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的男孩》椿岫青

2、耗子

　　顾念开始是有些郁闷，他的扫帚无意戳到那铁面，弄出了声响，满教室的学生闻声而望，他也逼不得已起身，结果预料中的哄堂大笑瞅见他淋得狼狈的模样便随之而来。约翰森先生往常便是个赏罚分明之人，这倒好——他气得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人看，铁面同学倒是背着手，一脸事不关己地看着他。
　　相视片刻之后，对方说：“同学，怎么，需要我给你擦擦汗吗？”
　　他说得倒是一点不含讽刺的语气，听起来就是一个无比单纯的疑问句。
　　原先的哄堂大笑变得更加响亮，顾念余光瞧见教室内还站在讲台上的约翰森先生正准备离开讲桌，也来不及再对对方瞪目而视，只得暗地里喊苦连天，弯腰将那掉在地上的扫帚飞快地捡了起来，换了一个笑脸。他径直面向已经走近两人的约翰森先生，顺势将胳膊搭在了铁面同学的身上，“太客气啦，”他装模作样微微倚向对方，提高声音，故意让那洋人老师听得更清楚，摆摆手：“不就是不小心绊住了的事儿吗，不碍事儿，只是这学校的扫帚——”
　　顾念轻轻拎了拎手上的扫帚，原先本就有些破旧的扫帚此时此刻整个扫尾散了大片，稀稀拉拉，像是过年娃娃们踢完了的鸡毛毽子。脸上笑意更加张扬起来，“督导那边我可就不太好说了。”

　　校舍是前两年才刚建好的砖瓦楼，棕红色，近几年就读的学生日益增加，原先为了预备这种情况的多建的几个教室也都陆续派上了用场，同礼拜用的教堂不同，乍一看只觉得有些灰扑扑，甚至还有些沉闷，但迈进去便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声，倒颇为适合学习进益。
　　顾念才到他的教室所在的楼层，同足球社的同学打过招呼之后便作业也来不及放在宿舍，想尽早了事，只见那铁面已经倚靠在窗边，向下望去，不知怎的，与白天不同，落日的光芒昏暗，显得他有些落寞。
　　两人一同被训话时才知道这人叫宁梣，顾念虽然大事小事麻烦不断，但书念得却并不差，再怎么不放心上也对这名字依稀有些印象，回去倒腾了桌肚子半天从角落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上月的考试单，“找到了。”他一行行对过去，发现这人同他咬得很紧，各个科目看下来，优势两人几乎是势均力敌。
　　“这么一看又倒没有早晨那样不近人情了。”顾念站在远处默默看了一会儿，想到翻出来的那张纸，此时此刻正值放学后的课外活动时间，人声熙攘，只有这校舍算最安静的，那宁梣也不知在看些什么，一时半会儿竟然入了神一般。
　　“那楼下是有驴子推磨么，不然怎么看得这么入神。”他心里摸索，伸长脖子也瞟了瞟，却除了修剪得颇为平整的灌木丛之外什么都没看见，便缩回了脑袋。
　　“宁同学，”顾念最终还是迈步上去，一手拿着一个崭新的扫帚，随手扔了一个给对方，“别看了，我今天作业还多着呢，咱们早弄完，对你我都好，你说是吧？”他笑了笑。
　　宁梣这才从发呆里回过神来，本斜倚着的身子转了过来，一把抓住扔给他的扫帚，瞥了他一眼，似乎对对方这种捉弄意味的行为觉得不屑一顾，他等了有一阵子了，懒得理这种倒打一耙的行径。正打算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来，突然之间又想到了什么，惜字如金地开了口，说：“先到先得，我扫咱们这个年级这层和上面一层，下面两层给你扫。”
　　说完便将后脑勺朝向顾念，只剩黑黝黝的一片，慢条斯理地走了出去，连声也不愿再吱给顾念多一回了。
　　“嘿你还真行，”顾念惊奇，他头一次见到有人的小毛病多得跟自个儿有得一拼，但倒不怎么生气。他答应着：“好好好，扫地也得争标兵，那就承让了。”他作势抱抱拳，便下楼而去了。

　　结果还没到一刻钟的功夫，顾念正吭哧吭哧地用扫帚尖尖勉力清理墙角处细碎的灰尘堆时，宁梣又下楼来找到了他。
　　他诧异地抬头看了对方一眼，又回头来一边继续挖着那如同绵雾一样难以清扫的灰尘时一边问：“怎么了？”
　　宁梣没说话，只是摸了摸鼻子，将手中握着的扫帚递给他看。
　　顾念扫了一眼，顿时大笑起来，手中的动作跟着停了下来：“宁同学，要是你将来做我们学校的清扫工作，全上海的扫帚恐怕都要被你败光。”
　　原来见宁梣握着的那个扫帚这次坏得更加彻底，毛彻底落光，一两根还聊胜于无地悬挂在其上，平添几分空落。而这人原先就僵硬的神色在听到对方丝毫不加遮掩的笑声时更加僵硬起来，可如今又骑虎难下，宁梣似乎有意要将语气放软一点，做出有求于人的样子，但无奈他真的不擅于此道，看着顾念笑得上起不接下气，最后好不容易憋出句话，结果只能硬邦邦地又有些急躁地说：“笑够了吧，麻烦你快点扫。”
　　顾念终于堪堪停止住了笑声，直起身子：“那宁同学你可得慢慢等咯，我扫地呀，追求质不追求量，多则一两个时辰，少则半个钟。”
　　他接着又朝向宁梣转过身，弯了眼，活生生笑出了个“欠”字：“这得看我心情。”

　　嘴上说是这么说，除却实在不好打算的逼仄角落之外，顾念的动作其实很利索，不一会儿间，已经扫至第二层楼的末尾处。
　　宁梣微微诧异，站在他旁边，顾念扫一寸，他跟着挪一寸，边走边看道：“没想到，你还真会扫地。”
　　顾念发觉自己真听不出来这人是真心还是嘲讽，瞥一眼，没好气：“你老跟着我干嘛，我又不会拎着扫帚就跑了。”
　　“我来监工，我还有功课没做。”一点也不像求人的样子。
　　“那你以为呢？我是什么？地都不会扫，尽白吃家的大少爷吗？” 他没理，续上先前的话头。
　　宁梣摸摸下巴，仔细想了想，“没看出来，你也挺有自知之明。”
　　顾念回头，笑斥道：“你可掂量掂量自己吧，”将手中的扫帚扔了过去，“快滚快滚，这个再坏了我看督导不得扒了你的衣服做扫帚头。”

　　跟着宁梣爬上楼时，冬日的黄昏还未完全掠过，但光线已然十分昏暗，脚下一个不留神，那台阶便会被窗外深紫的日光洇染，化为浓黑的一隅，偶尔会有心急的学生一脚踩空，扶着腰出进教室好几天，样子凄惨。
　　顾念仔细留神听，已经听不见足球社的口哨声了，他有些失落，上海的冬天难得有光线明朗的傍晚，今天便是这样的一天，他并不容易低颓，但难得的好机会却又被自己坑到来扫地，他一瞬间下定决心要少惹事，虽然只是刹那间的念头。
　　宁梣话并不多，但一开口就会气死个人，顾念虽然难挨寂寞，但想想还是少开口未妙，为了保护两人手上最后一把完好无损的扫帚，他还是跟着宁梣一同来到上面两层楼，但估摸着对方也嫌弃自己，便找间同层楼较空的课室坐了下来，随便拿些空白纸张，涂涂画画起来。
　　他自幼在苏州长大，水汽腾腾的，房屋像是长久浸润在这样的潮湿中拥有绵延的生命力一般，内敛又宽厚，老人家摇着扇子在荫蔽下浅眠，孩童们爱吃带蜜的糕点，匆匆绕街而过等待特定时刻小商贩们的叫卖。顾念知道，上海离苏州这样近，但偶尔看着电车驶过矗立着重重陌生建筑的街道时，才想起这又并非苏州——那又算什么呢？
　　他拿远了自己方才速速勾勒下的房屋轮廓，顾念描摹过无数遍那种特有的建筑，一瞥而去，直叫人升起“那便是故乡了”的预感，粗略看去，纸上所画的与他幼时便身居其中的屋丛极为相似，又着实有一些说不明道不鸣的新颖巧思，但仍旧粗劣，毕竟只是个少年人闲来无事用来打发时间的。顾念清楚，上海丰富的事物太多，各式各样西洋屋檐近十几年以来便陆续充斥着几乎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偶尔刹一望，瑰丽气盛，可细细一想，却不知自己究竟在何方，但仍还有这样熟悉的，即使是他们这样葱葱少年一眼就会停留徘徊的旧屋，不起眼，沉默，在普通的角落里群群而生，但在傍晚总会有袅袅炊烟从小窗溢出，在晨曦升起时有简朴但清秀的布窗帘，这些极小极小的温暖，而它们才是属于他们这些人的心系。
　　顾念叹了口气，耳听着教室外扫走廊的声音近了，将那纸张掩于其他白纸下，拿起铅笔来，心不在焉地作出潦草涂画的模样。
　　十几岁的少年人，再多肆意与笑语，心思或多或少都渐渐笼络起来，不免连自己都觉得矛盾。顾念未曾同任何人提起，他手中作势的笔划没停，但一心二用地透过那白纸遮住的层层笔迹直愣愣地向下看——时代摇荡，万象不定，他自上海读书这段短短的日子以来，眼见陌生的，却又不得不遥配其构思之机敏的诸多大厦平地而起，似是鬼影一般，朦朦胧胧地，从这不甘与赞叹中萌生一点愿望：“若能真正添上只属于我们的一砖一瓦，也能知足了吧。” 他暗自笑道，但又默默地摇了摇头。
　　光线已经完全昏暗下去，学校的作息十分规律与严整，上海滩显露出与白日完全不同的面貌，灯光盈盈亮了一大片，远远相连海际，叫卖声从蔬菜瓜果到了小吃宵夜，顾念低下头去，模糊之中这才看清楚刚刚神游时画下了什么，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啪”地一声，宁梣站在后门开了电灯，教室哗啦啦地亮堂了起来。
　　“怎么不开灯？”他脚步飞快，走到了顾念坐着的桌边。
　　“等得你都困了，这不是无聊得忘了么。”顾念想把那画着画的纸塞到另一个桌的抽屉里，伪装成是旁边这桌主的杰作，却又实在来不及了——宁梣已然弯下身子，手中一边将那把扫帚递还了给他，“喏。”一边凑近看向桌上摆着的那幅画。
　　顾念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嘴角如千斤重般地扯了下来，“真是被黄莲压着了。”他想。
　　果不其然，宁梣看清楚纸上画的是什么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带着拍了好几下他的肩膀：“顾同学，古人画四君子作雅兴，你也挺颇有意趣，不甘世俗地画耗子。”
　　接着他像是捧着元宝地一样端着那画着肥硕灰耗子的纸张看来看去，“这耗子还挺肥，看得出画主是个有爱心的人，塞了不少油水吧。”
　　顾念有些恼怒，夺了回来：“看什么看，我看你这对耗子念念不忘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