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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南风之熏(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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隅中一场太阳雨,把夏日里的炎热悉数驱去,只剩斑驳的光影洒在山道上。
玄竹、岳月及敏儿一行三人轻装出行,步子不紧不慢,沿着蜿蜒的山道前行。
只脚下土路略有些泥泞,幸好玄竹行伍出身、岳月二人又常在山里行走,倒也不影响脚程,还有心情欣赏南风谷山峦起伏,绿树成荫的美景。
“小姐,我们这山谷的空气就是好呀!”敏儿欢快地边走边扬着手转了一圈。
岳月闻言也是笑笑摇摇头,敏儿还是小孩心性。
一路上偶尔有几声鸟鸣,伴随着微风拂过树叶的声音,送来清新的草木香气……
玄竹笑着附和几句,这样悠然自得的时刻,自他领官职之日起,已经甚少出现,现下一段普通的山路,却让他心生愉悦。看着前方小步蹦蹦跳跳、喋喋不休的敏儿,身旁的岳月不时流露出无奈又溺宠的眼神,玄竹有一瞬恍然。
这段路若能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多好。
想到南风谷在几日后不知是何结局,玄竹眼中浮现一丝挣扎——他至今未能说服自己,究竟选忠君还是大义。
只有他自己知道,出谷之路,其实是自己无法承受南风谷的真相,不能面对一直以来坚持的信念可能会崩塌的局面,狼狈而逃。
三人很快便到了陵安城,在马市选了三匹合适的良驹,未作停留径直往璟城方向赶路。
不选马车,玄竹自是出于想快快远离南风谷的心思,而岳月则顾虑若是订了马车,难道让玄竹一个书生替自己赶车,做马夫伺候人的活?左右岳月不同于一般闺阁小姐,出行不多讲究,骑马更轻便快捷。
她策马疾行,眼尾却不时留意玄竹和敏儿,提防不测。只是她没想到玄竹一介书生,马术也是不错。
转念一想,有些高门望族也十分看重骑射功夫,观玄竹往日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气韵,一身粗布衣虽简却从来都是平整烫帖的,仪容端方,可知他所受教养不差,出身不低,君子六艺应该都是认真习练过的。
一行人马不停蹄,终于绕过陵安城与璟城间山脉,前方便是陵江流域的平原地带了。
一眼望去,零零散散的村落房顶在林木草野间若隐若现,极目远眺,似乎还能看到城阙高墙的轮廓。
玄竹打马前行,放缓速度,见前方两面幡布迎风飘扬,一面写着“酒”,一面写着“茶”。
再近一些,便能看到是个不大不小的驿站。
“岳姑娘,敏儿姑娘,此处离璟城不远了,不如我们先在前面休整一下再启程。”
岳月二人拉了拉缰绳,放缓速度。
“好呀好呀,赶了两个时辰多的路,再走可就吃不消了。”
“我们只要赶在酉时前入城便可。”
驿站在门口支了个小茶摊,门内厅堂人不多,但许是驿站已有些年头,室内弥漫着一股木头受潮的霉味,三人还是落座门外木桌,点了几个小菜并一壶热茶。
玄竹环顾四周,门里门外已有几位旅人,或闭目养神,或低声交谈,偶尔发出几声轻松的笑声。
“不知道这次山庄的桃花酥可有准备好……”敏儿双手托腮,心心念念自己最喜爱的糕点。
见玄竹神情不解,岳月解释道,“外祖母家的厨娘做糕点很有一手,最出名的是蟹黄蝴蝶酥,桃花酥倒是一般,但敏儿偏偏爱吃,去年尝过后天天念叨着,就等着今年再去庄里吃个够。”语毕又好笑地看了敏儿一眼,“咱们连贺礼都没带,你就敢想着到人府里吃吃喝喝了?”
敏儿眼珠转了转,“小姐可不要蒙我,我都看到谷主把一个锦盒放入你包袱里了,肯定是贺礼之一。”
她知道南风谷的贺礼过几日再送出,但用小脑瓜想想都知道,谷主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给小姐,就让她们去贺寿呢,必定是给了一点的呀。
玄竹一听,神色微变,借着给三人茶碗内添茶水遮掩过去,却忍不住想,难道谷主把神药给了岳月带走?
不无可能……但这又有何好处呢?朝廷迟早能追查到的,即便岳月主仆二人能躲过追捕,她外祖家也极可能被牵连。
岳月愣了一下,翻出自己的包袱,不确定道,“你说父亲放了一个锦盒在我包袱里?”
敏儿肯定道,“是呀,我亲眼所见,小姐莫不是忘了带?可要回去取?还是传信回谷?……”
在敏儿絮絮叨叨的担忧声中,岳月已经拆开了包袱,只见几件叠在一起的衣服间隙露出锦盒的一角,她一把抽出盒子,放在木桌上。
玄竹见岳月拆包袱之初便移开视线,待锦盒被取出才看过来,视线落在锦盒繁复纹路外饰上,心里思绪翻涌,正想着找什么借口才能合理地让岳月打开锦盒。
“嗒。”
岳月轻轻一按小机关,锦盒便开了,露出里面的一株药草及一纸留字。
一眼看尽盒内全貌,并无什么特别之物,玄竹松了一口气,给自己满上一碗茶,一饮而尽。
“鸣草?”岳月轻轻拿起药草,细细观察纹理和颜色,端详片刻,仍不觉它有何特别之处,不明白父亲为何特意放一株鸣草在锦盒内。
再看那一纸留言上写的,确实是让她把药草转交给外祖家,并提到医书典籍拓印一事也要告知外祖家。
“怎么是鸣草?”敏儿诧异,她还以为锦盒里至少是百年老人参才对呀,“鸣草可解毒,但那也得制成药丸或药汤,谷主好生奇怪……”
岳月摇摇头,把锦盒合上,重新放回包袱里。
此时茶摊老者提着大茶壶过来续茶,许是听闻了几句,便搭话道,“药草也是好东西,好药草也不易得。”
玄竹谢过老者,知道锦盒里只是一株鸣草后,紧绷的心神早松了下来,也有兴致与人闲聊几句。
“老人家也懂药草一道?”
老者摆摆手,“不过偶尔上山挖点药材。听这位姑娘说盒子里的药草能解毒救命,那必定很珍贵,这样的药草在山上,周围肯定有毒物蛰伏守着的,难取得很呐。”说这摇摇头回茶摊炉子边继续忙活。
玄竹沉默地端起茶碗,想起那日大药房冒死上山挖药材的少年……
茶汤冒出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视线,视野中的世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低头自嘲一笑,这世道他好像从来没看清。
岳月仍在思索着一株普通的鸣草为何被父亲用锦盒装着,悄悄放进她的包袱里却不告知,又是为何特意提了医书的事情。
敏儿则翘首以待小菜,不时跟自家小姐闲聊两句。
三人各有心思,也无暇细品菜肴,草草用餐后便重新上马往璟城赶去。
璟城与极尽繁华的陵安城不同,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邑,无甚名人大儒在此传道授业,也无特别矿藏,商贸一行不兴盛,这座城更像自给自足的一处世外桃源。
三人下马入城,便见几名幼童自大街转角嬉笑着奔跑,转眼又钻进不知道哪条巷子,只闻得孩童的欢笑声阵阵。
街面上的小贩尚未收摊儿,甚至还陆续有小摊摆出,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纸风车,附近酒楼客栈也挂着火红的灯笼,虽不曾听到什么叫卖声,但这大街处处充斥着热闹有祥和的氛围,扫去三人的一身疲惫,脚步不禁轻快起来。
敏儿牵着马,饶有兴致地走过一家家小摊,眼尖地看见一个年轻姑娘的摊位摆了好几支发簪,“小姐快看,这簪子好好看!”
岳月循声看去,随敏儿视线看见那几支木簪子,花叶的雕工细致入微,更有镂空雕刻,跟旁的金钗银簪全然不同,便也夸了一句,又笑道,“我们先去客栈安顿下来,有的是时间与你好好逛一遍。”
前方玄竹已站定在一家客栈屋檐下,正与小二说话。
见状,敏儿紧了紧脚步,追着岳月也往客栈走去。
待岳月二人走到客栈门前,小二便唤了两名帮工一起牵马去马厩。
“这家客栈该是城里较好的一家,价钱还算公道。”玄竹说着看了一眼天色,“已经酉时了,我便自作主张在这里订下了三间上房,还望两位见谅。”
岳月并非第一次来璟城,这家客栈她见过,但未曾住过,见内堂整洁如新,掌柜身后菜肴价格一目了然,不高不低,确如玄竹所说的公道,也就谢过他的好意,随小二的引领到楼上厢房。
半路上想起大街见闻,岳月好奇问道,“小哥,这都已酉时了,为什么街上仍有摊贩出摊?理应返家用膳了呀。”以往她途经璟城但从未留宿,因而未曾遇上什么节日庆典。
“回贵客的话,今日是咱城里的长鹿节,自是不同往日,入夜后,大街上还有杂耍、变戏法,长街尽头便是长鹿桥,拿着风车走过桥,来年一帆风顺。贵客们若是无事,不妨去看看,这是我们城里上百年的风俗了。”小二笑呵呵回道。
玄竹初次听闻“长鹿节”,不得其义,虚心请教道,“我看这一路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胜似贺新岁,不知这‘长鹿节’所庆贺的是?”
小二神情虔诚,侧身拱手道,“传说璟城数百年前受神女庇护,免于战火瘟疫,咱们祖祖辈辈都铭记在心,‘长鹿’便是神女名讳。”
玄竹三人点点头,不同地方确有不同的风俗传说,小二这么一说,他们便能理解了。
岳月行至自己的房门前,回头正好对上玄竹目光,微微诧异,又笑笑道,“那我们先收拾歇息一下,晚些再去街上看看热闹?”
玄竹点头应承,见敏儿也随岳月进了房间,便温声提醒道,“敏儿姑娘,你的房间在右侧,莫要走错了。”得到敏儿肯定的回应,这才转身往左侧厢房走去。
小二把玄竹引厢房,殷勤道,“公子这房间虽是临街,但窗户方位却是顶好的。”
玄竹朝窗户看去,小二快步上前把窗户推开,璟城长街一览无余,尽头似是一湾湖水。
小二见玄竹无其他吩咐便躬身退下。
玄竹把行囊随手搁在圆桌上,落座倒了一杯热茶,淡淡的茶香沁入心脾,浅啜一口,茶水甘甜,过后又有微微的苦涩。
萦绕在空气中的檀香中混入了淡淡的茶香,此间静谧,显得外街的喧闹格外清晰可闻。
玄竹静静地坐着,视线望向窗户,游神天外。
直至门扉被敲响,门外传来岳月的声音:
“玄竹公子可在?”
玄竹恍然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起身推开门。
门后是岳月明媚的笑颜,清亮的眼眸透着愉悦,让他失神半晌。
“我和敏儿打算在长街逛逛,晚膳就不在店里吃了,一路小吃应该管饱。你可要一同来凑凑热闹?”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