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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千锈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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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绯云七转楼外,瞅着贴在墙上的画纸。
七转楼在千锈城众青楼里名列十九,每年都与迷彩九色舟斗得不亦乐乎,为夺第十八名能打破头。
无它,只因城中一共就十九处烟花宝地。
去年七转楼输得惨烈。老板娘伤心之余,豪掷千金请来某位丹青修士,画下花魁阿绯的如花美颜,张贴于楼外。但凡有人路过,阿绯碧绿眼睛总是含情脉脉盯着他/她/它不放,直到路人逃出十里之外。
这张画的下方各站了一左一右俩条壮汉——来福和来金。在这两条大汉的络腮胡和花肚皮衬托之下,中间的阿绯愈发楚楚动人,也难怪每次穆掌柜路过,都能看得直眼。
这张画纸每旬变动一次,阿绯手上有时会托个酒瓶,告诉你此乃万年美酒可壮阳补阴;有时头上插两只鸡腿,嗯,不是,飞凤腿,七转楼本月特色菜,打七折,走过路过别错过呀!
偶尔她也会说点正经的,比方说这一旬便很正经。
——本楼诚寻琴曲佳作,若您入围,奖赏大大的有!
——附赠壮阳美酒和五只飞凤腿!
这么正经,正适合正经人,于是我一挑门帘侧身而入,转过七圈楼梯后,来到大堂。
别说,里面人还不少,光大厅就坐了足有五六十号,男女老少都有,多数都在埋头啃飞凤腿。七转楼虽说转来转去的容易迷路,但有一点好,货真价实,说飞凤腿就飞凤腿,绝不拿鸡鸭鹅雁糊弄。
跑堂的王伴当正在招呼客人喝酒,见到我眼睛一亮,毛巾朝肩膀上一搭,嗖嗖嗖跑过来,“李平啊,药酒到了?”
我点点头,将手里一个包袱递过去。此乃沈夫人特制,以九星大料和十卦辣椒为主,掺入各种佐料的壮阳药,包刺激,包管用!
王伴当接过包裹,刚要走,我叫住他,“你等等,你们楼里在寻琴曲?”
王伴当点头,向我一龇牙,“李平,你也想试试?”见我点头,他上下打量我两回,直皱眉,“就你这小身板,还能弹得动琴?”说着连连摇头,“咱家来了十五个人,入围了十四个,老板娘正烦哪,不知要选哪个。”
我嘿嘿一笑,“等我弹完她就不必烦恼了。”看他在那翻白眼,又道:“不过我没琴,你得给借我一个。”
王伴当啧啧两声,“是一张琴,一张!什么一个!”数落我两句,到底还是一拍脑门无奈叹气,“成,我给你跟姐姐们借琴去。”临走还没忘叮嘱,“不过你得小点声弹啊,把客人吓跑了老板娘非抽我筋不可。”说着将背一拱,露出衣服缝里那条半尺宽的青筋,“她早就馋牛蹄筋了。”
一会他跟做贼似的捧了张琴回来了,放下就开始催,“就这个了,赶紧拨两下得了,我得还回去。”
我低头瞅瞅这把琴,琴身油光锃亮,边角和七弦也异常油亮,嗯,正常,东西在厨房放久了,都这样。
说来也怪,明明青楼兼食肆,七转楼上下都爱曲,弹琴弹琵琶吹个笛箫什么的,连厨师们都不例外。这具九成九是厨房里小芳的琴,被王伴当顺出来借我,估计和他相好的小芳忙着炸飞凤腿呢,一时没看见。
其他倒还好,就是如此油腻腻的实在令人难以下手,好在我早有准备,当下从怀里掏出两张檀云写情书剩下的纸和半壶剩下的药酒,先将药酒泼上去,再拿纸张将琴弦琴身擦了个遍。
我这头忙活着,那边王伴当白眼都快翻上天了,直接催:“赶紧吧您这个讲究人,过把手瘾我得还回去。”
我一乐,丢掉将黑黢黢的纸,伸出手,略略调下了弦,手指轻拢,拨动了第一声。
一弦拈霜气,寒襟袖。
两声摇松林,看冬青。
三音催春来,空山杜鹃鸣。
四调度熏风,夏林待晚钟。
五弄凉秋色,雀绕旧宫。
六拨梅花窗前影,久候归客声。
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
最后一弦归于静息,我扶琴而起,向四周欠身为礼,再低头忽见指上染出微亮油光,略略皱眉,怀中取了张纸准备擦手。
啪——
一物从天而降,我急急退后半步,才没被拍到脸上,只听铮的一声,那物砸到了琴上。
我顾不得擦手,赶紧去瞅,好在琴弦未断,反倒一股香气扑面而来,发现原来是啃了一半的飞凤腿,上面还有圈银色的……假牙。
再抬头向二楼看去,发现乃最近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太,没牙的嘴张得老大,正从二楼趴着正呆呆看下来。
啪啦——哗啦——
堂中许多飞凤腿跟着一道掉了下来,当中还夹有许多酒盅茶杯摔碎的声音。
扑通——
王伴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还没等我去扶他,有道长长的赤影猛地从高处扑来,一把将我缠住,口中大喊,“我的我的,谁也不许跟老娘抢!”
还不容我回神,脚下猛地一轻,已大头朝下翻滚着上了楼顶,手上那张纸没抓紧,昏天黑地间的就见它飘飘下楼去也。
……纸你去哪,我手上还有油!
马上我就顾不得手了,只觉肋间一震,已被甩到一大片软香之中。
锦被与大床。
我擦!
没等爆出粗口,我但觉肺腑翻滚,一口闷血冲上了喉头,偏此时那道赤影再度扑来,口中哇啦哇啦大叫,“是老娘的,不许……”
噗——
我一口血喷到了阿绯的脸上。
对,阿绯。
七转楼头牌阿绯。
半脸血的头牌一半趴在我身上,一半拖着地,大眼睛扑棱扑棱的发怔,显然没想好是先擦血还是要继续往床上爬。
我虚弱道:“你再不下去,我又要喷了。”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阿绯马上毫不犹豫的从我身上滚远了。我好容易缓过这口气,挣扎着爬起来,又靠在墙上喘了半晌。
她再顾不上我,在镜子前把自己拧成段麻花,不停埋怨,“唉呀呀,都怪你,老娘前天才买的裙子!”脸上的血也顾不上擦,只不住用手蹭裙子。
她嘟嘟囔囔抱怨半晌,见我依旧喘息,还是倒了杯蛇胆茶,待我喝下,方斜了我一眼,“李妹妹你竟然这么有本事,瞒得倒好!”
檀云这张嘴……
我叹气,“曲子行不行?”
阿绯也不管她的血裙了,扭过来朝床边一坐,眼睛发亮,拍手道:“那可太行了呀。俺们今年定能斗败九色舟,不,说不准连春叶青都不是对手!”讲到兴奋处,蛇尾在地上甩得啪啪响。
这条把我卷上来的尾巴足有丈余,拍在地上劲风扑面,我只觉气又喘不上来了,赶紧叫她打住。
阿绯指尖缠着头发,眼珠骨溜溜直转,“喂,李妹妹……”
“李平。”
“行,李平就李平!想不到李平你这么有本事,哎呀呀,对了,你还没成家呢,正正好!”
……好什么?
我心道不妙,斜眼看她。
阿绯秀发在指中卷了一圈又一圈,投过来的目光明亮又狡黠,“你别光斜楞我啊,唉呀,老娘……嗯,人家,人家知道沈大夫想把檀云许给你。可檀云姐姐说了,她心里只有贾二哥,你八百年也等不到!”
檀云这丫头……
“得了。”她将头发一甩,满脸慷慨就义之色,“老……人家将就将就,看在曲子的份上,收下你得了!”
我冷哼一声,“趁早死了这条心,若无奇迹,在下不出三月必然暴毙。”
“啊?”阿绯张大嘴巴,似乎不信,“当真?”
我再哼一声,“你还想将就?”
阿绯一脸纠结,“难道老娘没过门就得守寡?”说到此处眉目忽然舒展,“那也不错啊。”
我无语看她,不等开口,她忽然又愁眉苦脸起来,“可万一再留个小拖油瓶不更糟?”低头看看自己染血的衣服,叹气道:“还是算了,真可惜。”又托起下巴看我,奇道:“你这人好怪哩,都快入土了,还这里弹琴做啥?”
——弹琴就是为了不入土!
我放下茶杯,开门见山的道:“遗珠阁穆掌柜对你格外仰慕,让我来传达心意。若是你们果然情投意合,岂非一段佳话?”
“穆掌柜?”阿绯嘀咕了一句,杵着腮想了半天,忽然双手卡住自己脖子,向上拔了一下,“这个?”
我忍不住咳嗽一声,“是。”
“他嘛。”阿绯眼珠转了又转,自言自语道:“遗珠阁应该挺有钱吧。”向我旁边凑了凑,眼睛亮亮的看着我,“你们是不是交情可好呢?”
我向旁边挪了一挪,正色道:“我与他足有二十年交情。”
阿绯啐我一口,“骗鬼啦你。你这痨病鬼才被捡回来仨月,还二十年!”说到此处又禁不住叹口气道:“你弹琴这么好,可惜马上就死,可惜呀。”
……马上就死是什么意思?
我正要瞪她,这丫头突然拍了下巴掌,兴高采烈的道:“行!你死之前写十篇曲谱,老娘就嫁给这个!”说着又拔起脖子使劲朝上拔。
我:……
事情如此奇峰突起,我着实没料到,对着她那张满脸期待的脸,沉吟片刻,道:“事关你终身大事,还是多想想为好。”
阿绯狠狠剜来一眼,“你懂啥!嫁人哪有打败九色舟重要!”
她手指敲着下巴,看着我直叹气,“你要能一直活着多好呢,每年,不,每月,不,每天都有曲子啦。”
就这样,我怀着不知什么样的心情离开七转楼,手里多了一瓶壮阳药酒和五只飞凤腿,临走还给诸位食客……不是,青楼上下,签了七八十个名。
此刻天色已晚,我招呼驴车回了沈家,打算翌日再去遗珠阁知会穆掌柜。
刚吃过晚饭,忽然有人敲院门,我提起油灯去开门,人还未到门口,一个脑袋突然探到了面前。
油灯下此人尖嘴猴腮,不是穆掌柜又是谁?
他长长的脖子探过院墙,倒立着三角眼正瞪我,此时稍远处房门声起,“谁呀?”却是沈大夫听到声音,出来探看。
我正要开口,穆掌柜已学着我连连咳嗽,瓮声瓮气的道:“是我,半夜憋的,出来解手,不是,解泡大的!”
沈大夫居然不疑有他,只哦了一声,便重新关上房门。
……
我手提油灯只想翻白眼。
想我堂堂李……行了你,就别想了。
穆掌柜朝门口一抖下巴。
我挑挑眉,借着油灯一点幽光出得门去,和丧眉丧眼的小二哥打个照面,不由颇感同情:别人受气顶多辞工,可怜这小二哥,要和掌柜绑定一生一世。
此刻穆掌柜气势汹汹的脸已逼至眼前,“怎么回事!阿绯刚找我去了!”
……她也太利索了吧?
我微微讶然,抱拳拱手:“恭喜……”孰料此话未完,已迎头遭遇痛击。
“恭喜个屁!”穆掌柜气得直翻白眼,“谁稀罕那条蛇!”
我当即愣住,“啊?”
穆掌柜气得脖子来回的绕,险险打成死结,“啊什么啊,不是她!”
“那蛇妖满心都是光大那个七转楼,她能看上谁?”
“呸,是谁能看上她!”
我缓缓举手,可惜他脑袋太高,这手也就举到了小二面前。
我瞧向小二哥,抱着万一希望,缓缓开口:“他是不是想赖账?”
小二哥看着我,同样缓缓的,缓缓的摇头。
我皱眉,“穆掌柜每日都在那画纸前流连忘返,几次误了遗珠阁开张。如何不是阿绯?除了她还有谁?不就是……”
……
等等?
等等。
啊?
小二哥看着我,目光深沉,缓缓的,缓缓的,点头。
我闭了闭眼,叹口气,“是来福还是来金?”
小二哥眨了一下眼睛。
……来福。
我定了半晌,长长出了口气,抬头去看穆掌柜,谁料一看一个空。
穆掌柜那个脑袋嗖的一声飞走了。
就这样,他气势汹汹的来,又羞涩万分的跑了。
此夜夜深风静,我心绪起伏不定,比挨纪尘泽一箭可复杂多了。
倒也不全是为了长息尘,主要是脸疼。
真不能怪穆掌柜,他当时想讲来着,是我自己信心满满的道:你不用说,我懂。
懂个毛线团。
我想扇自己,又仔细想了几想,觉得此事似乎也不能全怪我。谁知掌柜他眼光如此清奇,不爱同样身形的美女(蛇),非要通过现象看本质,恋上络腮胡哪。
“呱呱!”
小雪突然从我怀中跳出,趴在柜子上放声大叫。
它身上那些红疙瘩此起彼伏的滚动,我瞅了半眼赶紧投降。
知道了,知道,和你家主人一样。
人各有志,人各有志。
话说回来,此事要如何善后?嗯,阿绯那头好办,多写些曲子就是了,那玩意容易得很,当年我就没少拿这个去搪塞萧真真。
来福?
来福喜欢什么?他喜欢琴曲最好,琵琶也行,千万别是唢呐。李妹妹如今身体不好,吹不了那个。
我还在冥思苦想,没想到一个时辰以后,后门又被叩响了!穆掌柜他的脑袋又飘了进来!
这回沈大夫刚打开门,他就嘁嚓卡嚓一通咳嗽,“还在大!大!”
然后沈大夫他又毫不怀疑的就回去了!
我提着灯笼默默无语,隔着灰石穹顶,仿佛望到嗷嗷怪笑的恶月。
——行,等我好了就收拾你。
然后我转头望向同样高高在上的穆掌柜。
还是那张尖嘴猴腮的脸,还是那对三角眼,这回却喜气盈腮,笑得眉不见眼,“感谢兄弟你帮我达成心愿。我明天就成亲!”
今晚我这个惊讶就没停下过,“啊?”
穆掌柜一颗头轻飘飘的,左左右右,右右左左,“跟你说一声我就回去,还有三个时辰就明天了,我得早点穿嫁衣!”
……
我一手撑墙,在那么大一个毛线团里拽出个最想问的,“谁?”
穆掌柜眼睛一蹬,“你傻了?还有谁?阿绯!”
我:……
“但你刚刚不是说,来福……”
穆掌柜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嘿嘿嘿的笑出声,“成了!”
我手里油灯当时就晃了好几晃。
穆掌柜清清喉咙,“阿绯刚又来了,说她收了我,就把来福带过来,反正来福这个心里只有她,她去哪来福去哪。这样我就能和来福日夜相对。”说着满脸通红,又说了一遍,“我们明天就成亲!”
我:……
——这也太快了罢!
——等等,这个套路好像在哪里听过?
见我半天没吭声,穆掌柜扭捏道:“明天你过来观礼啊,顺便拿长息尘。对了,”他想起了什么,赶紧补上,“阿绯交代了,你得写二十首曲子,务必要把九色舟彻底打倒!”
我摆摆手,想说什么,又担心受刺激太大,张嘴就开始嗷嗷吐血。
……行吧,你们仨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