦裘看着座上的商斐远,道,“依臣之见,可让国师回京。”
两侧的六部尚书闻言炸开了锅,这前两日国师才到北境,长治王如今重伤未愈,听闻国师途中遭遇刺客也受了伤,怎地如今又让人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礼部尚书房辛瑜放下茶盏,出声道,“国师回京确能助王爷更好处理政务,可听闻他前往北境途中受了伤,如今伤势未愈,怎好让他回京?若是途中遭遇不测,这可如何是好?此事,臣认为不妥。”
孔济添是新任的兵部尚书,他反驳道,“如果国师不回京,那王爷要处理政务到什么时候?皇上的病若是一直不见好转,国师好歹还能助王爷主持大局。”
底下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的不可开交,商斐远听的头疼。
“都别吵了。”商斐远将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打断了他们喋喋不休的争吵,沉声道,“此事我会同国师商议,诸位不必再吵了。时候不早了,该让地方官员来述职了。”
侧旁候着的小太监得令,手脚麻利地去门口唱名叫人。
一轮一轮地官员进进出出,暮色不知不觉就悄悄降临。商斐远今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全靠喝茶吊着精神。
他抬头看向殿外,廊上挂着的宫灯已经亮起了,星子稀稀疏疏地散在夜幕各处,他收回目光,问小太监,“外面还有多少官员?”
小太监踮起脚尖快速数了一下,答道,“回王爷,约莫还剩三分之一。”
商斐远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此次进都叙职的地方官员大概有五百来个,三分之一就还剩一百六十多个。
他看向底下疲惫的官员,沉声道,“天色已晚,今日就先到这里吧。辛苦诸位大人了。”
底下的人一听,纷纷起身行礼告退。
商斐远见人都走完了,才起身活动了一下肩膀。
阿明在侧旁见他活动得差不多了,才将手里的奏折递给他,“王爷,这是平北郡王的奏折。”
商斐远抬起的手臂又放了下去,他接过来,奇怪道,“今日收的奏折都是地方官的,北境四城的地方事务,平北郡王向来是交给地方官员自己来述职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阿明刚刚吩咐完宫娥去准备晚饭,听到这话急匆匆赶回来解释,“我问过送奏折上来的,他说事出有因,一切郡王都在奏折里说明了,王爷看完便知。”
商斐远狐疑地打开奏折,在暖黄的火烛下看完了奏折。
“这个陈书身为地方县令,竟敢倒卖粮食田地!”商斐远愤然将奏折甩在案上,“北境四城都是归平北郡王管辖,听闻他有些手段,如今瞧来,他是老了,管不动了。”
阿明被那动静吓着,丝毫不敢出声。
商斐远摩挲着手里的玉戒,半响没说话。
四城由平北郡王统领,下设四个城令,八个县令,陈书能够在平北郡王眼皮子底下倒卖田地粮食,想必这些县令和城令手里都不干净了。如果要换人,平北郡王自己是不能作主的,还得请奏朝廷,如今春闱刚过,正好安排人手。
商斐远抬眼望向那熠熠生辉的宫灯,正欲说些什么,殿外浩浩荡荡来了好些人。
宫娥们分两侧入内,手里都仔细端着各式各样的食盒,为首的是秦叙。
秦叙身着湖色蜀锦,发髻左侧缀着金玉玛瑙凤凰步摇,头戴翡翠金冠,中间枕着个明玉珍珠,耳坠白玉耳铛,胸前带着个银环项圈,额前的花钿明艳,宫灯话暖黄,衬得她整个人美得如画一般。
商斐远在她没进宫前见过她一面,那时候的秦叙也美,但如今的她,更多的是媚。
皇帝真是好福气,商斐远在心里感概了一番。
秦叙刚踏入议政殿,还不等商斐远开口,就已经很娴熟地让人摆上了饭菜,“我听闻王爷忙着处理政务,已经一天不曾吃过东西了,”秦叙从食盒里端出了一盘翡翠鱼,笑意盈盈道,“所以我特地让御膳房准备了好些东西,王爷快坐下尝尝。”
商斐远看着宫娥们陆陆续续地将菜摆上桌,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皇帝的妃子,不在寝宫照看皇帝,反而来看顾他一个王爷?商斐远觉得言官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商斐远示意阿明拦住了继续摆菜的宫娥,对着秦叙行了个礼,客气道,“慕妃娘娘客气了,皇兄病重,我替皇兄监国是无奈之举,处理政务忙,但府中亦准备了饭菜,就不劳娘娘费心了。”
秦叙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她搁下手里还捧着的翡翠鱼,示意宫娥们都退下。
阿明见人都退下了,看了好几眼商斐远,商斐远察觉到她有话要说,便也让阿明退下了。
殿内人都退下了,只剩下他们二人,显得尤为空旷。
门外丝丝缕缕透进了些晚风,摇得悬在廊上的宫灯站不稳,晃来晃去,灯光明明灭灭,地上的影子被剪成了好几瓣。
秦叙拾起金著,夹了块鱼肉,自顾自尝了起来。
商斐远坐在她对面,等着她开启下文。
“王爷,这鱼做的好,您真的不尝尝吗?”秦叙眼眸清澈地看着他,故作天真,“从这赶回王府,饭菜都凉了,您真的不考虑一下这些菜吗?”
商斐远确实饿了,但这不是他该吃的。
“娘娘,有话直说,我府上的菜不经等,”商斐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秦叙放下手里的金著,拿起不远处的金樽,给自己倒了满杯。
“我哪有什么话,只不过想给王爷送个饭,仅此而已。”秦叙捏起酒杯一饮而尽,娇笑道,“再者,我的一举一动不都在您和太妃的眼里吗?”
商斐远眼眸一深,微笑道,“听闻娘娘昨晚深夜去了上国寺,怎么,半夜想起了什么亏心事,想去佛祖面前忏悔?”
秦叙眼里的笑意更甚,她给自己续满了酒,又拿了个金樽倒了一杯,起身把那杯酒递过去给商斐远。
“王爷何苦讥讽我?太妃所谋与我所谋,皆是为了王爷。”秦叙趁他接过,轻轻与他碰了个杯,“王爷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
商斐远接过那杯酒,但没有喝。
“本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你跟母妃之间在盘算什么我一清二楚,但有些事情,不是你们能够左右的。”商斐远将那杯酒搁下,“娘娘心意,本王心领了,但本王无福消受。”
秦叙眼里渐渐没了笑意,她的眼睛很漂亮,笑起来很妩媚,不笑时有种淡淡的疏离感。
“那如果成了呢?”秦叙淡淡道,“如果那个位置就是你的呢?”
她将手里那杯剩余的酒一饮而尽,随手丢在了桌上,“既然你不明白我的心意,那我就直说了,我喜欢你。”
“我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但为了站的更高,为了助你成就大业,我进宫了。”秦叙渐渐走到他身前,微微俯下头,胸前的雪白过于招摇,银项圈亮的人晃眼,她脸有点红,比那腮红更甚,她大胆地扶着商斐远的肩膀,轻轻靠近他面前,深情地望着他,红唇轻启,“太妃说,我没有资格站在你身边,你觉得呢?”
商斐远被她的酒气熏得有点头晕,他果断地把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拉下,沉声道,“娘娘自重,路是你自己选的,怎么走,要不要走,你自己决定。”
他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开,起身背对她,“母妃以你为棋,你虽不是皇后却胜似皇后,实际上后宫已经归你统管了,你若不想受母妃挟持,大可想办法与她断绝来往,你手上没权,但你大可利用皇兄,可你没那么做。”
“我无心称帝,就算不得已被推到了那个位置,也不会帮你们做什么,更不愿做个傀儡。”商斐远撂下这句话,抬脚就要走。
秦叙从身后冲过来抱住了他的腰,“可是我喜欢你啊!”
商斐远被这个动作吓了一大跳,他手忙脚乱地掰开她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冷着脸道,“娘娘自重!你身为皇兄的妃子,怎可做出这种有违人伦的事情!简直丢尽皇家的脸面!”
商斐远决意把话说的更重,好让她死了这条心,“你身为女子,名声对你很重要,望珍惜!”
说完,头也不回地匆匆叫上候在殿外的阿明赶往宫门口。
秦叙摔在地上,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等回过神来时才发觉早已泪流满面。
风停了,宫灯稳住了身影,殿里只余下一人。
商斐远上了马车,给自己灌了杯凉茶才平复了心情。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商斐远思绪逐渐飘远。
他年少时觉得当不当皇帝没什么,后来皇兄登基,他觉得挺好,天下有主了,他和阿尘可以当个闲散王爷。可是皇兄昏庸,成日耽溺于酒色,连上早朝都会瞌睡,如果没有国师,恐怕他早已酒肉池林,荒废朝政。他在国子监、在春闱看到了很多有抱负的年轻人,他们年轻气盛,希望能凭自己的学识让社稷更好,可这个皇帝,并不是他们希冀的君主,他没有给他们施展抱负的机会。
今年春闱皇帝胡乱筛掉了很多饱学之士,他虽协助管理此事,可能保下的,仅有寥寥数十个。其中有个人他印象很深刻,是来自苍郡的阮明石,苍郡出太傅,教习他们三兄弟的都是来自苍郡的太傅。阮明石出身农家,对于民情有很深的体会,他的文章字词恳切,直击要害,主张推行黄册制度,以防流民,严格控制田税,减轻百姓负担,这都是些有利于民的措施。可皇帝看他不顺眼,因为他觉得现在的制度没有什么不好,阮明石是在无中生有。
皇帝因此将他的名字从进士名单里面划掉了。
后来几经波折,商斐远终于把他的名字加到了翰林学士名单里。
春闱名单就像个笑话,皇帝凭靠着自己的喜好决定了别人的一生。
马车倏然停下,将商斐远拉出了沉思。
阿明下马车,对着窗子道,“王爷,王府到了,长公主在门口等您。”
宜湘本以为她来晚了,不成想商斐远也刚回府。
她跳下马车,兴高采烈地跑到商斐远马车面前,“唰”地掀开了他的车帘。
宜湘今日打扮朴素,往日爱戴的步摇也没有戴,只簪了支木兰金簪。
“二哥!”宜湘笑得眉眼弯弯,“我给你带好吃的来了!”
商斐远楞了一下,随即弯起了嘴角,温声道,“我说我今夜怎么耳朵烫,原来是你一直念着我。”
宜湘让开身子给商斐远下了马车,她跟在他身后,嘴里一直喋喋不休,“二哥,这阵子你可真是太忙啦!我都不敢来打扰你,今天实在是憋不住了,就跟淑娘娘说你都瘦的不成人样了,我要来给你送点好吃的。”
宜湘迈上台阶,没留神,差点摔倒,商斐远眼睛好似长在了后面,及时拉住了她。
“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掉这个毛病,”商斐远把她拉上一个台阶,“小时候你就是这样,一边说话一边上阶,老是摔倒,怎么个长了脑子没长?”
宜湘拍了拍裙摆,抬头笑嘻嘻道,“这不是有哥哥们嘛。”
商斐远拿她没办法,摊上这么个妹妹,能怎么办?
进了府,宜湘就让侍女从食盒里面拿出了菜摆上桌。
“哟,还有酱猪蹄,”商斐远净了手,一抬眼就瞧到了这个,“这可不是我爱吃的,这都是你爱吃的吧。”
宜湘竖起食指,左右晃了晃,“此言差矣,二哥你近来忙,连饭都吃不好,我这是给你补补身子。”
商斐远无奈地笑了笑,“你这都哪听来的谣言?没有的事。”
宜湘给他盛了碗汤,又拾起玉筷给他夹了个卤鸡腿,“我近来时不时进宫看望大皇兄,听那些太监宫女说的。”
商斐远侧身瞧她,“你还进宫看望皇兄?你之前不是都躲着他吗?”
宜湘给自己碗里夹了块猪蹄,“那不是他之前说要给我指婚吗?我不躲着他难不成还上赶着让他给我随便指个夫婿吗?我又不傻。”
商斐远听她这么一说,想起了钟离靖。
“你那日说你心悦——”商斐远还没说完,宜湘就打断了他,“那都是权宜之计,他之前跟我有点小矛盾,我就借他来用用咯。”
“如今皇兄病倒了,短时间内他是不会给我指婚的了,我现在也就不躲着他了。”宜湘啃完碗里那块猪蹄,“我过两日打算去上国寺给皇兄祈福,你要不腰跟我一起去啊?”
商斐远喝着汤,漫不经心道,“看情况吧,如果我有空的话就陪你去。”
宜湘给他夹了块肥瘦相宜的五花,“那行。”
两人吃完饭已经戌时了,商斐远将她送到王府门口,嘱咐她回程小心,又派了几个侍卫跟着护送。
宜湘上了马车,掀开车帘跟他告别,“二哥我走啦,你快回去吧,外面热,我还会来给你送吃的!”
商斐远立在台阶上,哑口失笑。
“快回去吧,天色太晚,淑太妃该担心了。”商斐远朝她挥了挥手。
马车行驶,宜湘回了他同样的动作。
商斐远送走了人,歇息片刻就去浴室沐浴了。
热水滚烫,商斐远陷在其中,发出了一声叹谓。
明日还有地方官要述职,待明日汇报完,他才能决定要放谁前往北境四城任职。
商穆尘落下了一枚黑子,顾之宁纵观全局之后,也落下了一枚白子。
“国师后手留的有点多啊,”商穆尘捏着手里的黑子玩味地说。
梅花窝在顾之宁怀里,轻声唤了几下,顾之宁挠它下巴,笑道,“人总要给自己留下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