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2、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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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放说还给他眼睛，说的就是还给他一双能看清世间所有时光重叠、死去又往复的眼睛，能破障的一双眼睛。蒋良霖能看见，这里本应该存在的冤魂无影无踪，直到现在蒋良霖仍认为这三个驾驶员死得不明不白，但在H市亡魂普遍无法转生的情况下，他们却也没有徘徊在此处。通风口、窗户与地板缝隙都有黄纸烧灼的残留，就连大门翻过来的锁孔里也是如此。
蒋良霖回忆那天，他先是发现戒指遗失了，以为是落在一层的卫生间里，下楼去找，接到电话，电话里咕咕地冒气泡声，时不时伴来骇人的尖叫。西王母杨慧的女儿杨梦曼下来看情况，因为杨梦曼是西王母与人类男子的混血女儿，天生有招鬼体质，遂带了一个男鬼朱慈青。朱慈青报告说这是水鬼围船，蒋良霖因为戒指遗失，心火飘摇，很有危险意味。郎放在家里烧符之后，这边拿了戒指的人会显现，蒋良霖借此找到了顶着尹涵雨面容的邱浩贤，那时他们已经换魂，为了保证尹涵雨不进入轮回引起地府警觉，所以邱浩贤将尹涵雨的名字改为尹涵，用尹涵这个身份活下去。
不过那天蒋良霖并无实质意义上的危险，反倒是因为这个牵出了阎文的一条线。
这太故意了。所以到底是谁派了邱浩贤来？换魂……换魂这条线后面还有谁？如果蒋家真的那么需要将白民国臣民与钟山子民的魂魄调换过来，他们慢慢运作个几百几千年不行吗？何必要让它在实验阶段就暴露出来？
蒋良霖现在知道，自己那天必须暴露出心火，这与做成某个仪式有关。有人拿了他的指纹，需要他下到此处，靠近驾驶室，暴露心火，做成的这个空间才能容许他进入，现在才能为他所用。
三条人命，以水为墟，水鬼围船，制成隔离空间。蒋良霖的身体比大脑动作还快，当时郎放那枚戒指，被蒋良霖心中调侃成十块钱三枚的银戒指，现在还牢牢戴在蒋良霖的无名指上，可蒋良霖现在完全不用在乎心火不心火的事，他不是那个被保护的人了。他摘下戒指，手掌合拢，轻轻一握，银戒指化为纤屑，蒋良霖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上去，以食指将它们搅合在一起，制成红色的薄泥，平铺在掌心。
蒋良霖从怀中取出一个天鹅绒布袋。他原本希望郎放保管的东西，郎放确实也替他收着了，但就是那普普通通出门的一天，甚至是千万个小孩子快快乐乐的儿童节，有人将郎放从他身边带走。蒋良霖找机会回家取了自己的阎王玺。现在他借着这印泥，福至心灵地按在了当初三位被杀的驾驶员最后躺倒时心脏所在之处。
冤魂残影当即显形，即便只是一闪而过，蒋良霖也看清了，他们死之前的那一刻。
那三位驾驶员被如箭的黑影给贯杀，因为大动脉全被破坏，所以血液飞溅得到处都是。然后那三个魂魄被黑影吞噬。透过这三人临死前的那一刻，蒋良霖却仿佛与这黑影对视。
这黑影虽罪大恶极，在蒋良霖看来却并不显得危险，可能是因为它如今并不在场的缘故。那黑影狠狠地撞了几下门，而那时下楼找戒指的蒋良霖恰好正在门外。就在蒋良霖几乎背靠驾驶室门、面朝卫生间的时候，一丝心火被勾出来，与黑影纠缠成一团。
朱慈青道行不够，以为这也是水鬼，但其实不是的。那日水面上潮气尽生，可以认为船周绕有水鬼，但驾驶舱内的绝不是水鬼。
蒋良霖认为，这是某种杀意毕现的食魂恶兽。它所经过的地方，三个驾驶员的鬼魂已经空空荡荡。对这种玄幻生物而言，门根本就不能挡住它。为什么它不对门口的蒋良霖出手？只是勾走一丝心火——可能也就合几根头发丝的微薄心火。
是恶兽在做这个阵。
掺了骨灰所制的黄纸塞在往来通风的地方，常常是用作造一密闭空间，与郎放的竹花红线类似。不同的是，竹花红线用来防鬼，骨灰黄符用来防神。骨灰黄符有造价高低之分，低的那些用动物骨或是无名尸骸，贵的则是甚至有金身僧侣的。蒋良霖之前拭下一点通风口处的符烬，用舌头轻轻尝了，知道这绝对是贵骨。有些方术师用骨灰黄符防止神降，例如一个大富大贵之家通过某种手段获得了气运，绝不想引来天罚。
所以蒋良霖才说，这是有人给他送了方便。酆都帝是为神，他治下的鬼差也是神格。
忽然，蒋良霖脑海中针刺一样唤起一段记忆。
摇摇晃晃。就像这天一样。摇摇晃晃，但是逼仄，灰雾天在一段黑舌头之外，黑舌头……蒋良霖迷迷糊糊，后来才反应过来，他们正在一艘小舟之中，这突出的一截所谓黑舌头，实则乌蓬。蒋文丰坐在船头，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蒋良霖醒过来之后，蒋文丰仿佛感应到这一点般，回头看向儿子。
“这么容易晕船，太不像小琼。”
乔小琼是渔人之家出身，在G省的某道江畔长大，后来家里境况好了，搬去了G市住。然而好日子没过几天，因为他们这类“替身”往往是天绝命，父母死光，乔小琼也就成了孤女。蒋英诚将乔小琼寻回去的时候，她就是长在姑母家乌蓬里的一只小鸬鹚鸟。
记忆里的蒋文丰继续说道：“小琼划这种船，撑一根长长的竹篙就够了。你以后会背到这句诗，‘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她从小在江上长大，就睡在你现在躺着的乌蓬下边。以前她带我来，压根不让我碰船篙，我就跟着她漂流，那感觉像在忘川上过了一辈子。”
很美的爱情告白。然后呢？
“你母亲用的‘乌蓬之术’，蒋家只有我们二人知晓。现在她走了，你就补上，还是只会有两个人知道。”
乌蓬之术是什么？
“人家教别的小孩，死去的亲人当天上的星星，在旷野之下想念他们。你不一样。蒋良霖，你母亲不喜欢夜空，你母亲只喜欢这样小小的、窄窄的黑色空间。她说她每次回到这里，就像小动物一样上蹿下跳。”
“你刚出生的时候，小琼就叫我教你，不要害怕黑暗。她潜藏在黑暗中，能做到很多事，比如保护你。”
什么事？蒋良霖一边在记忆里，一边在记忆外，既沉浸又着急。
“她在这种黑暗空间里，简直是怪物啊。”
说到这里，蒋文丰竟然破天荒地笑起来。他手撑着从前妻子不让他用的长篙，带着他和亡妻的儿子在江上漫游，顺水而推。他还絮絮叨叨地说，乔小琼喜欢水，他的遗憾是没让乔小琼至少能安葬在她喜欢的地方。这道江是汛期河道，岸边不适合做坟地。但让蒋文丰水葬乔小琼，这是断然不可能的。
记忆终止。
蒋文丰对乌蓬之术依旧语焉不详，但是光凭描述来看，还有蒋良霖的那点亲情上的直觉，他只感觉到相当不可思议。
此时的蒋良霖尚未展开他的狂想，觉得乔小琼还活着之类的，因为假如乔小琼还活着，蒋文丰一定会知道。蒋文丰想来是深爱乔小琼的，蒋良霖很少在蒋文丰脸上看到幸福的表情，但那日江上，蒋文丰看顾回来，眼神温柔，仿佛是透过蒋良霖看酣睡的乔小琼。
只是说……这个世界都能存在着神鬼精怪了，他母亲……难道不能用另一个方式活着吗？怪物也好，一个灵体也罢……万一呢？
这段记忆便是在蒋良霖将满九岁时发生的，后来他就进了城，蒋文丰给儿子放了全城的烟火庆生，至此蒋良霖捡回郎放。
蒋良霖待在这个空间，有骨灰黄符做第一道保护，下一步蒋良霖将阎王玺盖在掌心的残血泥上，这船舱虽小，但由于窗门密集，可用八门推断，蒋良霖便阎王玺正盖死、惊、伤三死门，反盖开、休、生三吉门，剩下杜、景两中门，用掌心残血按上去。此为二道封门。蒋良霖现在就仿佛在八道棱镜背后的空间，如果第一道障破了，来人还会陷入第二道障。
可以说他无师自通，也可以说这是蒋良霖十二岁以前在蒋家的训练。蒋文丰不愧是做老师的，他就不该后面去教哲学，蒋良霖看他教玄学就教得蛮好，思路清晰，因材施教。
布置好这一切，是傍晚时刻，很快夜幕就沉降下来。
靠在转椅上休息的蒋良霖，在一阵天崩地裂似的心悸中惊醒。他险些以为是某个来自外部的攻击，一张大掌捏住他的心脏，仿佛把所有血管强硬地扯断然后架空那跳动的马达，血肉崩溅，胸腔里一圈一圈剜着刀花。蒋良霖掉在地上，简直无力喘息，眼前先是发黑，然后是血色，仿佛眼球也被挖了出来，但是眼球挖出来是看不见红色的。如同双眼蒙上红布，影影绰绰地从红色里升起什么，像红光里的照片冲洗室，有画面浮现在纸上。疼痛……麻木……呼吸困难……但蒋良霖仍然眼底清明。
这回，不需要借助所谓半面镜子，蒋良霖就再次看见了高约三十余米的龙骨。那摇摇荡荡的倒悬木牌，风铃一样，巨龙标本架在那里，死后也在受囚禁，不过想到是有人怀念他，倒也不觉得很难堪。
巨痛如地震，龙骨的地基摇晃起来，蒋良霖攫住自己胸口的衣料，俯下身来几乎咳血，大脑混沌之中，忽如曙光乍现，而他忽然把握住那道光。至此，一道联系建立起来。蒋良霖看见血色中龙骨轰然倒塌，齑粉遍地，感觉有人影晃动，看不真切，但那身影有热度，仿佛龙只是现代人所说的变温动物，而能探查活物的体温一样。
这道联系如绳如线，光滑难捉摸，但蒋良霖能感觉到，它所连接的一方相当稳固，有如一道救生绳绑在了无可撼动的巨石之上，不论蒋良霖怎样下坠，他都能凭着这根绳子回到原点。
在那痛过去未多时，廖星波传来消息，郎放要生了。蒋良霖知道他不能与外界有太多通话，玄学手段是玄学手段，科学手段则是另一回事。他可以希望对方轻敌疏忽，但他不能这样假设。和余芳洲通话过几轮之后，蒋良霖看似坐得四平八稳，脑海中的风暴早就比室外的风暴更甚了。
廖星波等人能进入到鬼域，说明伍柳给的入口是对的，蒋良霖到达那里需要时间，如果是人身的话。不过这个假设太可笑了，他当然是人身。最多就是请杨慧替他开瑶池的传送门，但是杨慧是否加入战场还是个谜团。狂风骤雨代表了有神很生气，蒋良霖尚不知这是一位还是两位，还是几十数百位。
蒋良霖小时候也是看神话书长大的，还以为无论什么时刻都会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那些位列仙班的永永远远坐在那儿等着外人来犯。不是的，以蒋良霖派发幽灵马的经验来说，这些所谓神祗的生存模式与神话故事书中所写完全不同。
如果可以的话，蒋良霖不想在大城市兴风作浪。但同样地，现在郎放在生产，就算余医生及时赶到，把战场转移回蒋宅也不是个好主意。
蒋良霖现在紧张，但紧张的几乎全是郎放那方的情况。至于酆都帝甚至东皇，蒋良霖端看窗外天色，漆黑一片，本来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但蒋良霖现在的眼力可不一般。月盘所在之处，仿佛天阙楼阁，缓缓显形。暴雨天无人看月，这恐怕也不是肉眼或是天文望远镜同一维度的东西。所谓天人，在科学意义上说不定是处于更高层级。
不过蒋良霖也不差啦。
凌晨时分，约定的第三日伊始。一艘可载二百余人的游艇顺黄浦水道驶入近海。没有报备，没有岸上的指挥系统，甚至没有专业的驾驶员。
作者有话说
第172章 繁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