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7、千锈 (四) ...
-
沈娘子的壮阳药酒不仅风靡七转楼,在福宝行馆也很畅销。我蹲在地上把药递给背着个壳的黄老板,起身便要走,他呵呵笑道:“李平啊,贾家小哥说你点子多,帮我想个法呗。”
左右驴车还没来,我便爽快的道:“有事?”蹲长了腿有点酸,索性坐下。
黄老板指着窗外一片空地道:“这两年外界修士越来越多,我把行馆修一下,在旁边再建个别馆,务必豪华气派,专门吊外界来的凯子……招待界外修士,你看如何?”
身为二十年后的那个外界凯子,我听得不住点头,“如此一定财源滚滚,生意兴隆。”
黄老板满脸褶子都皱成了一团,“借你吉言。你说啊,万一哪日咱们别馆招待个大人物,说不定金丹,不,元神真人,人家就想要个大屋子怎么办?我又不能专盖一个大屋等,那不是把灵石往水里扔吗!”
……难怪十六间屋子会被眨眼打通,根源还在我这里。
我心中微有感慨,“简单。别把墙砌死。” 说着捡起块石头,在地上画出方框,“先盖外墙,再盖里面。”又在方块里划出数道整齐虚线,“房与房以活动石墙分隔,平日就是寻常房间。若是来了凯子……外界修士,你就把石墙一拆就得了。”
黄老板看着地上的草图,呵呵呵个没完,“好!还是李妹妹你点子多!”话出口方发现失言,赶紧顾左右而言,“你驴车来了!”
车上,我又看了一眼地上那些草图。
有风吹过,沙石掩去了虚线。
何者因,何者果?
这晚我房中青灯又燃起半宿。
果果蜂趴在我肩头,虎视眈眈的看着缩入衣襟内的小雪,时不时嗡嗡两声。
面前的桌上摆了枚寸许大小的玉佩,隔着斑斑血迹,犹自可见殿门半开,仿佛随时都能推门而入,踏入另一方时光天地。
当日心头血漫过这枚玉佩,是以被送来二十年之前,然而此刻它只是静息于桌上,全无反应。
对霍嬷嬷所遗留的这枚玉佩我始终难窥门径,只知其真身乃是艘时光之舟,可徜徉于过去未来之间。
然而何人造出此舟?又为何借霍嬷嬷之手留给我?又该如何驾驭才是?
此中种种,便是我法力未失时,亦不知究竟,何况如今不过一副残躯,然而若不参透个中奥秘,便是终于炼成生息芒修为尽复,又要如何回到二十年后?
……罢了,多想无益,先炼好生息芒再说。
前日我用缙云铅在后院嵌出一个生字符,将枯死的玄芒草放入其中。果果蜂口含小块鲸息,沿着生字符箓纹路走一路,吐一路;鲸息过处,草脉瞬间新生,然后纷纷枯萎散去,就此消逝无声,唯有两株在枯灰中涅槃,通体化为淡金。
其中一株绽放在即,另外一株恐怕要等到二十年后。
想到当夜倒提果果蜂,逼着它如同喷壶一般汩汩喷鲸息的情景,我不由一笑,此事当然行险,果果蜂贪吃,真全都吞进肚子,怕是千锈城都能得给它撑爆。
好在这小东西知道若无此物它爹命不久矣,竟硬生生忍住没吃,干活还挺勤力,也没发脾气。
我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身体,果果蜂理也不理,只牢牢盯住自家天敌。
我起身来到窗边,推开窗,在夜色下望向后院那两个小小花盆。
四日后,玄芒草将成。
如今只剩下问生皮难得。
天火峰和究长渊,我自然一个也去不得,而无论是穆掌柜还是阿绯,都对问生皮去处毫不知情。
这倒是奇了。穆掌柜分明曾说,二十年前,某位修士曾在天火峰取得问生皮,之后各界修士便在其处折戟无数,死伤惨重。
因为那位来自天海天的修士布下无数符箓阻挡后来人。
二十年前……问生皮……天海天修士……
就如美人头与福宝别馆一般,纵然我肉眼凡胎,依旧仿佛看见命运中那条冥冥之线,一时不由想起千重峰顶,与陈掌门那番对答。
——我且问你,它是在绕柱盘旋,是以终触其尾自咬?还是自口吐尾,一寸一尺,终于长成此蛇?此蛇有始乎,有终乎?抑或根本便无始终?
——掌门在教我,古圻之战,将结下将来之果;而将来之果既然注定,所以古圻血战反成其因?
因。
果。
若无纪尘泽教我鉴识玄华古符,今日既拿不到玄芒草,也不会有炼丹炉;然而若不是背后中他一箭绝字符,我亦不会心血流尽,回到二十年前。
何为因?何为果?
我摇摇头,伸手关窗。
过去了。
黄老板说到做到,两日后果然遣人拉来一堆半新不旧的砖石木瓦之类,檀云和沈氏夫妻跟着我笔下墙图半日就垒出半面院墙。
檀云看着横平竖直的院墙,快活的头发都在跳舞,拍着手道:“这下能管十年啦。”
岂止十年,二十年后我来,它依然在。
沈大夫正在墙角埋下几处竹鞭,不出半载,园中当中竹影婆娑,飞萤缭绕。
我喝了几天蜜药,身体略有起色,也取了把泥刀,沾些灰浆,顺着砖缝纹理一路勾缝填补,如此修补一会,便慢慢停了手。
檀云用她的发锤来砸我肩膀,“李妹妹,不许偷懒!”
我顿了顿,继续刮墙,神思渺渺,已飞过千山之外,跨越二十载光阴。
这些纹理何其熟悉,正是濒死之际手指所触及。
原来今日所筑,竟是未来一线生机。
那时还摸到一道暗痕,又是什么?
正想到此处,忽然间觉得手指锐痛,抬手只见右手食指已被割出一个长长伤口。檀云唉呀叫出声,“你出血了!”就要掏手帕,我摇摇头,将食指送入口中吸净鲜血。
檀云啧啧两声,“你倒小心些,又不是新砖,你看这块只有一半,锋利得很呢。”说着伸手指墙。我顺着她手望去,果然彼处因为砖块残缺,形成一条无法填平的凹痕,边缘锋利如刀。我的食指便被这条边缘割破,在凹痕染出殷红血迹。
鲜血缓缓渗入缝隙,那条凹痕竟像忽然有了归处。
我眼望那道血迹,心绪难平,连手腕被檀云的头发缠走都不知道。
她拿出手帕为我包扎伤处,嘴里不停唠叨,“你说你呀,挑金珠那么厉害,弄个墙能弄得都是血,唉呀呀你呀……”
原来如此。
我向她一笑。
原来如此。
翌日过午,我去七转楼送曲谱,顺便去遗珠阁跟新郎官打个招呼,问他城中可有天海天修士的消息。穆掌柜只摇头,又嘿嘿笑,道李平你还知道天海天哪?了不起呀你。
我喝了蛇胆茶告辞,回去路上看到马腿小贩拉着木车沿街叫卖烧烤吃食,身后车中装了个半人高的火炉,炉中各色炭种,他推两步便要歇一歇,显然极沉;而这几日以缙云铅嵌出的炙字炉,炉子也是这般大小,炭种只有十分之一,火焰稳当得多,那是火力内旋,没有丝毫外泄之故。
我看了眼慢慢远去的小贩,收回视线。
若能将此法推行三千界,这世间众生,或许便不必再受这般无谓的劳作之苦。
此念还未转完,驴车骤停,我险些向前趴倒,还未重新坐稳,车夫有点惊讶的声音又响,“哎,哎,抱歉得很,我这车满了……”声音未完,眼前阴影一闪,有道人影飘至近前。
我抬起了头,看到来人。
他是位十分年轻的修士,身材瘦弱,一袭宽大灰袍飘飘荡荡,满头乱蓬蓬长发随意散下,挡住半张脸,露出双极清极深的眼睛。此时此刻,这双眼睛凝视着我,充满了欢喜惊叹之意。
我与他碰了一眼,还未开口,他忽然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瞅着我道:“找到了你了!晚上见!”说罢灰袍一卷,人已经消失不见,唯有余音回荡,“晚上见!”
驴车众客人面面相觑,又齐齐向我望来。
怪人。
晚饭后我为花圃浇水,见一点翡翠黄花从土壤中冒芽,而多年后来此地,黄花依旧点点。
若所料不错,这月末或者下月末,沈大夫会不顾凶险,出门救治病人,久不归家,沈娘子提灯寻夫,是有二十年等候之殇。
过去之事早已落定,不可更改。便如古圻之战,顾惜崇以半步大乘之身,借证道大能的谟兽之力,以梦境覆盖真实,然而即便如此,千重弟子九百二十二人依旧战陨,沈予瑾依旧以身相殉。
这等结局未改分毫。
无因,无果。
无果,无因。
我握着水壶的手轻轻一顿。
就在此时,夜风徐起,我闻声转头,但见风中现出一人,正是白日见到的那位年轻修士。他依旧宽袍大袖,长发飘散,双眸清深若含星子,不等站定,已看着我笑起来。
他笑得如此畅快,似古人久别重逢,又似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我站直身体,微微扬眉,年轻修士从宽袖伸出两只手,似乎想抱拳,最终任袖下垂,重新遮住双手,眼睛亮晶晶的笑道:“你还不认识我,可我有礼物给你。”
他话音未落,忽然有物自天而降,眼瞅着将要坠地,突然呱呱两声,小雪自怀中一跃而起,一头顶上那件物事,将其撞入我手中,旋即跳到窗台之上,继续向我呱呱呱叫个不停。
我掌心微痒,低头望去,只见满目晶莹,如云如绸,其上绒毛细细。
这是……
问生皮。
我抬头看向来客,已知其人是谁。
天海天,符修。
年轻的修士拍拍手,笑道:“好了,我也该走了。”仿佛想起什么,又抛来一物,“对了,这个或许也是你的。”
眨眼间,此物已自行落入手中,乃是寸许一绺青色细绳。入手霎间这截青绳蓦地舒展数倍,绳身游似小蛇,眨眼便在腕间缠了整圈。
此物并非我所有,当下伸手欲摘,修士却忽然轻轻叹口气。
“果然是你的,我找了好久。”他抖了抖袖子,声音有些怅然,亦有些惊喜,“那我走了。”
这人……
我不及发问,灰影一闪,他人已退入夜色之中,只有余音随风散落 ,“二十年以后再见吧。”
我眼望他身影消散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风里来,又向风里走,从头到尾,竟不等我说出半字。
想到此处,又低头去看手中问生皮。不料此物这般容易入手,然而此时心中也未有多少欢喜。或许是当看到墙间血痕的一瞬,便已有所预感。
三材皆至,炉火齐备,便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也已搭好。
是时候了。
我这样想着,一时没动,看到青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影中有数点黄芽安静待发。
再有七日,它们便将拔茎破土,伸出第一根叶片。
要是能看到多好。
我弯腰提起了灯,转身回房。
=============
黄老板送来的砖石着实不少,其中还有不少拆下来的门板之类。我挑了几块,在上面画了些图样,请隔街张木匠过来看,示意按照图样刻下来。若今日完成,得中品灵石一块。张木匠一听,立刻抛了其他活计,催动几个徒弟全力干活,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各种形状的木板便被切割打磨完毕。
他干活的时候,我已到来到遗珠阁,一进门就见那头白骨龙依旧在打瞌睡,肋骨挂着的刀枪剑戟随着它魂火明灭一上一下。
穆掌柜招呼我喝蛇胆茶,待我掏出一沓厚厚的曲谱让待交阿绯,他吓了一跳,“这么多?得有五六十吧。”
我一笑,“神算,正好六十。”——当年打架输的次数不少,这玩意也写了老多。时隔多年不过把这些曲子默写出来,且心绪已大为不同,许多处都已不知不觉被改,就是萧真真本尊来也多半分辨不出。
穆掌柜接过曲谱,翻了翻,摇头道:“阿绯还说要开八转楼,这么多曲子,开十八转楼也够了。”翻到后面,看到个薄薄本子,咦了一声,“这是什么?”弯低脖子去瞧,只看了两眼忽面色大变,“这是缙云铅制符之法!”
我点点头,“不过是些生火照明之术罢了。其中一些我已经跟檀云讲过。“
穆掌柜啊了一声,“檀云那张嘴!明天满城都知道了!”见我一面喝茶一面笑,摇头道:“李平你知道你给了啥不?”
我嗯一声,“你在遗珠阁的晋身之阶。”
穆掌柜难得没有摆那张奸商脸,摇头道:“不,是阿绯儿子的传家宝。”
……阿绯儿子到底是谁儿子?
我奇道:“我还当你想离开千锈城,去内界做大掌柜。”
穆掌柜苦笑一声,垂眼瞅瞅耷拉着脑袋的小二,“就我这样,还能去哪里,罢了。”
我慢慢啜着茶,“你没想过分魂?”
穆掌柜再度长叹一声,“天天做梦都想。那非得重塑肉身不可,听说就是元神真人也做不来,要炼虚真人才行。”他伸长脖子,用骨龙的肋骨蹭蹭额角,“咱这样小人物,连炼虚真人的面都见不着,哪来那个福气让人筑身分魂哪。”
我将茶水一口饮尽,向他买了数根鱼人发,向被说得愁眉苦脸的小二抱拳告辞,“也不见得,说不准哪天就有人路过,顺手一剑分魂呢?”
此话出口,左腕间那条青绳忽然紧了一瞬。
我摇摇头,暂不管它,去张木匠那里取了成品,将鱼人发勒嵌其中,再来到七转楼,将它送给王伴当。
王伴当满脸惊喜,“唉呀,唉呀,琴!”赶紧把手洗净,用指尖轻轻一拨。
霎时间满堂清音,余韵袅袅。
他满脸喜色,抱起来就要跑向内堂跑,我见状赶紧叮嘱两句,“告诉小芳,不要再放在厨房!”
这几天檀云每晚都跑出去跟她的贾哥一起吃,饭桌上只有我和沈氏夫妇三人。
被蛇胆和蜜药滋补过后,我有了些力气,琢磨着之前吃过的老馋兔丁不错,也试着做了一回,沈大夫和娘子都吃得赞不绝口,今晚又轮到白斩鸡。
沈娘子吃得下巴颏直颤,摇着筷子道虽然檀云没看上你,别伤心,好好干,将来檀云出嫁了,换当沈家药房的掌柜!
我瞅瞅她,问是不是还要兼伙计。
娘子哈哈大笑,却避而不答,只顾闷头吃鸡。
我与沈大夫碰了一杯,见他喝得惬意,便道月末将近,城中颇伏危机,大夫你能不出去,就不要出去了吧。
沈大夫掰个鸡腿,口里嗯嗯有声,显然全没听进去。
我又再度与他碰杯,一口酒水闷进喉,将翻起的血气情感浇了下去,“大夫,您可有何心愿?”
沈大夫嗦了嗦带油的手指,认真想了一想,突然笑了,“我娶了娘子,今生没什么别的念想。”说着呵呵笑了起来,拍拍胸膛,“我里面这棵玄芒草也得完,完得好,完得好啊。”
桌对面的沈娘子一边啃鸡头,一面娇羞的朝他挤出个媚眼。
我回到房中,缙云铅炉火苗正旺。这时窗口忽被叩响,檀云声音响起,“李妹妹,你在嘛?”
我哼了一声,“李妹妹不在,李平在!”
檀云哈哈笑着推门而入,跑到炉边烤烤手,嗔道:“你烤地瓜也不叫我!”
我斜她一眼,“你还吃得下?”
檀云的头发瞬间炸开成一朵眉飞色舞的大花,“说起来吃,嘿嘿,贾哥哥让我谢谢你,说明天就试你给的那些个酒方,名字也好听,未曾娘……”
我纠正她,“未曾酿。”
“不管了。”她美滋滋的道:“反正他说弄好了就娶我过门!”又用发锤在我两只角上各敲一下,“别想我,我会常回娘家看你的!”
我嗯了一声,用铁钳拨了拨炉中炭。
她继续兴头头的道:“我以后每三年就生个小孩,生到四十八,一大家子热热闹闹,九十岁腿一蹬拉倒。”又拍胸豪爽道:“我们都商量好了,老二和老三姓沈,留个老幺跟你姓,其他的都姓贾,怎么样?”
我摇头,“这倒也不必。”又问她,“你嫁妆置办好了么?还缺什么?”
檀云得意道:“娘子一早就置办好了,还缺什么?”她没心没肺的笑起来,“我还缺极品灵石啊,你给我?”
她眼中露出憧憬之色,“我还没见过呢。哈哈,要真有这么一块,就留在身边谁也不给,将来哪个孙子对我好我就留给他当传家宝!你说的我想得好不好?”
我看看她,慢慢点头,“很好。”
是夜两更天,我取下依时绽放的玄芒草,将其与问生皮,长息尘一道投入缙云铅丹炉中。
半个时辰过后,丹炉中流光溢彩,我又一次闻到那股似兰似桂的味道。
生息芒已成。
当下开炉,果然见到炉中一抹淡金之息,当下摊开手去,只待这抹气息渗入四肢百骸,孰知其虽在掌上流连不去,却无论如何不入脉络,两次试图去捉,总在自指间轻轻溜走。
这是为何?
我收了手,看到系于腰间的那枚殿型玉佩,忽然明白过来。
此息渗入,我当修为尽复,再度成为金丹巅峰的修士。
此时千锈城中,分明只有体弱多病的沈家帮工李妹妹。
我轻轻叹息一声,再看一眼这间小屋,与三月前一模一样,依旧床铺整洁,四壁萧然。
唯有墙角多出座幽光流转的缙云铅丹炉。
我将炉火熄灭,铁钳挂于炉边,从怀中取出自何舟司处得来的极品灵石,放在桌上,俯身吹熄青灯。
此时刚过三更,灰穹阻天,无星无月。
我来到那处染血凹痕前,默立许久,直到四更锣声敲响,方取出匕首,割伤手指,看到血逐渐染透玉佩,另一只手摸上了墙中血痕。
生息芒一瞬渗入脉络。
光芒淹没了一切。
弹指便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