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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繁花 ...

  •   莎士比亚说:“这么恶劣的天气没有一场暴风雨是不会放晴的。”而这又不是蒋良霖直接读到的莎士比亚,不记得是他从哪里看的自传中引到的。一层套一层,二手的感受跟他二手的人生一样,但雨依旧那么鲜明。

      平日繁忙的水道因为暴雨而禁航,可暴雨本来就是最恐怖的威胁。蒋良霖没有开这样大型的船舶的经验,最多就是开昂贵又自动化的游艇,但他还是办到了,毕竟这类船只大部分也都实现了自动化的控制。开启雷达声呐,科技的视觉和他自己的视觉复合在一起,那往海中去的念头在蒋良霖脑中张牙舞爪。整个行船期间,他的紧张呈现的是《泰坦尼克号》的质感,那种欲逃生而不能,却要慷慨地赠予掉生命的洒脱。

      浑浊江水吞吐翻涌,整个城市的下水系统正加速地排泄,素日非常平和的江边步道已经被水漫了过去。整座H市将倾将覆的错觉,蒋良霖顺蜿蜒的水道往北,再往东,城市的景色乘着代步电梯般滑往身后。

      而往海的那头——暴风中心,密集电闪仿佛把那端衬得光明大作。船侧的黑夜与海水融为一体,天地如盖,仿佛在巨兽的腹中与冰冷的胃液做抗争,拍上甲板的白色浮沫好像散发咸腥臭味。蒋良霖得感谢自己有过帆船队的经验,他喝过的恶劣天气下的海水也不在少数了,此刻他的恐惧并非是一无所知的恐惧。

      这里的神,不像你肉眼见的壁画上,朱红青蓝的神佛、礼乐、坐骑,后背或身下是宫殿层叠,不见一圈圈佛光镶在来人的身后,昭示其身份。

      而蒋良霖要拷问的是:你之所谓世俗神,仿佛有超出常人的力量,却不得不收在囊中。或者你因为顾虑,遂隔世了。天阶体系的你之所谓道教或者儒教,泛灵或是自然神,在整个十九、二十与二十一世纪,活得窝囊而夹缝。不是《神曲》的地狱、炼狱和天堂,你们的世界如何存续,蒋良霖以现在的视角还看不透,却也不需要看透。

      他拷问的是,你的力量从何而来?你的未来又是往何处去?在这个只是把上天和地府当笑话的世界,人类总是看不见的东西就可以当不发生的。流鬼也好,神明也好,这不再是这些神祗梦回的世界了,人类变了。甚至蒋良霖相信,人类可能只是进化得稍慢的一种族。他们或许有一天会想到,如果万年前发生过钟山的屠杀,难道在驾驭自然的渠道上,进化稍晚的人类不会哪一天成为新的神?

      做个最放肆的推断,要维护天命,即是维护神的威严,那此地不该发展成现在的制度。所谓天命,那一整个帝制的、层层森严的东西,神明最该是维护,却最后在上个世纪倒塌了。饿殍百万、死伤上亿的那个时刻你不作为神出现,你不说善恶终有报,你把人当得比蝼蚁更蝼蚁,此地府活该葬送。现世报对已死之人没有任何意义。不是做人的辜负了做神的,而是做神的在再一次的袖手旁观中把自己的信仰基石全部砸碎了。

      当然,蒋良霖觉得这是他们活该。他本来就无法苟同这些严密等级的宗教或者天上皇廷,现在的世界难道就很好了吗?没有。没有哪个世界在变好,也没有试图让它变好的希冀。不论东皇还是酆都帝,他们现在耀武扬威的暴雨也好,还是前几十年去折腾的、干涉的蒋家也好,统统是苟延残喘,甚至不是蒋歆或更早的烛阴毁灭掉的他的事业。他的事业慢慢熄灭,怪不了任何别人。

      凭心而论,他们上一次让人世大动荡的钟山剿杀,不正是负了一整个白民国换来的高位吗?如今难道还能再来一次?可惜再没有钟山神兽这样的“反派”,供这些人树靶子喊打喊杀了。

      有的只有今世为人的蒋良霖。当他们的敌人——也就是所谓钟山遗孤——已是最普通百年凡人,而他们仍不放过,睚眦必报,此等的忌惮不正是软弱的另一体现?不惜压缩了自己的神之躯体,同样佯装凡人,叫什么“封先生”,不是为了重新把自己的舞台搭起来再闪亮登场,而全部只是借着这些还信自己存在的可怜人类,纠纠缠缠,以证自己存在罢了。

      悟到这里,蒋良霖只觉得他们可怜。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产生了新的条规让这些拥有异力的“其他生物”——且就这么说吧,与他们所认为的凡人所对立的,所谓超人——去约束收敛自己,但蒋良霖十分怀疑,这些吃香火的神也好,什么游仙厉鬼的,在这一世力有不逮。这个“所不能及”的力究竟是什么?蒋良霖想,他快要知道答案了。

      蒋良霖双手掌舵,朝天光与暴雨的仿佛彼岸开去,海涛湍涌,几小时前他心脏暴痛的余劲仍留在四肢百骸深处,却成他现在往无人所及之处去的全部力量。那时忽然建立的血一般的长线,要蒋良霖说,是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类似幻肢的痛觉,他过去拥有又失去的躯体和他的灵魂建立了永恒的联系,他的遗骨是他的索引。可他不禁担心,他能找回他的过去,而他的郎放会在那儿等他吗?

      仿佛有另一层的前世套在他现在的感官之上,那种失却的痛苦如此新鲜,冥冥之中一道力量拉扯他,让他专心致志,不要偏航——不要再回到那条路。哪条路?蒋良霖恨他的预感不能说得再清楚一分。

      在马达轰鸣之中,蒋良霖感觉自己离那天光愈发近了,此时他驾驶舱前正对的海面一片波光,没有太阳却胜似晨曦点燃海面,不过不是红拂水波,而是有如□□的银白碎星之色,是冷厉的月光撕碎了漂在咸水之上,一片死海。蒋良霖若是出了驾驶舱去到甲板,会发现浓雾间,那岸边城市已然不见。

      而就正当他进入海上浓雾之时,H市漫街鬼差纵然非人类,一闪一现之间,抓流鬼充盈地府。这是他们的工作,找不及蒋良霖,却也不能假装看不见,直接翘掉这些游鬼的存在。酆都帝没说过他们可以这么做,他们就不能忘记职守。讽刺的是,酆都爷本来可以下明确的令,但他竟然没下。是优柔寡断还是怕自己的急态有损威严,不得而知。

      【】
      况且,地府职务之约束比想象中来得更严,可看做是一道自动程序了。如果是有身体的话倒还好,可以暂时摆脱这一强制要求。只可惜大多鬼差都为虚体,魂魄性质上与他们要收的鬼魂没有太大区别,只是神力有所不同。事实上,东皇是这程序的设计人,而封先生只是执行而已。东皇任命这些鬼差,其重要的凭依正是孽镜台。

      地府所有之职务不是自由的企业人事任命,蒋歆死后他们找回孽镜台,孽镜台依旧运行,可五十年前孽镜台彻底碎了。说来其实是东皇借天地之力才能知人心之好坏有无,他那样冷漠孤僻的神格,就算分裂出更寒霜的一面来做酆都帝,却始终怯于知人善用。

      如东皇这样刚愎自用却还有一丝反省分寸的人,无法相信他人谏言,也无法完全相信自己,早期的时候借孽镜台来判明这些高级鬼差例如十个阎罗的生前情况,天上的神仙大部分是得到成仙,故也要去借那么一遭,总之要清白的人来进自己府阁。

      他本性多疑,而孽镜台,或者是孽镜台更之前的沃燋石,他只能信这样的造物,而不信臣民。而那些天上诸仙、诸星君,远离的远离了,入世的则进了他的怀疑圈。

      孽镜台碎,批生死簿的判官便是最早被怀疑的。帝制的脆弱性就在这里,一旦多疑,处处多疑。更早所谓“一炁化三清”,然追溯往上,道教的正统被确立之时黄花菜都凉了。蒋良霖认为,此时东皇可视为一种“天道”之统治思想的具现化,他可以“一炁化三清”,亦可以合三为一成为唯一之天界尊主,也可以在后世封建时代为了让人类易于认知,分天帝和酆都帝这般而已。

      不存在比天道更早的天道,除了这一思想之外,剩下的只有自然,比如沃燋石这样的石头。不是天道让石头存在或不存在,这一混沌之物不是自然进化的意志,更不是什么左右进化开关的神明,蒋良霖可以确信这一点,因为流传至今的所有教义全是实用主义,意指他们是这个世界的观察者、利用者,而非意志驱使下的改造者,例如阴阳是早就存在的阴阳,而非他们能力催发出的阴阳。

      那一整个宋代之后才整理出的年表,现在看只剩荒谬。把这些神啊,颠来倒去奉出高低上下,其实名称根本没有所谓的。就像这世界平摊开来,这个国有这个国的总统,那个国有那个国的女皇。于这里的神界,无非也就是上天、地下,而海的世界早就遗失了,海里不住人,而这个体系里“得道”的全是管人的。自然神和钟山神有什么区别呢?早早就架空了出去。

      说不定他们这些神明正是人类更古早的原始种,人的反复无常和思维局限他们有,人的短命淘汰他们没有。他们觉得这是好的,可这真是好吗?不经论证、思辨的永生,无法逃离的螺旋,延长了的本性的折磨。这千年来有丝毫建树吗?他们是否放下高贵的身段看看这新世界?

      蒋良霖知道这颇有愤世嫉俗的意味,可他已经在以最大的耐性来面对这些所谓神的东西了。他们这样入侵他的生活,他们明明幼稚,他们是那个世界的人,不安于那个世界,亦不能好好对待此方的人事物。

      一切都是可以利用的,都是掌握在手中的。有那样的能力,然而他们要偷要抢,非要确认这一火种彻底熄灭了不可。于任何哲学观点,蒋良霖都能理解但不能接受这样的一群人。为此他宁愿是人,甚至是普通人。他不认为他可以如尼采所定义的那样,全然在自我的框架里寻求进化和超越的道德。不是这样。

      求道、得道,无穷无尽地爬天梯,成仙、成神、成圣,你谓功德圆满,他谓道法无穷。此无穷之永动,万古徒然。这人世被分成三六九等就算了,错把天梯当恩赐,万物如刍狗,一江春水向东流,茫茫然奔向长生不老,不知其意义只剩长生不老这本身。

      不知他们用过多少这样肮脏龌龊的手段,雕梁画栋的神话里全是细密排布如鲨鱼齿的磋磨。如果一种神话的、文明的体系全然建立在对一个群体的挑剔刁难,伸长了望远镜支进像蒋良霖这样的人的生活,我控制你的生命长短不说,我控制你的亲情、友情与爱情,我让你不痛快,我让你知晓我即命运。

      蒋良霖只觉得,你最好不要让我有反击之力,否则我一把火焚了你的伪善和空中楼阁,你不要找我说理,亦不要找我哭。

      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是,如今战场第一线,除鬼差百位,散布在地上的竟然是地府神。天上的神例如三官四圣,皆是东皇一派正统,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他们有他们的洞府修道,轻易不出世。不是他们不想,而是如今人与神的界限正模糊着,原子弹登场至今不到百年,于神仙来说这日子忒短,怎么人类忽然也开始一日千里了?故二战之后,多有神仙重新入洞府闭门不出。
      只是由蒋歆来敲他们的门让他们出来,这就足够让人不爽。

      此端与彼端世界的融合,其实来得比所有人想得都紧密。封先生开了个天上人看来太坏的头——他入世,他为了这么一件简单的事竟然入世。他凭什么在意蒋良霖?在他们看来,一个人能输两回已经充分证明其无能了,怎么竟然还要盯他第三世。

      像那孽镜台,没有就没有了。重新塑造秩序,或许还是这个世代的一个新解法。吸纳其他一神论、二元论的思想不也是很好吗?

      街上明明空无一人,而有居民从窗往外眺望出去,灯在室内,暗在室外,映出自己脸时,却恍惚能感觉到自己背后站满影影绰绰的人。再一凝神望向室外的条条柏油大路小路,雨势急峻,路灯仍亮着,滚滚浊水在街上汇成浅溪,而雨势渐大就变为流河。而在浊流间,不知是错觉还是对洪灾天然的恐惧,那仿佛是忘川河水漫到了地面上,不知多少今夜还要多出多少冤魂。
      的确可以认作是忘川。

      阴间神无有特殊缘由不能上到阳间,俱是没有实体。像暴雨等恶劣天气下,通灵的自然条件例如灾火或是洪水可以将他们统统召上来。像黑白无常那样的,是蒋歆为弟子留了替代肉身,崔珏把肉身交予给他们,让他们上来做特殊的帮忙人手。而其实就连崔珏本人显形,都是因为他站蒋歆一方,不管不顾神格簿子上记的大过了。

      H市恰是河道纵生的河口海岸城市,虽然过去的河道现今大多已经填了浜,但在河之自然意义上,每一道支流都登记了归属,如今成了概念上的东西却也不打紧。一场暴雨下来,人所看不见的数艘细舟顺流而下,舟上青绿鬼火飘摇,依封先生命令的鬼官行至每一条过往河道的中央,就下锚立在街上,水过而舟不过。只是他们候在那里,有神心中冒出妥帖的比喻——刻舟求剑。

      于他们而言,此地根本就没有敌人。偌大一个城,找不到一个人,只能说这个人就是不在这里,难道还能是找不到?

      要跑的早跑了,阎王里有人誓死捍卫地府威严,也有人悄悄朝蒋良霖投诚,可他们现在也是一同过来了,一群心怀鬼胎的人一同刻舟求剑。

      听说崔珏已经光明正大叛逃,四个判官里两个叛变,两个不明立场,可不见人影。不知三官四圣众星君什么看法,就算有看法,光打雷不下雨有什么用?

      换个比较委婉的说法,回到之前,这些阎罗王手里攥过的蒋歆的神魂碎片,不论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的,最后都给了。表态还有什么意义?看他们怎么说还不如看他们怎么做。

      此地的传统是扼杀初期的叛变,却盛大地迎来预谋已久的改朝换代。像这样的事,往往不遵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战场守则,三而竭的不是蒋良霖,或许是这边早已内部腐朽的旧世界。

      如同吕岱,他飘摇在他的小舟上,细舟载他一个武官身躯,天上沉沉降着人间的水,新闻报道里说的所谓化学的、蒸腾的那酸雨一样的脏水,于他却很珍贵。

      “蒋歆与我们到底不同。”吕岱身前是木桌板和他的酒盏,无人对饮,只是个摆设,他自言自语,“挑衅至此,倒是给了我们上来看看的方便。”

      他生前就是审时度势之辈,不如说,人间官场下来又去地府官场上任的,基本是此类人。

      蒋歆是例外,生前糊涂,死后混蛋。

      每位阎罗上来都带了他们的私兵,一通帮鬼差收流魂。现下他是懂了,这些流魂是攒在此处的,全国其他地方虽也爆满,怎么只有这一城市孤魂众多至此。用现代的话语来说,H市的程序坏了。鬼差们的分体之前无法进入H市,大家却没有任何疑问,今天屏蔽解除,可以动作,但数量实在太多了,不止一晚,说不定十天十夜都不得清空。

      此处是程序坏了,没有人想要修。时间应当不久,否则酆都帝该发现了。或者说,本应该发现的,却因为信息无法到达而拖延了。这就只能说这一环节上所有人都出了问题,上到醉心报复的酆都帝,中至相互隔阂的地府阎罗判官和各地城隍,下至不明所以的所有鬼差。

      吕岱所乘的舟本来就是没有实体的,雨水贯通舟船和吕岱,不会有湿意,他手指指节轻叩桌板两下,对来人说:“秦家八世孙,你既然早就已经投了蒋歆那边,难不成是来给我好礼来了?”

      被点了名的秦裕伯,他因是此地城隍,有信众香火不断,给他塑了金身,也就直接使他有了造他身体的材料,所以常年他都是人身行动的。

      此刻吕岱所停是在原来的南长浜位置,也就是H市如今复兴中路的路道之上,水漫至少淹过了一楼的一半,弄堂受灾严重,此处的弄堂居民几乎已全部疏散至别处高地。秦裕伯现在就正在路旁红砖三层小楼的二楼里,双手扒着窗户,上半身外倾出来,“怎么,酆都爷就让你在这儿这么守河关?这有个鸟用啊?”

      “什么叫守河关?”吕岱挥手,让秦裕伯下来,“我的私兵都被派出去找蒋良霖了,只能依托这阴河来传信,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找?更何况还得提防已经复苏的钟山神。”吕岱老神在在道。

      “得了吧,这就是消极怠工。我不信你们抓不着一个蒋良霖,他明明现在只能算是人类。”

      吕岱不回他,雨依旧劈头盖脸地下着,秦裕伯淋得浑身湿透,从窗沿往外翻,找不到落脚之处。吕岱之舟船幻化木梯,秦裕伯踏步下来,上船,吕岱自己不淋雨,懒得看别人也淋雨,将细舟幻化成一座小室,仿佛不是在水流之上,总之是有屋顶也有地板还可以直起身体的地方。
      秦裕伯一抹脸,说道:“我此前就和蒋良霖接触,说真的,他本事是有点吧,但他好像只愿意做人类。”

      “是人类也足够叫你忌惮了。”吕岱话不留情。

      “我要是他的话,不得来个黑云压城城欲摧吗?”秦裕伯意指外面天色,实际这根本就不是蒋良霖他们弄出来的狂风骤雨,而是众多地府鬼差一齐涌入造成的特异天象。

      茶桌上热茶飘袅袅烟,秦裕伯端起来喝一口,吕岱面对自己的茶杯,两个人都不是来这里叙旧的——要是被酆都帝知道这种紧张的时刻,手下全在摸鱼,不,静观其变,事后也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可是——“那个蒋良霖来找我拿他碎片的时候,可不像是只想做人类的样子。”吕岱淡淡道。

      “蒋歆死后,东皇把他拆碎了,交给我们每人一片。前几日他横扫过其他九大宫门,包括我的太和宫。”

      吕岱翻手泼洒茶水,在桌上形成一屏水幕,倒映当时情景,“你看他来的时候哪里像个人类?之前我们不知道蒋歆养了那以灵魂为食的丝虫,他让那萤虫把自己吃透了,又组合出他的样子,所以东皇拆他的时候,可以说他死了,也可以说他还活在那些星星点点虫豸体内。我们拿到的是他所谓五脏六腑,也都是这种可随意拆散的活物。”

      “这些碎片藏于我们私府之中,但蒋歆完全不用去找的,只消找到私府门后我们镇压的小鬼门,他身体的这些部分会自动感应他,和他这一转世出来汇合。你看他在我府门后的模样,可以说是人吗?”

      不,那已经完全不是人的形状。

      秦裕伯几乎把眼珠子黏在那薄薄一层水上,看见薄褐色茶汤里映出的是纯粹幽蓝莹绿的狂风,在阴冷闭锁的地下一阵、一阵地猛烈冲击那灰色狰狞面庞、残肢与头颅砌成的鬼墙,一击、十击、百击……每一次击打都会如同头破血流一般,飞扬出更为刺目的狂风之碎屑,但每次击打之后回旋汇集,力道仿佛将军放弓之后抡圆手臂再挽满弓,悍然击打。

      这阵狂风完全没有任何形状,不是散风汇聚后形成的如同拳头的新风,而是那关键一击的力量藏在不知道那枚星光之中,它即将靠近鬼墙时会突然爆发出一个新的支点去攻入,叫观看的人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看见那些流鬼被星光所腐蚀、融化、四散,灰光与萤光纠缠不清。这纠缠的现象全然不绵软,望之不会觉得此物发烫但一触即灭,反而单纯看上去的话很有钢铁子弹的质感。如果一定要秦裕伯给一个比喻,他觉得这整片光雾好像一个有了生命的宇宙现象,像是一种全新的星体在吞噬星云。

      “蒋歆前世不是龙吗?他把自己弄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了怪吓人的……”秦裕伯哑了声音。

      吕岱拉了进度条,让他看这地底的全新星体是怎样突入进鬼门,不经任何谈判,直接吮食了吕岱近三分之一的阴兵。吕岱拔剑迎上去,结果一阵阴风只卷了一粒幽亮浮尘立在他剑上,直叫他停住那剑花,而感到有人合掌握着他锋利刀刃,硬拧了他的剑,剑柄脱手,长剑浮空,而剑上映出分不清是蒋歆还是蒋良霖的面容,沉郁地望着他,而恐怖的是,吕岱的剑压根不是现代人所想象的那种锃亮反光的绣花把式,而是他那时代的青铜剑。

      那粒萤虫落在他剑上,逼停他剑式,然后以落点为中心,像是感染了青铜的病毒而长出孢子那样,倚着浮空剑刃而生出的半身像,蒋良霖比鬼更像鬼,又比更古时期的自然神更像神,像人捏塑的青铜礼器,而蒋良霖知道这样的形象对吕岱震撼,对其他人则可能换另一媒介。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秦裕伯看了吕岱一眼,蒋良霖明显跟他说了什么,但吕岱不打算让他听。

      吕岱说:“用你们现代的话来说,你所谓的蒋良霖,我所谓的蒋歆,他更有想象力了。”

      “本来就是混账东西,以前觉得他只是随意行事,酆都帝为了防他而放在眼皮子底下也可以理解。结果他借一场大婚,直接把自己殉了,到现在都没个消停。”吕岱一遍一遍地重复这无奈的现实,可这只是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的起手式而已。

      “遇上这种家伙,你要做的最好就是顺他的心意,不要让他将矛头对向你;或者干脆躲开,避而不见。你我都知晓兵家之事,我们过往在历史的旧战场上,见过负隅顽抗的人,见过慨然赴死的人,还见过死到临头遂失禁的人,可你见过这么死缠烂打、捉摸不定的人吗?好比雪夜行路,逢狼,图穷匕见之时,大家都是一招定生死。到了他这里,你杀狼,狼死遂雪崩,崩后山石滚落,落石砸断了你的腿,你拖着伤腿九死一生下山,寻见人家,欣然叩门,以为自己得救,结果门开,一斧劈来,正中面门。”

      “我说的想象力,无非是蒋良霖如何看待他自己。如果他是狼,便一早就死了。如果他是积雪,则他是被迫卷入却兴意盎然。如果他是落石,则是他见机而作。如果他是门户后的屠夫,你能说他是警惕还是趁人之危吗?他皆不是。他是这一串糟烂事件的连锁本身。他是报应。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雪夜行路,或者干脆在一开始就被他咬死。”

      秦裕伯哑然,他只听出吕岱口吻里浓浓的疲倦,人之老矣就是从这些点滴的疲累之间体现出来的。不知是不是秦裕伯在地面上待久了,不像地底之人那样沾了阴沉的习性,他对此事还有一点希望:“蒋良霖这次失败的话,这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秦裕伯不知道为什么吕岱如此笃定,把蒋良霖描述成这样一个城府极深、威胁极大的人,他继续说:“我和蒋良霖接触过,他除了偶尔会流露一点点蒋歆的无赖气质,别的我真是没有感受到。虽然我们有所接触,但我很明确知道我不是他那方的人——怎么看他也难堪大任,就算这个酆都帝倒了,甚至东皇倒了,难不成还投奔他?这都不现实。”

      “那你如今为何着急地找我?为何不自己去找东皇?”吕岱问。

      这话正中红心,像长针一样挑出了秦裕伯的软弱之处。不是说蒋良霖本事没那么大吗?不是说信手拈来吗?你自己去啊。

      神明法力权位皆有高低,找个客观标准来衡量的话,阎罗的法力的确高于城隍,而拉宽对比的尺度,天上例如圣君的法力或许又比阎罗高,只是大家没有什么定期的斗法之类来比个高低,更没有人有这个兴趣。你高或者你低又怎样,各司其职,无职的便浪游,谁也管不着谁。

      “只有我去……能成什么事?”

      “你脸上每一表情都在说怕他,还怂恿我呢。”

      吕岱把牢固的屋室再变幻回飘摇的小舟,只是有一篷顶堪堪遮雨。

      整座城市浸泡在雨水中,铁皮架子的轿车在水中双脚离地,路河里没有溺死的行人,只有溺死了发动机的电动车、自行车。枯灯油油地在雨中飘,灯笼一般。

      他们这样陈旧腐朽的地底阶层,不生不死的,倒是想回人间肆意妄为,只是这左一榔头的科学,右一棒子的虚无,恍惚间不是世上这百年的亡灵,而是几千、几万年的亡灵都在风中飘。什么是力量,什么是运用力量要达到的目的。天地无限,人而有限。他们没有想象力,这一场输赢也就没那个所谓了。

      【】

      封先生原想的是拿三天时间,若是满打满算,受到胁迫的蒋良霖当即赶回联系孟沛沛,去已经焚毁的蒋家原址,受孟沛沛指引来主导换魂仪式。回的不会是那个多态折叠的蒋家,毕竟郎放和龙骨祠堂在那里。

      回蒋家原址简单,孟沛沛也已完全准备好流程,蒋良霖一归来,将他请入祭坛。孟沛沛会亲自教蒋良霖,拿上蒋家世代的族谱,一笔一笔,以阎文的书写方式,囊括名字、时间与地点,魂兮归来。只不过所写的名字,皆是“替身”。魂兮归来,哪里是蒋家历代主人。

      这些“替身”都是如同薛定谔的猫,所观测的黑箱则是家主的真实身份。打开黑箱,家主是烛阴转世,则“替身”全表征为钟山臣民;若不是转世,则全表征为白民国臣民。这怎么算都是不划算的买卖,毕竟蒋歆的转世只会有一人,不就是白白浪费那么多代。

      实则不然。其灵魂的矛盾性必然会导致这些“替身”走上提前灭亡的道路。东皇为了让他们易于辨识又发挥自己强大的巫术血统天赋,必叫他们父母早亡,克亲伤己。就连蒋家内部,也不是全都知道什么背后的分别的。在蒋家的封闭神话里,只有简简单单的规律——他们中的有些要给蒋家家主挡死,有的则可以幸运地躲过。只有规律,没有解释。

      在这种情况下,你的灵魂属于哪一方根本就不重要,人混沌地被生出来,混沌地迎来悲伤的现实,混沌地被领养走,混沌地活到死。

      既然只有这一代的全是钟山山民,直接在蒋良霖出生时就杀了蒋良霖不好吗?这是所有只知表面而不知内情的人的第一想法。

      然而,蒋良霖还不能这么轻易地死了。他虽死,往后只是没有了烛阴转世这一条线,但钟山遗魂也就永永远远没办法剥离出来了。

      对东皇来说,这是他心里永远的刺。

      他所出生、长大的国度,成为神明起源的国度,烛阴死前血洒千里,污染了他的国。如此是为失离正统。

      这比杀了他还痛苦。

      若原本的计划顺利,蒋良霖应该按时去找孟沛沛,一笔一划,召魂归来。从物种来看,这些魂魄即是人,又是兽,所以蒋良霖要将是兽的那部分剥离开来。那些事先已经清空了灵魂的躯体,不仅可以被用来“延年益寿”,更重要的是,要用这些躯体来成为新的轮回的凭据——占用了这些人的名字,占用了这些人的躯体,进入到轮回之中,最终重回正轨。

      那剩下的兽的灵魂,就会像刚出生的幼兽一样留在原本的身体里,亟待一场壮烈的摧毁。有名有姓,却再也进不了鬼门。没有什么轮回之说。你们钟山的兽神不是永远只享受活一次的性命吗,当年看了别人的好,死皮赖脸凑上来的,佯装如此大义凛然,谁负了谁性命,该找谁算账。封先生觉得这答案一切都很明了。

      在旧人处理完之后,东皇与酆都帝将一同处理剩下的蒋良霖。烛阴之术,可以用蒋良霖为材料施行逆转的法术,回收诅咒。如此这般,未来的隐患也就不存在了。

      这千万万年的岁月里,东皇当然经历过那些与预想有出入的计划,但这回本应该不是这样的情况。蒋良霖中途拐了个弯,没有当下屈服,用配偶和未出生的孩子也没有顺利威胁他,反而是逼得他去找了西王母的帮忙。

      帮就帮吧,困兽之斗。他要是躲全了那三天,彻底当个缩头乌龟,倒也畅快。反正都是要让他的孩子先出生的。

      孟沛沛想要那个孩子,封先生知道。封先生只是无感而已——对他来说,他不需要也无所谓什么后代,更何况封云天那样的,真的能算是后代吗?神之虚体难以繁衍,其灵要么分裂,就像东皇与酆都帝一样;要么灵与灵相交,而东皇已经有过这样的后代了。

      神与人,又不是希腊神话那样,宙斯从奥林匹斯山下来之后,无论变成鹰还是变成公牛,都能生出人世间的大英雄或是大妖怪。中国神话的神,或者说得更具体一些,道系的神,身轻如风,浑身上下无有物质的浓重之感,自是收敛私情,以做天下主人。

      他恨蒋良霖这种被儿女私情裹了一身布的落拓旧神,仿佛能从他身上看见私情最大化的自己,意气用事,不顾生前身后。蒋良霖是他们极端的反衬。所以现在蒋良霖是必须要灭亡的,否则他就是一个先河,一个诱惑,说这人世间已经不同了,那个礼乐时代早已亡佚至不知何处。

      阴气聚顶,封先生提早出手,是为了给东皇留时间。说是双胞胎,其实也是他的主人。这不是那样一战即胜的局,封先生可能早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说是给了三天,实则一天半就出马。

      鬼差不当用,阎王私兵不当用,满城找不到蒋良霖的踪迹。魂之巨场在雨里沸腾摇荡,封先生漫散他的神力去感知也找不到所谓蒋良霖那一点点恶心的兽气。是的,前几日分明还有,可那天隔着半扇镜下了战约赌注之后,烛阴复苏的那点兽气竟然化散了个干干净净。这怎么可能做到呢?

      封先生遂在海上开启明月天,上界可仅隔一道天幕观看人间态,薄薄一层明月天,人类偶尔会认成海市蜃楼的东西。封先生开启明月天之后,不似众人所想那样,去往入海口之处等候天上异象与自己相互配合,而是往内陆去,如今长身停在H市更往西的一古镇内,站在名叫放生桥的五孔古桥之上。

      他不好说他如今心中的异动是为何。总感觉万事不安分,万事不顺利。往东遥望,明月天倒悬出的天上景色炫目到让人觉得虚假,和城市景观不仅不配,而且仿佛像是永远不配了那样。不知道怎么说,这高楼广盖仿佛要从天上那个窟窿掉下来一样,是很不吉利的想象。

      身为一体二分的神明,酆都帝与东皇却不同心,从来如此。而就在这一瞬间,东皇一道密音传来,竟然是要和他连接心神,商议这事。

      “我以为你仍不把蒋良霖放在眼里。”接上心音,封先生率先道。

      东皇在那头漠然说:“一千年前你轻敌,养虎为患,一千年以后你还是封闭自己,自以为是。”

      “连音过来责难我,不如你来按死那小子。像只跳蚤一样,不知流窜去了何处。”

      话是怎么说,封先生心里却想,不然你来这阴间当班,我去天上坐你东皇的椅子。封先生现在知道自己这欲要意气用事而又不能的憋闷感是从何而来了。上一次,上一次亦是如此。他永远是东皇的一个兵,明明长着同样的面貌,却从来是他的往下半级。而东皇作为原身,可以收回酆都这一神格。

      那我将是谁?封先生早已想过这一问题。很早,相当早便想过了。否则当年不会以老人面目养蒋歆。

      只可惜这一想法在连接心音时也已飘飘然荡到东皇那方去。东皇不动声色,他如今在三界交界如今最为不堪提但其实最有意思的地方——所谓蒋家旧宅的祭坛,说是要请人来看顾,结果孟沛沛不在,蒋良霖也不在,真是笑话了。

      “你也要在人世成家立业吗?”东皇这样问酆都。

      “从未有过这想法。”酆都答。

      “我没说不可以,人间很好。”东皇说着,抬手落下间,砸毁了祭坛,继续说,“那些叛子,不要便不要了。”

      “怎么可以不要?你就是这样,这个不要,那个不要,脏了就扔。”封先生忽地大声嗤笑,心音之尖锐,好似人类所用的心电图那样,高高低低的折角仿佛能把人的心扎穿出窟窿,“烛阴你忍受不了就算了,是兽非人,差之千里。不过是受诅咒的白民国人,你也说不要就不要了,屠城下手的是你,千年来寻找失落原乡的也是你。说是分出我来替你管下界,其实是抬手遮眼遮了个干净,所有与人相关的事你都不想管了,于是分出我来。最后连我也不要了。”
      平白地受这一顿指责,话里话外只说东皇浑身都是懦弱。东皇不想被头脑发热的酆都带偏,他知道酆都现在也惧怕。因为酆都惧怕了,东皇才不会惧怕——不要的,全部给了他。

      “你在市里如此大张旗鼓,没寻见蒋良霖,可有其他收获?”

      “只是糟蹋人间罢了。”

      “不必这样说。孽镜台那剩下半面镜呢?”

      “在我身上。”

      “交给我罢。蒋良霖如今在往明月天去,雨夜行船,也算有胆。”

      “你要我去拦他?”

      “不,回你的家里去。”

      “家?我何来有家?”

      话音刚落,东皇现于酆都身前,酆都掌上端着那半面镜,东皇与他面目相同,一个身着法衣,另一个只是人类打扮。东皇那宽敞的法衣宽袖拂过酆都掌上,收走半面镜,不再心音,直说道:“你与人间之女□□,育有一子,回他们身边。蒋良霖这边由我来应对。”

      那时封先生还以为这是东皇第一次有了良心。封先生的计不是不好,是出了变故,但封先生不知道。东皇知道这变故,无非就是有人暗中筹划了帮蒋良霖。东皇不仅知道这变故,还知道蒋家后宅出了事情。孟沛沛想给封云天找来鼓龙的身体,封先生又想早些拿婴孩来要挟蒋良霖,如今他们的孩子即将出生,是怎么也很难拦住的了。

      酆都不像他这样有控制欲,控制欲是东皇最不能割舍的东西。东皇占了,酆都便没有。所以东皇原谅酆都了,这个肤浅的分神,东皇从未承认过他,但又必须坦言他很好用的分神。

      收回那半面镜,就是要见血了。东皇想,这应当,不,这必须是最后一次与烛阴接触。旁的都无所谓,蒋良霖必须死,郎放也得死,他们的孩子则没有任何活的必要。扩大了这见血的范围,然后是将封先生——他爱这称呼就一直这么称呼他好了,把他送去祭奠了这即将要焚毁的大地狱,东皇知道如今也不再信神了,取缔了也好。叛徒得死,而所谓臣民活不活,现在想想真是很虚无的一件事。旁观的神死,若是不死,便只能下来一同绞肉以示忠。从今往后没有了真正辨明好坏是非的东西,没有了地府,没有了善恶以定的轮回。天上的位阶不像地下那样森严,东皇把自己对上下尊长、君君臣臣的那部分割肉下来做了酆都,酆都殉了,再也无法这样清明而慈爱地看这天上。若不是蒋良霖,总不会有这样多的拷问,更不会有这样——事情还未发生,却仿佛已经全部崩塌了的——是臆想也是推想,是空想也是构想。

      这是最后一次了。

      蒋良霖在船上,没来由地想起一个道理——人是自己杀灭自己的。

      就像他现在这般,刚才形容过了,仿佛□□袭击过的海面,不是滚滚波涛,而仿佛是滚滚白色烈火。他深吸一口气,停下发动机。透过窗户往正前方看,自己应当已经驶进发光天幕的正中央。他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说来好笑,他现在特别、特别、特别想郎放。也想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小家伙。他梦里的家的样子。

      他还想他的父亲、母亲。蒋文丰和乔小琼。

      人到了结束的时候,或许只能想到自己的家。月色在此地的文化里向来凄清却向来又圆满,蒋良霖只有这一刻真的觉得这心境像了这里的人。船刚才在往这里开的时候,蒋良霖竟然在海底地形探测上发现了海沟。天啊,我国近岸哪里有海沟?蒋良霖都觉得自己这开船是开到梦里去了。可如今他正在海沟上方,往下是不知多深的海底巨洞。月上千宫万阕,海中千沟万壑。

      之前在岸上做的布置,现在到了无人之境,蒋良霖决定打开封门,去到甲板上去看看情况。

      正当他手即将触上他曾印下标记之处,准备用手拭去标记之时,仿佛心灵感应一样,蒋良霖蓦然回头,只见海上那些他刚才比喻作白磷碎屑的银尘,竟然不是他料想的月夜折光,而是真实存在的颗粒。数万、上亿枚颗粒幽浮、共振,只能用“奇幻”来形容。在这现代的机械铁皮里,蒋良霖像是藏在钢铁动物的肚腹里,而窗外的银点是科幻的味道,不是玄幻。

      这些是什么?它们是怎么浮空的?是有机物还是无机物?蒋良霖只觉得大脑里两个知识体系在疯狂地缠斗,而只有这种大脑打架的感觉还能给他提供一点实感。

      便在这心惊而疑惑的一刻,蒋良霖胸口的心脏,第二次绞痛了起来。

      这是催促,也是开关,更是……一道程式。在这可怖的疼痛所带来的提振之下,再没有让蒋良霖失神或者干脆失忆的任何余地。

      他须得清醒、残忍、放肆、狂烈地做完这些事。人是自己杀灭自己的,而人最终亦得自己拼凑自己的残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3章 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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