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异闻谈》砂金流渚

169、繁花

　　陆之瑶现在心里就是喜悦和惊惧并存，喜的是原来她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点牵绊，惧的是乔小琼知道陆之瑶来这里的目的——把蒋良霖和郎放的孩子带走。

　　她做好了这么做的准备，但是没想过会被蒋良霖的亲妈亲自拆穿，乔小琼竟然还对她说：“陆姨，我不怪你。”

　　这怎么可能不怪呢？陆之瑶代入了一下自己，要是知道曾经的师父丝毫不念旧情，在自己死后还是那么无情地对自己的孩子、孙子下手，陆之瑶恐怕会对这人痛下杀手。

　　而且他们提的要求实在是……“你们知道什么？关于孟沛沛的儿子的事。”陆之瑶既警惕又疑惑。可能是乔小琼已经走了太多年，陆之瑶和她的情谊难免还是被时光冲淡，况且陆之瑶本就容易起怨。现在乔小琼不说话，郎放在一旁忍痛，零零星星的安静时刻会让陆之瑶有余地去想，乔小琼为什么之前不和她说，凭什么让她孤独这么些年。

　　“孟沛沛说她信任你，可她不知道你是乔小琼。”这么总结完，陆之瑶都觉得好笑，“不过她就算再信任你，也不会和你说她儿子的事吧？”

　　乔小琼摇头，说：“她是没说，可别人也不难猜。我觉得良霖恐怕已经跟由‘后代’这条线去揣测过孟沛沛的动机，就连他都会想到的事，我们不难想到。”

　　“我一直想……为什么要让蔡先生把我带来这里？如果只是想要我的话，我和小霖会去谈判，至少让我把小家伙生下来。”郎放的呼吸被疼痛抻长，可思路仍旧清明，“夫人告诉我，蒋先生看见的未来里，是孟沛沛想要鼓龙，不是东皇想要。她是不是想用换魂术，让她儿子的魂魄进鼓龙的体内？”

　　未等陆之瑶回话，郎放继续道：“而且在‘那个未来’里，我的鼓龙仔……只是空壳而已。她的神魂没有归位。”

　　钟山山门那一遭，无字碑里龙鳞折叠如金缕衣，漩涡动静将蒋良霖吸入池底，让蒋良霖在那儿狠出了一次洋相，放出鼓龙遗魂，那蓝玉盘色的小龙。其实都有缘由。

　　那时的鬼祭子拦路是乔小琼派出的，也就是“王洁”，但她本意是用鬼祭子带他们进鬼域，乔小琼得想办法激发这些钟山神的潜能。她可没想到过，她丈夫会在蒋良霖十二岁之后遣散这些“替身”，蒋文丰所预见的她的“上辈子”临时去找却全找不到，最后才调查清楚，原来是请了西王母在遮掩。这辈子是借蒋良霖的手才调查清楚的，蒋良霖很聪明，上道之后很快就能做好万全准备，只是很多信息乔小琼不能直接告诉他，只能两方打配合。这无声的配合打得好，蒋良霖在前一夜给了这些“替身”有关他们各自钟山神的启示，第二天钟山遗迹响应了这波启示，现出钟山山门。蒋良霖和郎放来找这群倒霉蛋，乔小琼供给的鬼祭子又恰好全部喂了鼓龙，这才让郎放肚子里的鼓龙仔变得完整。

　　“鼓龙仔是空壳，不就是邀请别人住进来。”郎放不禁战栗，已经跳过了觉得他们一家三口都可怜的阶段，只觉得荒谬。那边费尽心机，这边搜刮肚肠，不知对军之狭隘，什么人和神的，竟全是最原始的卑劣。

　　陆之瑶没言语了，乔小琼没跟她解释到她再来一辈子遂化身成助力去操劳儿子儿媳孙女一家的背后细节，陆之瑶却说：“你们……这大半年，做了这么多吗？”

　　她难道这不仅仅是大半年，而是大半个万年，两个人的第三辈子，不，在乔小琼的第二辈子里，他们又多活了一次。第四世了，不是她言语里那么轻飘飘的“做了这么多”，是“终于做到这一步”。

　　郎放半蜷在硬桌上，感觉到或许第一产程已经走了四分之三，空气里的腥苦味道裹卷着降不下的粉尘，巨大龙骨碎得只剩浑然石龙头，但这龙头不是真正龙头，是赝品，真品在哪里，乔小琼都不知道，只能希望蒋良霖找到。更何况，还剩烛阴心火。那到底是什么？

　　“孟沛沛的儿子虽然是植物人，可年纪还是在长，现在是个中年人身体……”陆之瑶见乔小琼在帮郎放划着圈揉肚子，犹豫是否帮忙，乔小琼投来目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她儿子不住在医院里。你们知道孟沛沛的住处吗？她现在住九间堂的别墅，蔡承平搞来了一套东西，让她能在家护理她儿子。她儿子叫封云天，如果要把封云天弄出来，我们可没办法保证他还能继续活着，你们不如直接去杀了他比较干脆。”陆之瑶说。

　　说来惭愧，陆之瑶和乔小琼，她们生产的年纪也差了二十几年，却都是在护士医生精心照料下完成的。现在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却要直面这种简陋的接生场景，就连陆之瑶都有些措手不及。

　　郎放汗湿的头歪抵在板桌上，疼痛的手插进他柔软的大脑里，轻轻一握，思绪就散开了，可下一秒郎放还得用强大的意志力将松散的思考捏合起来。破散了几次，又重塑了几次，郎放才终于断续道：“您可以去跟孟老太太说，带封云天来蒋宅，不是有准备好的……病房，就说不能拖时间，鼓龙有灵魄在，得在鼓龙出生的那一刻，就让他们换魂。”

　　乔小琼感觉自己与郎放相握的左手被郎放攥了攥，郎放微微仰面，问乔小琼：“封先生有准备医生吗？”

　　“有。”

　　“我们还是得去那里……”

　　“不，我想的是，我和陆姨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外面找医生。”

　　“夫人，我以为我和你说好了。”郎放垂眼，“你不是也同意陆奶奶去带封云天进来吗？那还能怎么办？”

　　乔小琼的笑容里有苦楚意味，她说：“我想的只是交换人质而已。”

　　“那我是不可缺少的饵啊。”郎放也笑了。反正他总得做饵。

　　“可我们要在龙骨祠堂里等，否则蒋良霖回来找不到你。”

　　“到时再赶回来。”

　　这边对话之余，陆之瑶在那旁思考，终于应下：“我可以像郎放说的那样去报信，但我不确定孟沛沛会不会带封云天来。”她没说的是，如果蒋良霖真如这边所想的那样值得信任，孟沛沛反而不会过来。局势若是紧张，孟沛沛不会率先以身犯险。局势若是不急，那她可以慢慢来。

　　“我不能不进那个医疗室。”郎放长呼出一口气，说这句话时，仿佛生孩子的人不是他，“我还想活命，我还想见蒋良霖，他一定希望我尽力去搏每一分钟。不要再犹豫了，夫人。”

　　郎放仍喊乔小琼作夫人，乔小琼极于心不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郎放，喊我妈妈吧。”

　　郎放不作声，只继续握住乔小琼的手。片刻后，乔小琼答应郎放的请求，扶他下桌，要往外面走。陆之瑶问：“你们真的信我？”

　　“总归不会再有什么神佛救我们，”郎放说，“我如今谁都信。”

　　地上桌上洇着羊水，郎放比乔小琼高一个头，却被中年的乔小琼搀着，佝偻着往前走，像一场大病行至终时，不过怀孕对郎放来说本就是一场病。他们跨过高高的门槛，此时郎放已因腹中剧痛而耳鸣，他依稀听见喧嚣声音四面八方涌来，主要是人声，恍若置身闹市。乔小琼亦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记得路，扶着郎放往医疗室的方向去。

　　宅内竟然没有其他人，乔小琼在祠堂不远处找到她预先放置的轮椅，让郎放坐上去，她推着轮椅往前走，还要往楼上去。乔小琼纳闷，忽然透过二楼的窗往下看见了熙熙攘攘人群往一个中心点去，好像漩涡中心。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封先生会不会因为这些动静提前回来，乔小琼抓紧时间。

　　医疗室里本应有妇产的医生在等候，可乔小琼抵达时，才发现大事不妙，原来宅里没有人，是一个活人都没有。不知道是谁施了法将人全部吸引到宅外，去吸那鬼域的瘴气去了。

　　乔小琼将郎放扶到产床上，她说：“我去楼下找医生。”

　　郎放只能狼狈地点点头。乔小琼走前牢牢关上医疗室的门，并示意郎放不要随意打开。

　　万博延等人贴着走廊壁，绕开那些往史高超方向涌去的人类。说是“遛狗蛊”，遛的是其他活人，而史高超只是狗粮。

　　“会不会发生……踩踏事件啊？”丁达忧愁地说道。

　　万博延抠抠下巴：“会吧，不过史高超是完了。”

　　大家再次将目光投向这个队内的合法正太。叶菡此时说：“这种人不值得心疼。他以前对人毛手毛脚，干过很多腌臜事。”

　　既然叶菡都这么说，大家也就不再多问。有些人值得恨，那就是各有各的恨法，仔细探听还不如赐那些罪人一死。

　　他们往开蒙堂的方向走去，忽然听见开蒙堂内传来一声男性的尖叫。蔡承平忙不迭跑出来，他看见死透了的邵雪忽然动了动脖子，紧接着转头看向自己，眼神中全是有恨，完全不像活尸那样没有感情。

　　“把蔡承平抓住！”伍柳指挥道。

　　丁达和廖星波一左一右悄悄追上去，在蔡承平停下来疯狂喘息的时候，架上他的两只手臂，把人直接提溜了起来。

　　蔡承平看到这二人，满眼不信，他下意识道：“老赵头这么没用吗？”

　　从开蒙堂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她用一根绳索牵着邵雪的手腕，绳索另一头则系在自己的腰上。邵雪的步子僵硬，却可以在绳索借力下勉强迈步行走。中年女人对外面的几人喊道：“把他的手指捆起来！”

　　下一秒叶菡就拉开了胶带，将蔡承平的双手强按成拳头，再用胶带封好。这一系列动作做完才花了三十秒，动作熟练如同打包快递的工人。

　　邵雪不言不语，兀自跟在女人身后，万博延却在看见师父之后，小狗一样跑上前去，不吭不哼地解着师父手腕上的绳索，并道：“不要这样，邵老师不喜欢这样。”

　　“我……喜欢……”

　　万博延惊讶抬头，看见比他微高的邵雪蠕动嘴唇，这具躯体已死，这是万博延伸手触及师父时就已经发现的事实，可那声音还是从邵雪的喉咙中挤了出来。

　　“干得……好。”邵雪定定地下视万博延，“遛狗，蛊。”

　　万博延手上解绳索的动作依旧不停，乔小琼按住了万博延的手，说：“你们干了什么好事，是良霖派你们来的吗？他给你们的具体指示是什么？”

　　“去开蒙堂掰了所有命牒。”叶菡抢先回答道。

　　乔小琼在脑中快速地过了一遍蒋良霖的意图，在明白后，她迅速道：“你们来了哪些人？之前开蒙堂险些被大火所摧，现在里面的命牒都做了防火措施，恐怕寻常手段很难摧毁。”

　　“蔡……炉子……”邵雪在乔小琼身后喃喃道。

　　对了，乔小琼差点没想起来，她听说邵雪被处决前，就被蒋家人掰了命牒。她含恨记住了这些人是怎么对待她的，邵雪不禁强调道：“丹炉，烧！”

　　小徒弟在旁边心酸，以前牙尖嘴利的师父，现在只能三个字三个字往外蹦。万博延还不知道邵雪被做成了活尸。他师父虽然看起来刻薄，但对他而言，并没有那么可恨。他年纪小，邵雪当时收他的理由就是：“年纪小，容易记得别人的好，我要他记我的好记一辈子。”

　　“你们两个把蔡承平架好，我马上就来。”乔小琼指挥丁达和廖星波，然后她的眼神扫过剩下四个人，“剩下的人去人群里找那几个穿白大褂的人，郎放在二楼的医疗室。你们这什么蛊……小雪，要怎么解？”

　　万博延头大了，他压根没想过去解人家的蛊。围聚过来的大概有上百人，每人要从史高超身上啃一口肉下来，史高超还恰恰够分，恐怕他们找到医护的时候，这群人都要做蛊毒丧尸了。

　　此时，戴旭忽然闪到乔小琼身旁，他眼看要在这群人里找蒋家安排好的医护，不如把老大埋的后手告诉这个中年女人。他知道此时不能轻易信人，可中年女人知道郎放的下落！

　　“你是要帮郎放，还是只是想抢他和老大的宝宝？”戴旭强势地问乔小琼。

　　乔小琼正色回答：“我和你们是同一边的，否则我不会此时出现。等会我还要帮你们拦住赵石头。”

　　虽然乔小琼不知道老赵头此刻为何不出现，有可能是去通风报信，也有可能是见势不妙躲在角落，但乔小琼还是表明了她帮忙的意图。话一说完，她手中便被塞了纸条，戴旭用眼神催促她快看。

　　乔小琼展开皱巴巴的纸团，纸面上写道：“余医生已至N市，电话和地址如下。”紧接着是十一位的电话号码以及一串地址。

　　“我们能不能把郎放送出去，和老大团聚？”戴旭问。

　　乔小琼摇头。她必须保证郎放能随时回到龙骨祠堂。

　　戴旭深吸一口气，道：“那我去把余医生接进来。”

　　蒋良霖担心蒋家不给郎放提供足够的医疗保障，提前让余医生到了N市等待消息，只不过蒋良霖没法解释太多，好在余医生并不多问。

　　风险太大，乔小琼头痛，蔡承平这才在偷听之余，抓准时机喊道：“我也是医生！我也做过医生的！”

　　是了，不然封先生怎么会安排他在这里？他就是医疗室的组长啊。

　　丁达再给了他肚子一猛拳，说道：“蔡先生，丹炉。”

　　蔡承平吃痛之余，露出狡黠却讨好的笑：“不好意思，我真的没带。”

　　“你们有没有办法联系上外面的人？良霖不会只派你们六个进来却没有后手吧？”乔小琼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