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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南风之熏(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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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病房的玄竹迅速换下夜行衣,趁夜销毁。他知道今晚一露面,南风谷定会加强防备和调查,像他这样来历不清的外乡人更是首当其冲。玄竹虽已躺在床上,但脑海却还是一片清明,不停在回想今日在大药房的所见所闻。
硫磺……大火……药房……丹炉!
玄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早已听闻皇宫内有天师日夜为帝皇炼丹,但那位却不仅仅满足于强身健体,还想要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于是在四海内寻找医家药师,助天师一起炼丹。
这天下,若论医道药道,没有比南风谷更好的了。
南风谷内本也有人炼丹,莫不是这里有人炼成了长生不老的丹药?
玄竹越想越感到事情不简单。
他在谷中已有一段时日,自然能看出这里的人一心行医,甚至连医家药典秘籍都要公开,那南风谷的“通敌叛国”也许只是朝廷的欲加之罪,让他来调查也只是个幌子,朝廷要的是他传回去的地形图!所以才在他发信后就安排禁军行动,禁军此行目的地就是南风谷。
电光火石间,玄竹突然想通了这里面弯弯绕绕的联系。他曾在谷里见过九江盟的人,九江盟在民间势力强大,江湖上近年来也出现了一些不满朝廷鼓动民间起义的声音,若九江盟也参与其中,他们有了长生不老药,再联合江湖势力谋逆,朝廷未必能扛得住。在朝廷看来,炼成此药的南风谷,也是帮凶,所以才被朝廷认定叛国,并借此机会先发制人,入谷抢药杀人!
想起白日里的见闻,底层百姓生活已如此艰难,更不用说承受连年战火的边境民众,可朝廷居然视而不见,所作所为只为满足私欲,不惜给人罗织罪名,出动拱卫京城的禁军!
玄竹压下心中的愤怒,他飞快地计算禁军行军脚程,若按鸽房同僚所说,最快五日内,禁军必到陵安城。既然出动了禁军,说明朝廷一开始就没打算和平商谈,只想以武力夺取南风谷之物。谷里虽然侍卫多,但更多的是手无寸铁之力的医者药师和老百姓,谷主的近身侍卫武功再高强,也护不住整个南风谷……长生不老药和九江盟谋反一事,他尚不能确定,南风谷仁善好施确是他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样看着谷里数百人横死。
还有岳月……
女子清丽的面容跃入脑海。
她一连数日不辞劳苦整理医典药典,挑灯夜读,不过为了医道传承,减少世间病痛。五日后禁军一到,南风谷普通民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岳月作为少主,恐怕……
玄竹一夜无眠,但凭他一人难以破局,只希望今日发出的信件能尽快送到卫统领手里,或许能给南风谷争一线生机。
接下来两日,玄竹一如往日般早起到药园劳作。自从知道朝廷对南风谷不怀好意,玄竹心绪不定,假如南风谷遭遇不测,他便是帮凶。这两日他原想着刻意避开岳月,谁知因医术药典的整理已近尾声,岳月与几位药谷前辈便想着一鼓作气完成此次编撰,甚少来药园。玄竹心下松了一口气,却又总想起往日与岳月侍弄药草的日子,心绪更乱了。
这日午后,他清理完药田的杂草,正要返回药园小药房歇息,却见院子里有人拿起晾晒的药草,张口就要吃。
“等等!药草或有毒性,你……”玄竹快步上前正要劝阻,却发现面前的男子赫然是南风谷谷主岳龄。
岳龄侧身看向这名药生打扮的男子,放下药草,朝男子走去,嘴里还在细细咀嚼,双眸微垂,似在仔细分辨着什么。
玄竹想起那晚在大药房的事,尽管自己已作了伪装,有信心不会被人认出来,但岳龄突然出现在此,让他不得不提起警惕。
“你便是救了月儿一命的那位恩人?”岳龄抬手一礼,“谷里事务繁多,还未曾亲自向公子道谢,还望见谅。”
玄竹侧身后退一步,躲开了岳龄的礼,心里仍是摸不准对方的意思,只客套一两句便寻了一个借口重新回了药田,继续清理杂草。
须臾,谷主近卫悄声出现在小院里,岳龄对上了近卫的视线,点点头,紧接着又摇摇头,离开了药园。近卫看了看药田中忙碌的身影,快步跟上岳龄。
未等玄竹想清楚为何谷主突然来访药园,这日傍晚他就收到了卫统领亲自发来的密信。迫不及待拆信阅读后,他的心却是一路坠落深处。
按卫统领的意思,是让自己尽快撤离南风谷,虽无明言,但玄竹还是读出了信中的暗示:南风谷的祸事,不过“怀璧其罪”四字,且圣意已决。
密信被玄竹狠狠揉在手里,若他没有猜错,朝廷根本没有打算让谷里任何人逃出去,否则卫统领不会用亲养的黑鸦传信让他马上离开。他要是走了,谷里上百人怎么办?明知道南风谷被陷害,他要袖手旁观吗?
自十四岁入禁军,随卫统领守备京城,再编入皇城禁军近卫,玄竹自问无愧于心,他出身将门不忘卫国卫家的职责,一直以来也是谨遵军令,但此时……玄竹迟疑了,而卫统领在信中反复叮嘱的“切勿耽误,马上撤离”,八个字断断续续地一直在耳边回响。
卫统领深知玄竹为人,已在信中隐晦地提醒,将军府一门屡立战功,圣上颇为忌惮,但碍于边境仍需要将军府一脉坐镇,才隐忍不发,因此玄竹绝不能在此时轻举妄动,否则稍有差错即刻成为砍向自己亲族的一把刀。
玄竹把密信置于烛火上销毁,又俯身提笔写了一封言简意赅的警示信,避开护卫送到谷主居所。若圣上只要那长生不老的丹药,南风谷献药便能保存全谷人的性命,比起留着自用带来的灾祸,谷主应有所权衡才是。玄竹不能违抗皇命但也做不到袖手旁观,他不愿看到南风谷惨遭横祸,若谷主能采用他在信中的建议,主动退让献药,此事一定还能挽回。
才刚刚放下信件,门外传来了细细碎碎的说话声,玄竹立刻翻窗而出,只听到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接着是女子说话的声音。
“爹,怎么了?”
“……哦,无事,有些眼花罢了,进来吧。”
是岳月和谷主岳龄。
玄竹躲进墙边的青竹山石阴影里,父女二人的说话声从打开的窗户传出来。
两父女在圆桌旁坐下,岳月边为父亲斟茶边说,“外祖母的大寿在下个月,我们明日出发是不是太早了?”
岳龄接过茶杯却没喝,搁在桌上,“不是我们,是你。你外祖母很喜爱你,早些过去多住几天,让她更开心些,她年纪大了。”
“明日午后出发也太匆忙了些,贺礼也没准备好呢。”
“你人到了,她就开心了。那边有你的院子,吃穿用度都不缺,你带着敏儿过去就行,贺礼我到时再带过去。”
玄竹心中一动,岳月此时离谷,正好避开了朝廷和南风谷的纷争,正当他还想再探听更多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压迫感由远及近,来不及多想,玄竹立马飞身逃离。
岳龄若有所感地瞥了一眼窗户处,近卫的身影一闪而过,窗户悄然合上。
翌日,玄竹一早等在岳月院子外,见岳月身影出现在月门,他快步上前,把昨夜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原来你的伤势已经大好,并且联系上家人了呀!”岳月惊喜道,眉眼满是笑意。
这就是玄竹昨夜想到的辞行借口,一来能顺利离开南风谷,二来正好岳月也要离谷,他可以沿途护送,即便数日后南风谷真的躲不开这场祸事,起码岳月能保全性命。
“虽然有些仓促,但家中长辈一直念着我,所以今日午后我便离谷。”玄竹躬身行礼,“感谢岳姑娘和谷中医师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无以为报。”
岳月双手扶起玄竹,笑道,“医药费就用你在药园的劳作抵消了。”她深色的瞳孔映着玄竹的身影,不过片刻又道,“巧了不是,我今日也要南下到外祖家,午后启程,如不介意,我们可以结伴同行。”
“我也是南下,晚上应该能赶到最近的璟城歇息,之后便一路沿江南下,到建宁城。”玄竹来南风谷前,打听过谷主消息,得知谷主早逝的夫人出身江南,祖业与江河相关,岳月外祖家想必就在陵江流经的城邑。
“正好,我也是沿江而走,去临江城外的山庄。”岳月眉开眼笑。
二人约定了午时一刻于南风谷入口处会合便分开了。
待玄竹回到住处,一踏入回廊,便看见木小公子在自己房门前徘徊。
“木小公子?”
木沐闻声看来,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玄竹哥哥,听说你要走了,我特意来为你送行。”
玄竹笑了笑,心道果真是小孩心性,推开房门邀请木沐入内。
“我知道玄竹哥哥赶时间,也不敢叨扰你太久。”木沐从怀中取出一物,“这是我在漠北偶然所得的小挂坠,听说是吉祥之物,可保平安,现在赠与你,玄竹哥哥一路平安。”
玄竹几番推却,还是抵不过木沐的盛情,只得珍重地收下。一想到几日后南风谷可能遭逢的变故,看着眼前一心为他送别的木沐,玄竹终是不忍,试探问道:“沐小公子来此地也有一段时日了,近期可想回家看看?我们兴许还能结伴同行。”
木沐神色一顿,又大笑着站起来,“小爷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躲清静的,才不要回去。”
玄竹闻言,神色复杂,只好转而说起山下陵安城的繁华,试图诱导木沐到城里游玩数日,避开一劫。木沐果然上心了,追问了几处陵安城好玩的地方,直说明日就要入城享受享受,后又喝了一盏茶,方才依依不舍地与玄竹告别离开。
木沐走后,房间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虫鸣鸟叫,夹杂着雀鸟扑棱翅膀的声响。
玄竹叹了一口气,心绪凌乱。
他只能做到这里了,希望谷主能及时发现他的信件,一切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