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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4、繁花 ...

  •   人在面临危机的时候,一定会感到黔驴技穷。若自己已有的技巧、能力可以应付这些突发事件,危机便不成危机。不论是对蒋良霖,还是对郎放,这一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就是危机在他们的能力范围里画了个交集。恍恍惚惚觉得自己能做什么,真的做了却发现真难啊。勇气就是在这其中最重要的变量之一。开始的勇气,面对的勇气,失败的勇气,沉没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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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浮的磷尘是明月天的特产,一粒尘是一枚神仙的眼睛,他们等待蒋良霖已经许久了——他们不能施施然下来,因为界与界之间有明确的规矩,这屏障不能随意打破。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他们自己随意打破了,人类现在发展着科技,正想着这地球上还有什么角落可以再探索探索,指不定会带来什么别的影响。要人类想象他们在同一个世界却又不在同一个世界是什么概念,有点难,但比喻成外星人入侵的话,反倒就没那么难了。

      像人类这样的生物,总是少有。几万年前人种迁移到各个大陆,几万年后重新殖民统治,现在所谓地球大村。他们此时能横向地探索,不知何时便能纵向了。蒋良霖并非喜欢这种乐观的感觉,但看其他人为此头痛,觉得新鲜非常。

      一枚尘是一枚神仙的眼睛的化身,这艘钢铁游船缓缓驶来,他们从海上往船内看,只能看见驾驶舱内一团漆黑,比墨还深的黑暗,仿佛能将人吸进去的黑暗。游船的灯光比磷尘的微光强上百倍,光剑一样武装而来。一明一暗间,幽尘颤动如呼吸,没有情绪,只有动作。

      当船缓缓驶入到中心,上是明月天,下是海深沟,洒了一海的眼睛都在绕着船看。蒋良霖若是开门,就是中了他们的道。

      那白磷的比喻相当正确的,这些东西,危险。这道无形的天柱里,发生什么都不稀奇。绕着船打转,每一粒尘美到极致,光华流彩,给人一种安全的幻觉。

      一艘船,人类爱开的铁皮船。船体的硬度就只是凡铁,天上来的尘击穿地上的凡铁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这绕圈圈像围猎,涟漪的星点,粒粒幸灾乐祸。

      神仙都是老神仙,个个放浪又警惕着。有人的眼睛控制不住,围将上去,黏在船上,从外到里地腐蚀船体。有一位先开始,那必然往后的千万眼睛都跟随。黏上来,钻进去,细小的孔洞积累多了,船底开始漏水,但还不严重。尘粒像是长了小小的牙齿一样,把铁皮咬开来,游进去。

      还有一些则是直接击打驾驶舱的玻璃,可他们没学过科学,不知道驾驶室里正有一股压强往外顶,而外力又要攻入的打算时,两股力会相抵,导致这比铁皮要脆一些的玻璃竟然更棘手。

      浓黑的雾气在驾驶室里翻滚着,在那些光粒将要突入、抵达之前,雾气膨胀翻腾,哪里还有半分蒋良霖的影子。

      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破碎、风化是什么感觉?破碎、风化的人还能感觉这种感觉又是什么感觉?

      先从心脏发端,疼痛就是有千万张嘴从中空的心脏里往外侵袭,左右心房,左右心室,冠状动脉,心脏静脉……小嘴把心脏咬碎了,吃进去,排泄出灰粉而不是血肉,从心脏开始化为齑粉。当蒋良霖的泵血组织失去生命活力时,也就那一瞬间的事,大脑还没有意识到人类意义的死亡,他就已经死了。可大脑还很清醒,痛觉也还全部保留着,心脏巨痛可痛觉竟然没有达到上限使人过载,紧接着是胸腔、腹腔、四肢、脖颈……从内到外,从中到下或是到上。

      “噗”的一下,像是有人往驾驶室投掷了粉尘弹一样,四散的黑色的粒子塞满了每个角落,不论是尖叫还是呼痛,蒋良霖都没机会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视觉成了一种超自然想象,而思想更是成了一个谎言。

      蒋良霖不信,他那一刻还以为是真的有什么特殊的装置在驾驶室里引爆了,想要伸手去触摸,可那一瞬间感觉不到手。以为眼睛进了煤灰,但又能拉远来看清每一粒黑烬的质感,能看清,就是看不见手、脚,继而往下看不见身体。视觉、听觉、嗅觉和味觉都还在,很明白的,黑雾是血雾的咸腥味道,眼见漆黑,耳听无声。

      尝试移动身体,可就是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要怎样移动?一个人被完全的黑暗吞没,以至于丧失手脚,逃不出去。

      蒋良霖现在倒是不想逃,黑尘像神经元,四散的神经元,可以去主动接收信息然后又返回用突触告诉他信息的那些神经元。他一下子忽然知道了周边所有异变的细微动静,身体的感知无限扩大了,贴在铁壁上仿佛就能变成船,随着孔隙游出去,就像感染、占据,把无机的东西变成有机的……蔓延……

      一点也不美,也不从容。变成了这个样子。蒋良霖第一次,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意识到,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当意识到的时候,准备就已完成。

      有些人是天生就会使用天赋的。

      更别提这其实不是天赋。这只是,原本有实体的家伙,说是龙也好,烛阴也好,还是人类,或者阎王,或者这样那样所有的东西,原本有实体的家伙,被剥夺了,死去了,变成怨魂,而怨魂也是有力量的。

      不论他能不能接受自己变成这样超自然的东西,事已至此,刹那间就习惯了。

      紧接着是悲鸣。荡世的悲鸣,从海沟的深处往上,滚滚海浪忽然高低翻弄起来。在这明月天之下,照亮的如同一小潭水上,潭水底下仿佛一只巨钵,有人托钵,在犹豫是要彻底倾倒还是一会儿再说。水浪在这悲鸣之中施施然倾覆了铁船,众神眼睛的白磷光点遂追着倒盖的船一路下去,残光如鱼群,不知疲倦地往水内钻,浑然不惧,只觉得鱼在水里游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去追蒋良霖的沉船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恍然间他们又尝到那丝兽气了。终于,这真是天助他们也啊。

      这黑暗,这海,冠之以地狱的海底沃燋石,永远的流放地,不是要看一个人的笑话,他们是永远不会来的。

      这些“他们”——这些蒋良霖从来没有看见过面目,日后也不必要再看见面目的家伙,因为没见过,所以形容不出来。无神论者的蒋良霖就算是进了这样一个玄学的大观园,还是——没见过的,就无法认定其真正存在。不必信奉任何神,不必成为神。

      似鱼的光点撞击着驾驶室玻璃,一定要打开这一幽闭之地。一下,两下,十下,百下。终于,玻璃无声地裂出冰纹,但愈是往下沉就愈是有海水的压强,海水压强与舱室内的压强两相抵过,竟然还是没有破碎。

      在船舱内游走的光点找到了驾驶室的大门,或许像这样,从另一道铁皮突入进去要更容易。这样想着,百枚光点眼睛聚拢过来,当然,事后你去追问,这些眼睛哪些是来自哪些人,是要帮蒋良霖的还是完全无动于衷的,摊开来绕地球两圈的卷轴上名字的哪一个,没有人会老老实实承认。现下他们就是凑堆在一起,聚光似箭矢,尖锐地集于一点冲撞。

      仿佛能听到合掌庆贺的声音,仿佛能看到弹冠相庆的嘴脸,个个仿佛身姿清正,个个心里笑得嘴角拉到后脑勺。蒋良霖看不见,听不着,猜不透,像极了被害妄想拉到满分而神智癫狂的一团思想之雾。这种激烈的感觉,他虽没有身体但仍能分辨出的,后方玻璃被人凿裂了,前方驾驶门被人想方设法破开。

      明明让他沉没就好了。

      明明这数十米高的浪打过来就是要一场安静的沉没。

      往海沟去。

      降下去。永远地降下去。

      什么玺啊、章的,早就随着刚才那粉雾炸开的一声,一起殁了。这样的符,那样的什么布置,死了的人……啊,死了的人,黑色的食魂恶兽……想象……倘若我是雾,我是永远填不饱的怪物,如果我也……如果我能。如果我能。如果我能,啖海食荒,吞天咽日,不,我并非饥饿如此……我是我意志的主人,我存在于此,不能惘然……一重门,两重门,那金色的箭矢扎进来了。他们陷入第一重门的迷惘时,我心中不恨。世人拿爱恨做一对正反面,恨便成了爱,爱也成了恨。心中无恨,唯有巨大的饥饿,纯粹的,食物链的感觉。神犹如此,不及食粮。

      黑暗倾泻而出,像是在海里杀了一只看不见的巨兽,而流出的黑血染黑了整片海。

      不仅仅是黑暗,还有漩涡。巨大的漩涡,倒吸的水柱摇晃徘徊在光之深潭之中,天上的亮光好像徒劳的探照灯,而这混合了黑血的潭水正在急速地下抽。换一个比较恶俗的人类来打比方,像马桶。整片海这样下抽,仿佛水位都往下降了数米,而只在顷刻之间。方才一头扎进海里的光之微粒已经全数被黑暗所吞噬。脏的东西就是要一抽到底,要泻到再也不会让人看了心烦的地方。

      那些眼睛短暂地盲了,神们还以为是自己上前去挑衅的这个家伙终于有了些本事。盲了一只替代的眼睛而已,不要了,大家伸长了脖子去窥探也没看到什么东西。正在此时,有一位天上的仙人忽的捂住自己右眼,颤声说:“快!断了联系!不可视,非礼,不可视……”

      仙人抚面痛叫,一旁有人过来看,仙人死活不松开手,可叫喊的声音愈发大了,直到旁边老仙强硬掰开他手腕,那右眼骨碌碌转了一下,蓦地整个染成了莹莹蓝绿,真实地暴盲。

      其他人看了这动静,连忙切断了自己留在下界的眼睛的联系,而那一旁眼睛已废的年轻仙人,光法号就十余个字,恐怕是年轻才着了道吧。众人看他,心里是一点怜惜也没有的,老仙见他眼睛很快融化了,蓝绿的浆液从眼眶里流出来,不是红血。年轻人伏在地上,疼痛稍缓,还来不及说自己眼睛的事,更来不及说他非礼不可视却看见了的东西。

      “是我要将其收回来,着了道……”话音刚落,年轻人整个扭曲起来,拧在地上像盘身的蛆,白法袍全被汗湿了。飞升得道的人,早已不知疫病。而往后逐渐蔓延在天界的“蓝祸”,正是从此时开始。

      且不提这疫病。

      失却了眼睛,又不要他们下到人界去,当真就是拉了一道防火线,进不去也出不来,也不知道是在防谁。才出洞府的仙人们心说,据说东皇已经下去了。有带其他仙兵或者将军吗?就算带了,他们也不知晓。更别说在场其实说不定有四成是倒戈给蒋良霖的。说倒戈不准确,就是看戏,好奇,想见他能成什么事。

      老仙扶起小仙,小仙唤老仙作月老,已说不出谢。月老惶惶然摇头,恐怕已经看透了,只说:“我染不上,我扶你回去……我发过这红线,我会无事的。”

      旁边传来声音,是感慨月老这分钟的迟疑很没劲,“老头儿你怕他什么——”

      “我无事。”

      日后大家才知道月老说的“我无事”是指,他给人派了没有鸟用的红线,人家谢他以前给自己和孽镜台发红线拿来作借口。他是真的无事,别人是真的有事。

      黑海仍在下陷。神的眼睛们看不见,此时不是漩涡,而就只是沉水下去,海面仿佛变成了一块布,中心坠着什么,将海往下拉。

      未过多时,这海的下陷幅度从表面上来看,不再扩大。如果有精通科学的人来见到这一整个模型,会觉得这非常像是相对论里巨大质量的物体进入时空之后,坠到时空下层而拉拽出来的引力模型。若是在宇宙中,这一巨大物体,例如黑洞,其移动会拖拽空间而形成引力波。不过此时这一模型还处于原初形态,且为静止。

      时空的薄膜无限下拉,沉没,至极限……在那薄膜仿佛崩裂的极致一瞬间,所谓质量巨大的物体忽然消失。时空回弹,时空顾名思义为时间与空间,那一整个屈辱的、诡计多端的、经年埋设的阴谋,极速地回弹上来。

      把所谓天界和阴间的新常量重新放进人类思维的模型里,推演出的一整套既旧又新的体系,此刻看客懂与不懂也无所谓了,满张的巨口从沉底的时空中漫上,身后是自然积累的推力,因为它从古至今一直存在、从未离开,所以他不是之于这星球的新客,他是漫散、打碎之后的质量的汇集。

      漆黑巨口如今直观地出现在所有长了眼睛的人面前,从海底直直贯上,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其巨口也并非字面意义的巨口,但它就是裹带无与伦比的力量吞噬一切,不论人们喊他深海恐惧也好,还是拿神话的中庭之蛇来具现化他,或是任何什么试图用常识来理解的东西——不能理解,没有人能理解这样的黑暗,喷发上来,刺出海面。

      暴露在光之下,他是无鳞无骨之物,若是光源能持续便能多观察他几秒,可惜,刚才那一质量的比喻成了真,如同光经过黑洞会被黑洞捕捉那样。整个明月天在他跃出海面之后不过几微秒,整个被咬碎了,吞噬了天上打下来的那束光,黑夜马上变回纯粹的黑夜,海上的黑夜浓重如巨物之腹。

      漫散的龙。没有实体的龙。黑暗即是他。这样的黑暗,连月亮都遮蔽起来。今夜每一个航海之人所眼见的乌云蔽月都是他的尾迹。人之眨眼间,龙过万重山。

      余芳洲巡视一圈,最后还是选定了刚才开车的那个男人,叫崔诀是吧,她说:“你跟我进手术室。”

      一个晚上突然经历太多看不懂的事情,她在车里骂出了人生中最多的脏话,中文夹英文,总的来说就是三个男人开车带她闯进浓雾,开盲车,开久了你连路都瞧不见,只能根据车子的颠簸情况来判断路况,有几次余芳洲忽然感觉能看见什么了,但还不如什么都没看见呢,比如开车过雾中窄桥,又或者贴着山壁开野路,更或者是仿佛能看见路边有人,差点撞上去,却每每擦身而过。

      终于开到雾气没那么浓重的地方,终于开到好像是有人住的地方,这时候余芳洲已然头发散乱,拉着车窗上把手的右手满是手汗。崔诀一拉手刹,说可以下车了,她却犹豫要不要下。

      一路上她见到了许多恐怖的景象。首先是深宅里的火光,崔珏的右手抬在眉上,做了个眺望的姿势,说:“这鼎烧得很旺啊,看来鬼门不时便要开了,得抓紧时间。”

      余芳洲攥着自己的包带,紧张地埋怨他:“能不能说点我听得懂的话?我这是被你们拐带到地府去了吗?”

      余芳洲身后的黑白无常像俩保镖,谢必安歪头道:“我们刚才没说吗?这跟地府也差不多啦。”说完范无咎给了谢必安一肘拐,别太蠢了兄弟。

      崔珏也是第一次来这鬼域蒋宅,这边燃鼎的时候,蒋良霖的“替身”们有人给蒋良霖传了信,龙床鼎一旦点燃,蒋宅的鬼气压根压不住,崔珏就是跟着这鬼气找到蒋宅的。蒋良霖之前有说,他到了门口时,七叩前门,有人会来带路。如今崔珏便这样做了,未过三息,大门便开了一道缝。

      开门的是个老妇。老妇穿着猪肝红绣宝相花的绸裙,表情严肃,眼见外面来的是三个年轻男人带一个年轻女人,现下时间紧急,她只能按那群小辈所说的“计划”行事。

      “进去罢。”陆之瑶说,“把车钥匙给我。”

      崔珏好歹是判官,谢必安和范无咎好歹是黑白无常,可这老太太说话伸手讨车钥匙的时候,三个人都没想太多,崔珏就连车钥匙都掏出来了准备交给她,当下余芳洲伸手一拦:“怎么能把车钥匙给出去?万一等会我们走不掉怎么办?”

      “天亮前你们是别想出去了。”陆之瑶依旧板着脸,上半句话简直是要叫这群人心死,下一秒又把这群人的心给救活了,“把车钥匙给我,郎放他们在宅子里面,顺着地火走就能走到。我是要去办蒋良霖母亲派下来的事,你们也是蒋良霖喊来的吧?”

      最终崔珏还是把车钥匙给了老太太,谢必安还担心地问她:“您会开吗?”

      陆之瑶话也不回、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向黑色迈巴赫,懒得理这弱智提问。

      老太太说的地火,就像夜间高级酒店在路上镶嵌的灯带,只不过,确实是砖缝里燃了火,红蓝交替,很是诡异。余芳洲她被护在中间,道路两旁光怪陆离的景色是很骇人,可现下她平复下来……她脑子里全是剖腹产的流程。据说没有护士,也没有助手,她从来没开过这种单人刀,老天爷啊,这都是什么事啊,她那医院跟白开了一样,竟然是出来给人开飞刀……

      他们途径刚才崔珏所说的大鼎,余芳洲刚想抬头看,结果范无咎抬手就挡在她脸侧:“余女士,还是别看为好,不吉利。”

      之前被分肉而死的史高超,被邵雪的小徒弟面无表情地丢进了鼎中,现下一众活死人爬鼎献祭,这就是鼎燃得如此兴旺的原因。余芳洲不是那种好奇心会杀死自己的人,既然这黑面神这么说了,那她不看也罢。

      走了半天,终于看到比较熟悉的现代建筑,黑白无常留在楼门口,崔珏一个人带余芳洲上去。
      二楼这医疗室虽然不大,但动线合理,基本上是按医院的正规手术部改的。余芳洲先去看了郎放的情况,上了仪器之后先做产前检查,发现胎心情况不好,看来手术是怎么也不能等的了。
      陪在郎放身边的是一位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余芳洲从没见过她,但似乎郎放是信任她的。余芳洲觉得烧脑极了,得因地制宜地设计一整套手术流程出来。

      很快地,余芳洲做好了手术准备,这是一台从麻醉到切开到取出胎儿到缝合都是她一个人的活儿的手术。手术室内空间有限,三个人周转不开,余芳洲只能选一个人带进去。平常得带一助、二助、麻醉、助产士、护士的剖腹产手术,现在只剩她一个光杆司令和一根杆。

      在乔小琼和崔珏之间,她选了崔珏。

      “他看起来比较有超能力,万一中间出了什么事,他可以施个法帮忙啥的。”

      余芳洲的理由简直无可辩驳。当然,她是开玩笑的。

      “阿姨,其实郎放刚才说希望您在外面等他。”原本郎放让余芳洲别说的,但余芳洲这么直接的人,说就说了,现在真没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余芳洲的话还真没错。崔珏毕竟是个不大不小的神明,而且是自带法身的那种。不过这样的神仙难道不该打个响指就让小孩出生吗?崔珏表示,不是的,每个人的出生自有程序,他不能干涉分毫,否则是坏了人家命数。他是判官,很守规矩的。

      乔小琼谈不上信任崔珏,望向崔珏的眼神仿佛能吐出蛇信子。可接收到郎放的信号,乔小琼知道,现在的确还是有别的事要做。

      她朝余芳洲深深鞠了一躬,垂头道:“拜托您了,余医生。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在这种迷信的地方说这种迷信的话,余芳洲被这真诚给逗笑了,紧张的气氛消散了一些,“我来的时候还说自己是不是上辈子欠了蒋良霖才要来这么一遭的。我们进去了,只需要相信我这个完美的女医生就好。”

      余芳洲的确是完美的医生。

      当崔珏手持腹部拉钩,在余芳洲的指挥声中拉开郎放的刀口时,郎放神智模糊,刚才的疼痛,现在的硬膜外麻醉,半是清醒着让人打开肚子。郎放今天已经经历了太多,连感受疲劳的余地都没有,面上的呼吸面罩里雾起、雾散,一呼一吸间,人将晕不晕,只感觉腹中一空,灵魂也空了。

      余芳洲简直是忙死了,过关斩将看了这么多诡异的东西,接生了个世界上最他妈正常的婴儿。她用软管吸去婴儿口鼻里的羊水,确认了性别之后,草草擦去婴儿身上的血迹,刚切断脐带,余芳洲就端着小家伙给郎放看:“辛苦了,郎放,是女儿呢,超级漂亮,超级健康。”

      按理说硬膜外麻醉时,产妇一般都还比较清醒,新手妈妈和小孩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就是在产房里,医生甚至还要把宝宝放在妈妈的肚皮上,培养母子的感情。可郎放没有给余芳洲任何反应,余芳洲心里一凉,先抬眼看了所有监测仪器,体征都还正常啊。她小心地指挥崔珏放开钳子,代替她抱着婴儿,然后她绕去郎放脸侧,看看郎放到底是怎么了。

      小家伙被交到崔珏手中时,非常不给崔珏面子地马上就哭出了声。那嘹亮的啼哭啊,非常有力气,非常健康。余芳洲的心稍稍放下来一些,可马上,监护仪就发出了令人措手不及的尖叫声,简直像是被按了什么开关一样,郎放不论心率还是血压都在一路走低。不过两秒,直接归零。

      这时手术室人手不足的弊端就爆炸开来。余芳洲不知道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明明麻醉情况一切正常,明明刚才郎放的情况也一切正常,刚开腹的时候郎放还能和她说话,只是虚弱而已。

      医生只有她一人,简直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余芳洲当即判断要做心肺复苏,然而崔珏在一旁凉凉地开了口:“余医生,您稍等。”

      “啊?”余芳洲急得汗都淌下来了,“你有话快说!”

      话音刚落,余芳洲忽然浑身一激灵。

      这是什么感觉?余芳洲僵在原地,她不知从哪儿感受到一股极其冰冷的视线,将她钉在此处。浑身的命门都被人把握,捏住她后脑,掐住她脖颈,扼住她呼吸,攥住她心脏。就是这般僵硬。

      郎放失神的双眼直直望向天花板。面罩中的雾气没有再散。不论呼吸,还是心跳,二十几年来的人生如同一场梦,意识也是一场梦。在这场梦里,他扮演了一位曾经活过的人,而梦里的轮回总是以现实发生过的事为蓝本。上一次,鼓龙出生,他即死。如今,女儿出生,他亦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召唤他的声音,说他心愿完成,应当收心了。

      收心,收心,啊,现在的心也不是他的。一颗赤红龙心跳在那里,咚咚,咚咚。

      那么远,那么近。

      郎放还记得的,他要努力地把小家伙生下来,然后还得带她回祠堂。要让蒋良霖找得到他们才行。要是找不到该怎么办啊。要是他迷路了,永远迷路了,或者我们永远迷路了,该怎么办啊?

      我不该那时就这样上蔡承平的车的。会不会不上车会比较好?要相信小霖,必须相信他。那时要是相信他就好了。我不想我们最后一天在一起是在墓园,是一场突然结束的席。可如果我不这么做,亦是会死。我太无能了。归根结底就是,我太无用。我看不穿别人下的陷阱,我不会和人商量,我把包袱扔给了你。你怪我也是正常的。我听见的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要孩子,大人随你们处置。”那时我猜你是激将法,但现在想想,万一其实话里有真心呢?有真心也很好,一大一小,好像蒋家之前留下的表面的传说就是,不留大的,只留小的。绕来绕去绕不出这个传说。我只知道我很累。灵魂空了。好像我应该去哪里,而我其实想等你。我只想等你。

      你一定要来。

      我一定会来。

      你不要怪我。

      我不会怪你。

      是你吗?

      是我。

      你在哪里?

      我在找你。

      你在哪里?

      我快到了。

      你在哪里?

      蒋家老宅。

      你在这里?

      你在哪里。

      我在……手术,手术室。

      我知道了。

      你来了吗?

      ……

      是我的幻觉吗?是我的幻听吗?

      ……

      看来是我太想你了。时间好像到了。我动不了。我想让你找到我。我希望你安全。我觉得我好像要离开这里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渴望见到你。我渴望说爱你。我渴望听你说你爱我。我希望你能抓住我,否则我不知道我将会去哪里。我好不容易才站在你身边。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一个家。我听说我们原本将会迎来坏结局。蒋良霖,如果你在听,我要说的是,如果这结局还是这么坏,至少你要扭头就走——

      没有坏结局。不会是坏结局。我爱你。听着,郎放,我爱你。没事了。郎放,已经没事了。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什么,它背遮住无影灯与天花板。在即将冰凉、死去之前,那双曾被郎放捂热一万次的手,如今温暖地贴在郎放的脸侧。郎放感觉到了。

      我一定会来。我不会怪你。是我。我在找你。我快到了。我到了蒋家老宅。你在哪里?我知道了。我看见你了。光是看见你躺在哪里即将被死亡带走,即将被东皇手里那半面镜子召唤带走,我知道我赶上了。

      我爱你,我会永远爱你,你必须记住这一点。接下来就是你对我亲口说你爱我了。

      尽管如今余芳洲被那吞噬半个手术室的、黑洞般的黑暗吓退,但她手上的动作还是不停。刚才崔珏说他来了。余芳洲至今不知道谁来了。只知道那监护仪的尖叫止息,郎放的身体开始重新因呼吸而起伏。

      尽管那黑暗分野了郎放的身体,但那对郎放来说,那比任何拥抱还像拥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4章 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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