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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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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良霖回到杨慧家的第一件事,是取走他暂存的那半面镜。之前他知道自己路途匆忙,只能轻装上阵。
那是个大晌午,而蒋良霖甚至走的是正门。彼时一场骤雨刚过M县,而H市的巨雨亟待来临。
在杨慧家四合院门敲响之前,杨慧还在她的桃树下打扇子,心里暗暗为蒋良霖着急。其实她仍不理解蒋良霖为什么现在要像那些年轻人玩的游戏一样,借她的瑶池传送把一个一个地点走过。就算蒋歆遗留下来什么珍宝,那想见也不会是什么好货色,不然蒋歆怎么会死得这么惨呢?
三天期限,现在过了一天半,可以着急,也可以不着急。不着急的是东皇,着急的是蒋良霖,也亏得蒋良霖有耐性。杨慧想。
她的四合院装的是现代门铃,可正摇苏绣团扇扇风的她忽然被“敲门”的响声震得几乎摔下摇椅。这敲门的声音不大,可力道非常明显,震动经地砖蔓延,再顺着竹椅,最后震得她几乎骨头都在微颤,这就叫杨慧非常感到意外了。
她面色凝重地去开门,看到蒋良霖的脸时,杨慧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是……”她没有说出口,其实她以为是东皇派了人来,所以做这假样式来威慑她。
蒋良霖笑笑,说:“我拿了镜子就走。”他站在门槛外,没有进门的意思。
杨慧觉得蒋良霖的笑意味深长,同时又有些疏离感,她问道:“事情还顺利吗?”
“不能说顺利不顺利,”蒋良霖淡淡道,“如果我说还差一点气运,你还要助我吗?”
杨慧下意识开始谋算,蒋良霖随即哂道:“镜子。”
那半面镜还放在杨慧家的餐桌上,自蒋良霖拼好放在那儿之后,杨慧让他们一家都不要动,因为杨慧也好奇会不会有什么动静是直接向她来的。当然,杨慧没能看到什么,但她可是好好地替蒋良霖保管了,现在杨慧用布垫着,将碎镜片捧着,交给门口的蒋良霖,可算是交掉了这烫手山芋。
蒋良霖接过那半面镜子,躬身向杨慧致谢,杨慧往后退了一步,手扶着门,说道:“到底还要我帮什么?”
“我的幽灵马来过你这里送过信,可你并没有送石俑过来。”蒋良霖一边说着,一边手上郑重地包好碎镜,捧在自己手心。
“石俑?”杨慧装傻反问。
蒋良霖看了杨慧一眼,她装傻,可他也不打算解释,就这样算了也行。西王母这一中立派做到这一步已经很给面子了,蒋良霖那一鞠躬是真心的。
见蒋良霖转身要走,杨慧忍不住追了出来,“难道我要给别人留证据吗?到底是谁先往你那儿送石俑的?”
“崔珏。”蒋良霖没有丝毫藏私,立马就说了出来。
“这老匹夫倒是跑得快……”杨慧倚在门板上,虽然她没送石俑这个行为被蒋良霖当面拆穿是有些尴尬,但她也不是没帮过蒋良霖,也算是可以直起腰板讨论这件事的,“你要不还是进来说吧?我不送石俑,但你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我的帮忙,你甚至不会知道石俑这回事。”杨慧道。
“我赶时间。你感兴趣,我就在这里长话短说了。”蒋良霖道,“我去年下半年让幽灵马送信,崔珏带头放了石俑以表立场,他是地府官,所以这个举措在地府官员里流传较广,其他人效仿崔珏。”
杨慧道:“其实我早就猜到崔珏的立场了,他不是把黑白无常送到你那儿去了吗?要不是梦曼跟我说你身边有这号人,我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嗯,除了崔珏,还有其他游仙也送了石俑过来,石俑是按本尊的样貌塑的,我清点了一下,地府官里有四成来向我示好,其他游仙散户有百八十个,比我想象中多。”蒋良霖顿了顿,“你们昆仑也有神仙来,因此我知道,你并没有干涉他们的选择。”
杨慧努了努下巴,算是应下了。
西王母虽是中年的母亲人设,仪态样貌亦是美的,蒋良霖很少与中年女人打交道,看见杨慧半是端庄半是狡黠的样子,蒋良霖难免会想起自己脑海里那已面目模糊的亲妈。如果乔小琼还活着,是不是蒋良霖就不用站在别人家的门前去讨论这些大事了?这一念头一闪而逝。
“我有些好奇,如果东皇被你颠覆了,地府这套系统会怎么样。”杨慧不是用提问别人的语气,像是自问,有些犹豫,但语气里有隐藏不住的微微意动。
“我管它会变成什么样。”
蒋良霖神色冷漠。
“你不能管杀不管埋啊。”杨慧笑道。
蒋良霖道:“钟山神不信轮回。道家死了,还有佛家,佛家死了,还有别的教,这世上永远不缺爱给人安排的人。东皇都快把地府自动化了,不然干嘛抽孽镜台的镜灵,一遍一遍地杀?可惜地府还沿用体制内那套,就像一边用超级计算机做运算,一边还要让人来装模作样地审流程、审结果,意义不在于超级计算机会出错,而是在于想什么时候喊停就喊停,想怎么说它错都行,反正计算机不会解释。我这个比喻还有点不对,计算机是人设计的,孽镜台甚至和东皇无关。”
“你是学这个的,我说不过你。”杨慧道,“不过你要在此地问佛,‘一切皆空,万法唯识’,让人有理解、有修行可比简单地不做这个、不做那个要难太多。我赞同东皇以刑治世的观念,如果地府到我手上,我不会改动太多。”
“我不关心。”这种谈话适合在手边有茶的场合进行,而不是蒋良霖正赶时间的此刻,只是西王母这样问是因为西王母在估算自己能获得的最大利益了,蒋良霖最后说道,“我们有相似之处,都是长命百岁、不问来世的种族,如果你们都容不下这样的存在,那只能我来。
”
“去吧,你不是着急去吗?祝你好运。”
“我向来只是捞点运气的残渣罢了。”
杨慧摇着扇,同蒋良霖对视一眼,而后她倒退着跨回家中,合上门,门口的蒋良霖亦是不见踪影。
“老爷子,我问你,孟老太太的儿子是谁的?蒋英诚的还是封先生的?”
蒋良霖走在四合院的胡同道里,正是午时,街上却空荡荡的,不知道是人避着阳光不出来,还是阳光见了无人而肆意。街上没有儿童的音声,这让蒋良霖想起春天时分,他和郎放在午饭后出门,郎放看着缺少稚气的街道,说起他的童年,说他小学时候有午休,足足三个小时,一到这个点,就能看见系着红领巾的小孩鸡崽一样拥着过马路,然后四散开来,一路上都是年轻的空气。这不是蒋良霖的生活,蒋良霖的生活是失去了所有小学的记忆,后来他在H市,了解到大城市的小学生是没有离校午休的,那时知道了原来街上没有人是“先进”,知道了原来如果不是两个人走过午后的小街,那真是寂静得只有满脑的乱想和怪声。
伍柳问:“怎么突然问起她的儿子?”
“怎么?你们就从来不问?”
伍柳说话间有迟疑:“的确不方便问,因为孟沛沛的儿子从生下来……就是瘫的,植物人。”
蒋良霖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然后道:“去年冬天的时候,我开始追阎文的事,找老太太打听情况,老太太说让他儿子帮忙弄资料,那她儿子如果是这情况,她当时说的是别的养子吗?”
“有这事?”伍柳惊诧,“我没听说过孟沛沛有养子。奇怪,她怎么会突然提到她儿子?至于你问这孩子是谁的,我还真不知道,因为蒋英诚死了没多久,孟沛沛就和封先生好上了,她儿子到底是足月还是早产,这我们都不清楚。那孩子的长相基本是随孟沛沛,从面貌上也猜不出来。”
“那她是没来由地突然犯癔症了?”伍柳郁闷地问道。
“我就随便问问,其实我猜到了。”蒋良霖拍了拍胸前的口袋,装有伍柳魂魄的木偶就放在那里,“接下来我要把你交给别人,你尽量帮他们,我这边不需要你的帮忙了。”
“我本就没帮到什么。”倒是看了不少令人咋舌的东西,伍柳心想。
蒋良霖走到胡同口,右拐一家面店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廖星波见到人影,只微微点头。
蒋良霖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廖星波手中被塞了一枚木偶,然后蒋良霖施施然离开。两个人跟特务接头似的。
其实之前蒋良霖还不能区分他这些个“替身”到底谁是谁。当然,把名字和脸对上号很简单,但这就跟老师记班上的学生一样,有特点的、成绩好的、不省心的都会让老师记得更快一些,直到这些“替身”逐渐与钟山兽对上号,蒋良霖才一一发现他们的特点,继而把人记住。
廖星波,钟山神号“狰”,性急,骁勇,上次他们一群“替身”在钟山山门被鬼祭子掀翻车之后,是廖星波和李雅寒冲上去用剪刀剪断了鬼祭子项上的红绳,虽然差点被挤成肉饼,但其勇可嘉。他在钟山山门事件发生的一个半月以后,随蒋良霖与郎放一家驻K市,回忆起过去在蒋家开蒙的技能“音霾”,其特殊之声可造场景的幻形。
狰在上古便是烛阴鼻息所化,声如击石,有这技能不奇怪。
蒋良霖让廖星波接走伍柳,而廖星波与剩下五位“替身”,将回蒋宅。
蒋良霖没有强行要求他们回蒋家去救郎放,一是如果真的能让别人替蒋良霖接,那这就不是东皇能干出来的事;二来蒋良霖从来不觉得别人应该替自己免费做工,就算是自己对他们有恩或者是上古万万年以前的奇怪上下级关系也不能说服蒋良霖。
伍柳告诉过蒋良霖,所有“替身”都在蒋家开蒙堂处有登记身份的命牒。虽然伍柳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蒋良霖认为,蒋家从来不做无意义的事。
这次让“替身”回去,首要就是摧毁开蒙堂的所有命牒。至于别的,他们只需要把动静搞大,越大越好。
蒋良霖行走在艳阳下的街道上,浑身被太阳烤得炙烫。
他和东皇的杀伐之法,须得亦武亦文。
他和郎放的团圆之计,无非亦假亦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