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无恙》辞浅思深

9、女儿家

　　韶漫听了，半晌没说话。
　　顾迎便当她是默认，目光再度收了回去。
　　“那不知，世子是何意？”
　　“据本世子所知，此事是令郎指使，便委实算不得小，若依着琼都城里的规矩，莫说尚无官职在身的庶民，便是逮着寻常官员与官门中人私下沟通交易，也是要被革职查办的，至于令郎……”
　　顾迎垂眸思忖了片刻，沉吟着说：“前些日子，听闻关汉那边，兆光将军麾下正招收新兵吏，若能从军来过，步步高升，也不失为一条通路，亦可圆令郎一腔报国之愿，张县令以为如何？”
　　话没听完，张县令已老脸一白，急急喊道：“……世子！”
　　顾迎却不急，淡淡勾唇：“单如此听，倒像是重了，不过，若再加上一条强逼良家女子为妾呢？”
　　此言一出，张县令老脸青了又红，最终艰难道：“此事……”
　　“此事虽说未成，却也是实打实地发生过，又在大庭广众叫人纷纷撞见了，不计不罚，何以服众？”
　　“此事本世子做不得主，邵姑娘也做不得主，只能依照规矩与民心办事了，你说是也不是？”
　　“……是。”
　　韶漫面上仍然发怔，顾迎睇她一眼，没再吭声。
　　此事姑且算作落幕，那名叫月茹的姑娘已是偿愿了。
　　只不过……世间万事，有因便有果，是福是祸，端看她日后是何选择了。
　　后来那张家公子便被萧蔚提了过来，见是外男，韶漫识趣地退了场。
　　她懒得关心后续如何，被一众丫头撺掇着在院里，正挑出来两盒新买的妆粉，比对着到底是芳桃，还是香荷的脂粉好闻一些，争了小半个下午，直至日头西落。
　　此刻，夕日明媚，余韵尚在。
　　张县令灰溜溜地出了顾迎的院子，身后还跟着一身着石青长衫的男子，长相尚可，似乎是特地效仿了隐士雅客，以青木为冠束发，显得绢秀孱弱，一阵风过来就能刮跑了似的
　　此人分明是妥妥的一个书生模样。
　　韶漫不禁生出许多感叹。
　　让这位张公子去从军，顾迎倒也是个人才。
　　顾迎从院里踱步出来，他因着这些琐碎俗事，心下有些疲倦。
　　官驿里有处小花园，他远远一望，便见里头已被人占得满满当当。
　　姑娘还是穿着那身极别致的缥碧色凤尾裙，安静地坐在圆石桌前，怀里抱着个陶罐子，正往外一点点掏着什么，桌面已零零碎碎摆了许多小玩意儿，几乎要将石桌铺满了。
　　顾迎细细辨了辨，有玉簪子，银珠钗，银镯，胭脂盒，两包点心，两包果脯，一片大荷叶，盛着两块糕，还摆了只釉色烧得漂亮的青陶罐。
　　泥陶罐，青釉色，上头绘着一幅喜鹊登梅图，梅花幽幽，颇为艳丽，意头倒好，但是鲜少有姑娘家喜欢喜鹊，毕竟这是一种黑不溜秋的鸟。
　　喜鹊登梅。
　　……但愿于她而言，真能是个好意头。
　　刚准备走开，韶漫却是眼尖，忙一连声叫住他，让他连装作没听见都不得机会。
　　他问得简短：“邵姑娘有事？”
　　“我已遣下侍女去备饭了，稍后便摆在这园子里，是容成风味的饭食，全当感谢世子一路护送，处处尽心的诸多照顾了。”
　　她邀人，竟不像是普通的闺阁女儿，含羞带怯，踌躇再三才肯开口，倒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的。
　　“世子，请。”
　　对方相邀，寻的由头也是合情合理，他现下是没有理由拒绝人家的。
　　于是，顾迎委婉应下：“邵姑娘客气，叨扰多劳了。”
　　韶漫笑了一笑，并不纠结，而是颇为从容地在他对面坐下，将桌上的几样小食推出去。
　　顾迎没有动，只是淡淡打量着，最后还是给了她面子，伸手去取，挑了半天，最后指间带出了一枚白莹莹的桃脯。
　　韶漫瞧了一眼，笑眯眯在旁边提建议：“换一个，换一个好不好？你尝那个杏子做的。”
　　顾迎古怪地看她一眼，还是依言照做。
　　“如何？”
　　“尚可。”
　　其实都要酸掉牙了……
　　唇齿间的酸味徘徊不散，他叫这杏脯酸得牙花发麻，倦意烟消云散，更受不太了这后劲。
　　不过，这应该是她自己喜欢的。
　　“貌似你们姑娘家之间，很喜欢分享？”
　　难得片刻惬意悠然，他也难得与人多谈只言片语。
　　“这要看是分享什么了，”韶漫面上笑意不变，“道家讲究一个两面性，有正便有反，女儿家自然也有极其不喜与女儿家分享的。”
　　“比如？”
　　韶漫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比如，心上人。”
　　顾迎闻言，愣了一瞬，便笑了。
　　平日里，他偶尔会含着温和的笑意同人打交道，却鲜少这般无奈地笑过。
　　“笑什么？”韶漫挑眉，“莫不是偷偷在心里将我比做妒妇吗？”
　　闻之，顾迎却是摇头。
　　“都说女子善妒，如果说，邵姑娘这便可称作妒，那男子大抵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韶漫心底生出些趣意：“为何这般说？”
　　“儿郎们得了美酒宝马，利剑精弓，虽做不到分享，却也喜欢与各路友人共赏，当然，他们也有不愿与人共赏的。”
　　如他方才那般，韶漫也很配合的接下去：“比如呢？”
　　顾迎闲闲答道：“比如，心上人。”
　　他的用词，拿捏得很刻意，甚至是全然仿着她来的，韶漫听得直笑。
　　“如此说来，比起善妒，男子比之女子，确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妒妇千古罪人，妒夫青史留名？”
　　这一回，顾迎但笑不语。
　　韶漫自己心底也清楚，这个话题，已不必再继续下去了。
　　到了用饭的时辰，阿许上前将满桌的零嘴小玩意儿都收置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盘盘带有北方风味的菜肴，被侍女们有序地端来奉上。
　　韶漫命人备了酒，也端上了桌。
　　这是上好的温州碧潭清，韶漫日里私藏的，其香气独特馥郁，极有标志性，顾迎出身王侯世家，不可能不识得这种名酒，却还是丝毫不沾。
　　上一刻还说儿郎大多喜好美酒，此刻这美酒于他，倒也只如摆设了。
　　现下替顾迎布菜的人是阿许，但却似乎并不是很妥当。
　　孟然一直在韶漫旁边看着，见顾迎伸出的筷子，偶尔是探向盘碟，而非身前碗中，便知他大概是不习惯有人布菜。
　　自家姑娘也不习惯，她自由在慕容氏夫妇那里，过得颇为随意，日子久了，便也闲散惯了。
　　但眼下二人一主一客，又并非什么熟稔亲友，如此只怕不合规矩，若是招了什么嘴碎之人，四处多言，可就不好了。
　　兴许是自恃身份，又或是生来涵养，二人极为默契，食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