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泪》星芜

2、梦碎

　　异世界已过六月，彼时夏星刚过了十九岁。

　　星云城，戴着黄金面具的少年伫立窗前，就着月光朝着星云桥的方向注视良久。身后突然银光一闪，一个身形修长，周身白衣，束起的白色长发中有一绺红色长发的人出现在他身后。白川，云天神殿生杀予夺的二殿下，也是弥扬的心腹兼至交好友。

　　白川抱着双臂，瞥了眼少年所望的方向，风轻云淡地说：“原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你可知强留代价有多大。”

　　少年面具下双眸中光芒一闪却依旧神色凛然，嘴角微微牵动，又蓦地暗淡，没有看白川一眼，只是仍然自顾自地说道：“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看得出最近夏星心情很好。

　　吃饭时，弥扬看着突然话变多的夏星，这样想。仔细聆听着夏星对最近所遇到的事情的描述，温柔地问：“又交到了新朋友吗？”

　　夏星神情闪过一丝疑惑，抬起头：“又？

　　弥扬轻咳一声，又重说了一遍：“有交到了新朋友吗？”

　　夏星愣了一下，然后挠挠头，为自己的咬文嚼字尴尬一笑，但那种笑容是最真诚，不掺杂一丝杂质的，是曾经的弥扬不讨厌而现在最喜欢的笑容。

　　“对，遇到一些新的朋友，他们人特别好，给我讲了许多我们世界的事，那里变化还挺大的。”

　　弥扬就这样听着夏星一直说着人类世界的事，有些平常至极的事在她口中又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

　　弥扬只偶尔提醒她吃慢点，不要噎着。而夏星也终于从前段时日的郁郁寡欢状态脱离出来，只是她对之前的事只字未提，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

　　再等等，星儿，他心中有一个声音这样对她说。

　　夏星在异世界的第十三个月，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是导致好友惨死的罪魁祸首。

　　当带着黄金面具的少年持长剑出现在她与他的朋友面前时，夏星看着少年身后出现的白川时，瞳孔骤然放大，然后是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只是尽管到了这一步夏星仍是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直至身边的朋友先后被两束金光贯穿心口时，温热的鲜血溅到她脸上时，她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切发生的，而自己，被利用了。

　　在白川问自己的时候，夏星将自己将今日与人类朋友会面的消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却没想到为他二人招来杀身之祸。

　　可这才刚刚开始，周围不断有人被金光化作的剑刃刺中，贯穿，然后那些人的胸口就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全身开始爆裂出血，往外不断流着黑色的血液，只有心口一处是鲜红的刺眼的血液，不流动，不干涸。而那些剑刃全都稳稳地避开了她的身体，飞出的剑刃裹挟着强风，从她周身划过，而后夏星的裙摆猎猎作响。

　　白衣沾满鲜血，可是眼神还是一如既往地纯澈，她感到脑海中残缺的某处正在翻腾复原，眼前的景象与多年以来一直萦绕梦中的场景渐渐重叠，那少年虽然带着面具，但是她认得。

　　那是弥扬的眼。

　　弥扬此刻手握长剑，周身鲜血，如同地狱中缓缓升起的鬼魅，修罗场上睥睨众生。手中握着的剑身正不断地流淌着刺目的淋漓鲜血，昭示着其辉煌战绩。

　　原来治疗诅咒刺青的方法不是别的，而是取人类心口｜活血。

　　原来“又交到了新朋友吗”不是咬文嚼字，这一切曾真实地发生过，只是那次，她在郁郁寡欢许久后，于一清明月夜被洗去了记忆，如一汪被搅动过的湖水，再度归于宁静。那记忆中便是他第一次看到修罗场上戴黄金面具的弥扬，遍身血色，和上次他受伤的不同，这次是别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也烧红了他的双眼。

　　只是，雁过留声，人过留痕。

　　那些脑海中一度缺失的记忆，梦里曾死去的人，自身后覆盖她双眸的人，一一清晰，那个梦里执剑的少年与与眼前已经杀红了眼的，弥扬，重合。

　　夏星突然感到很悲哀，无力地眨眨眼睛，强忍泪水，只身挡在已经只剩下半条命的同伴面前，与弥扬四目相对，她眼中尽是悲凉。只是不同的是，方才弥扬那双如覆寒冰且因杀戮气息血红的双眸，此时早已变得温柔似水。

　　他对她，永远狠戾不起。

　　夏星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只问了句：“所以一直以来，都是在骗我，我只是你的诱饵?引同类然后让他们放松警惕，这样你们就能趁机一网打尽了。”

　　夏星话音刚落，突然开始剧烈的咳嗽。她因为眼前的场景造成的冲击以及被封印的记忆潮水般袭来后，终于不堪重负，倒了下去，弥扬几乎是同时冲出去，接住了昏迷的夏星，手中的长剑被扔在了原地。而不远处的白川则拿起了那把平时被弥扬视若珍宝的长剑，叹气着走远了。

　　弥扬终究是心软了，看着昏迷在他怀中的夏星，弥扬做了一个决定。

　　星云城，偌大的房间中，寂静无声。

　　弥扬坐在夏星的床边，看着一直昏迷的她，原先凛冽的目光早已变得柔软。这样血腥的场景，夏星已然见过两次，这一次白川已经无法对夏星进行二次的记忆清洗。

　　曾经听说过渺小的人类会因同类死亡以及带来的血腥而感到恐惧，他还一度对此不屑一顾，而此时他却亲手将这种恐惧带给自己所爱的人，还是两次。

　　第一次是他小觑了这种场景给夏星带来的冲击，第二次明明已经让白川在他动手前带走夏星了，因此当她突然出现挡在他面前时，弥扬措手不及。

　　此刻，弥扬不知道待夏星醒来该如何去面对。他身边从来没有过女人，夏星是唯一一个。可是她的人类身份令他时常无法及时给予她想要的抚慰。

　　夏星的额头上一直在向外沁出细密的汗珠，额头也时而显露出根根青筋，弥扬发现了不对劲，用袖子擦拭着她的额头。然后用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抚在夏星额上，没有发烧，还好。

　　可夏星额头渗出的汗珠越来越多，弥扬也顾不上其他，只得扶起夏星，眼眸中尽是温存，哑声道：“星儿……醒醒。”

　　夏星的脑海中一直重演着魔血修罗场的场景，梦魇般将她困在梦里，不得解脱，然后她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她奋力睁开沉重异常的眼皮，一眼便看见眼前神一般的少年，眼梢微红，神色焦灼。

　　见夏星醒来，弥扬一把将她揽入怀中。茫然失措中，夏星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少年在不住地颤抖。弥扬墨色的发尾蹭过夏星的脸颊，带来微凉的触感。夏星突然一把推开弥扬，无助地喃喃自语：“走开。”

　　方才推开弥扬似乎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她上半身不稳，眼看着就要摔下床，弥扬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小心翼翼地想扶她坐回床上，但是感觉到怀中人强烈地抗拒，便只好作罢。他扯下被子一角垫在地上，让夏星顺势坐上去。

　　面对弥扬的举动，夏星仍是无动于衷。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也不知道到底他留她在身边的意义是什么，也许自己对他的眷恋只是自作多情罢了。弥扬见状也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是我的朋友，”夏星闭上了眼，神情痛楚，片刻又睁开凝视着弥扬的深邃的眼瞳，“他们和我一样，是我的同类。”

　　同类，这个字眼被她特意强调。

　　夏星自嘲：“少年领主，现在我应该没有利用价值了吧。是不是可以连我一起解决呢？”

　　弥扬素日早已习惯别人对他的尊称，弥扬大人，少年领主，这些称呼在他眼里都稀松平常。只是不应该出自星儿的口中，弥扬突然觉得这称呼令他如坐针毡。

　　刺青的力量因他情绪的波动变得炙热，他试图收敛心神，却还是在沉寂许久后突然按住夏星的双臂，双目由原本纯澈的湖蓝色重新变成赤红，语气也回到修罗场那般令人战栗：“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爱你，你知道吗，星儿！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留你在身边，你难道不明白吗？”

　　“我爱你”这三个字眼从弥扬口中吐出的时候，夏星无力地侧过脸不去看他此时近乎鬼魅的容颜，一滴冰冷的泪挂在眼角许久，终是无力地滑落，重重地滴下去，也滴在弥扬的心上，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

　　弥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夏星，她的眼中好像突然没有了他。

　　神明窥伺人间时被少女猎了心，自此率先沉沦，也就注定了输赢。

　　可人类的情感到底是极其复杂的，这一点弥扬怕是永远也不能洞悉。夏星从来不是什么圣人，她知晓自己的感情，正因如此她不能面双手沾满鲜血的弥扬，她为他对他的欺骗感到悲伤，也本能地为血腥感到恐惧，但与此同时也为自己的弱小感到无力，倘若自己能够强大一些也许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她私下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在她私底下与白川的一次谈话之后，也将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轨迹。

　　夏星与弥扬一夜之间似乎微变成了陌生人，夏星每日不再对弥扬微笑，也很少与他说话。弥扬将一应事务暂时交由白川打理，全心全意照看夏星。自修罗场后，夏星每夜都会做噩梦，久而久之，身心日渐消损。

　　白川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再次提醒弥扬：“你这样强留她在身边有何意义，只不过是徒添烦扰罢了，不如趁着下次‘轮回之门’开启时送她回她的世界。”
　　弥扬看了一眼夏星房间的方向，没有她，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只是事态并没有按照弥扬预想的那样顺利，同样的方法自然无法在已经被洗去一次记忆的人身上施行，但弥扬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夏星会忘记这一切，重新像以前一般陪伴在自己身边。只不过没想到，这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夏星近日来一直醒得早，因此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房间时，弥扬就端来一盆水给刚刚醒来的夏星擦脸。数日来，这些事他从没有假手于人，夏星的生活起居都是他亲历亲为。许是很久没有睡好的原因，弥扬的脸上挂着的黑眼圈极其夸张。

　　他已经十一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若是换作普通人早就支撑不住了，而弥扬只是希望在夏星做噩梦时能够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

　　夏星今天特别听话，当弥扬递给她拧好的湿毛巾时，竟然久违地回了一个清浅的微笑。虽只隔了十一天，那微笑还是让弥扬的心跳漏了半拍。

　　夏星轻轻地拽着弥扬的一方衣角，像她一直以来那样叫他：“阿扬，我……能不能再拜托你一件事?”

　　这个虽然简单却极其亲密的动作让弥扬一时失了魂,他抬手伸手抚摸着夏星散落下来的有些凌乱的长发，此时的她，睫毛间还覆盖着一层水汽，看上去楚楚动人，他柔声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诅咒刺青的真相既然已经被夏星发现，弥扬也不再有必要戴着黄金面具，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她面前。现在他只想让夏星回到以前的天真烂漫，尽管他的隐瞒伤了她的心，弥扬始终相信，他与她来日方长。

　　夏星缓缓抬眸，眸中覆上一种难以言说的意味，对上他的目光，不偏不倚，不躲不闪，隐约间透着几分坚毅：“真的吗？什么都答应我？”

　　弥扬握住她纤细的手，微微摩挲着，郑重地回答:“当然。只要你开口，什么都可以。”

　　于弥扬而言，就算此时夏星想要他这星云城领主之位，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让给她。只是下一秒，夏星的话，让他的思绪如同冬日凛冽的寒风突遇峭壁般骤然阻隔。

　　夏星一双眼睛像倒映了一汪湖水，央求道：“不要再猎杀他们了，好不好，我求你……“

　　“求”这个字，很多人曾经对弥扬说过，但是在他眼中无足轻重，甚至于夏星而言，她也深知自己连求的资格都没有。

　　但弥扬虽然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还是在沉默片刻后点了头。

　　夏星不是要弥扬死，而是这次她要自己帮他。她自请去了云天神殿，如果是以往，弥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她的这一要求。云天神殿，那是什么地方。即使有白川照拂，总也比不上在他身边安全，但是他现在只能答应。

　　夏星说要为他取“修罗泪”，那是什么弥扬心中自然清楚。白川一早便提议过，但是被他直接否决，他不能自私地剥夺夏星的自由，但这是她自己要求的，他不能再阻拦。

　　而弥扬心中此时也有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也许夏星的离开会是一个好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