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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繁花 ...

  •   木楼积年潮湿沉闷的气味直窜入鼻腔,仿佛空气从未流通过,可这吊脚楼原本就是为了空气顺畅进出才设计出来的。一楼本应该是挑高的吊脚,下面养家畜或是干脆做通风之用,但这家将一楼封了起来。

      蒋良霖刚进楼就感到强烈的违和,这一楼其实是零楼,里面没有任何布置,看来不曾住人也不曾用来储物,纯粹是将本来空旷的一层挑高合围,进门后就看到向上的楼梯。蒋良霖踏上楼梯,木质楼梯半朽,踩上去有绵软之感,且楼梯没有扶手,明明只是上到几米高的二楼,却不由得担心会不会摔死。

      楼里没有任何照明,蒋良霖之前在小卖部买了一把银色的老式手电筒,里面需要装两节大电池的那种。木板缝隙透出外界的白光,却只能照亮非常有限的内部空间,蒋良霖拧开手电,强光忽现,他往上部晃了晃,二楼亦是黑暗,而蒋良霖上楼的脚步非常平稳坚定,毫不犹豫。

      吊脚楼的二楼本该有栏杆走道,走道上还附着横椅,可蒋良霖上到二楼,发现原先栏杆的一侧修了木墙,所以他从外界看过来,感觉这吊脚楼不伦不类,要不是可以从别的特征来判定建筑样式,他甚至只会觉得这是朴素的木制小楼。

      走道是走道,建筑主体的堂屋并不能直接进入。堂屋的木门上撂了锁,不精密但精巧。蒋良霖用腋下夹着手电,双手摆弄铁锁,果然,是一道活锁,蒋良霖精于拓扑学,看一眼造型就能潜意识察觉出这锁空手可解。

      深吸一口气,蒋良霖拉门。

      他看到的场景会与钱纵等人看到的不一样,所以蒋良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真的看清屋内情形时,还是不禁停步,无法往内再进。一时间说不上来是谁疯了,眼前的场景超现实不说,更有一种介于死物和活物间的不稳定感。

      钱纵说,这木楼的二楼进去之后,堂屋是正常的,但是靠墙的一侧其实就是浇灌了的山体,所以推门进去后应该马上就能直面一条进山的水泥道,像矿道一般。但蒋良霖开门后,几乎被屋里张牙舞爪的钟乳石棱刺穿,眼前景色诡谲至极,像是钟乳石在木楼里无序增殖,冰冷光滑的石柱彼此推挤,像息肉一样堆在堂屋中,呈现一种活物的动态。蒋良霖差点想关上木门,可他还是忍住了。

      这压根就进不去啊,蒋良霖用手电照着屋里堆积的钟乳石,石头与石头之间缝隙很窄,并且呈现一种“肉感”,石与石堆积的地方仿佛雕塑大师刻画的肉叠肉的动态,栩栩如生,毛骨悚然。

      如果他这是在山洞探险的话,或许还能说得通一些,可这是木楼。就算这些钟乳石不是从某处“生长”的,而是人为地搬运堆积到了这里,木楼的结构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重量。

      这样看来,蒋良霖根本无法进入屋内。他伸手触摸着冰凉滑腻的钟乳石,当然,这钟乳石不会像电影那样马上有所感应,真的“活过来”,吓蒋良霖一跳。石头就是石头,毫不心软地拒绝外来人的探视。

      就连木偶里的伍柳看了都摸不着头脑,他说:“我不知道M县还有这样的奇观……这恐怕人力不能为吧?这附近的确是可以生出钟乳石的地貌,可石头不会这样生长。不过我也不能从中感觉到是什么力量作祟,如果是障眼法的话,这未免太过有想象力了。”

      蒋良霖思考中,手不自觉地摸上肩头,然而,他没有摸到那只兔子。

      蒋良霖用手电筒左右照亮察看,兔子不翼而飞了。那兔子原本就没有重量,所以蒋良霖刚才没有马上就发现。伍柳也没看见那兔子究竟如何行动,但他试探地说:“会不会是进去了?”

      “我的手电筒一直照向前方,如果兔子是往屋里钻的话,我肯定会看见的。”

      蒋良霖合上堂屋的门,在漆黑的走廊里寻找那只调皮兔子。这木楼依山而建,是嵌在山壁上的结构,所以蒋良霖走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也只能面对一道木墙隔开的山体。堂屋两侧有卧房,门和窗都是开在走廊侧的,蒋良霖去拉卧房门,没能拉动,推门也不行,他用手电往浓墨般黑的窗户扫去,果然,里面也是几乎没有缝隙的钟乳石堆积。

      “这本来就是地宫的方位,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让我进去的理由吗?”蒋良霖自言自语,走折返路,结果看见他找来找去的白兔子正正地蹲在堂屋的木门前。蒋良霖上前快跑几步,打算将兔子捧起来,结果兔子却忽然一蹬后腿,竟是直撞上了木门。

      登时兔子体中的萤虫爆裂开来,没看见兔子肝脑涂地的场景,却几乎被莹蓝色的光刺得暴盲。蒋良霖抬手挡住眼睛,待光渐渐退去,蒋良霖才放下手,重新看这场景的模样。

      仍是木楼,仍是木门,兔子不见踪影,蒋良霖拉开木门,混乱的钟乳石已变换了形态,铺出一条路来。石道两侧全是浮雕,蒋良霖迈步进门,用手电照上浮雕,一时哑然。

      墙上的浮雕精美异常,铺展开来是一篇连缀的长画,也是一首长诗。明知道现在时间紧迫,蒋良霖却被画吸走了所有心神,凝视,端视,钟乳的石墙上滴滴渗水下来,像是千年的眼泪在身体里永远流不干。这些浮雕是被手凿刻摹画出的还是被眼泪冲刷而出的,是不为人知。

      一幅叙事长画说的只是这样一件事。

      男人从水中出,跋涉千里,整片大陆不知来回过多少趟,每每都捡回兽,捡回马。兽是钟山兽,苟活人间的那些也都被男人捡走了,浮雕上有这样一幕,男人在队伍的最前头,小如一个点,身后是队行的巨兽,沿山脊缓行,仿佛画会动。马是阴帝用来强闯鬼门关的马,男人全部收养了起来。他骑在马上,旁人从来看不出,他以前是不骑马的。

      那人的神魂被分走了,可男人还是能捡回一些东西来,活得像个拾荒者,不过捡的是龙骨。那只小兔在一旁做传声筒,之前男人被寄托在尸瀢腹中去往不死国的时候,那只兔子就跟着他。兔子牢记了龙骨散落之地,男人就去一片片捡起来,所以蒋良霖才意识到,他从孽镜台碎片里看见的那龙骨祠堂,原来其实是镜灵一片片拼起来的。

      镜灵拣骨,不知花费多少年,沿途安置钟山遗民。龙骨不止烛阴之骨,还有鼓龙之骨,找来之后,得以进入钟山山门,将鼓龙之骨埋入地中,经年成湖。

      器灵远离本体上千年,最后当然虚弱不堪。

      东皇乐见孽镜台的器灵永不回来,他要的就是完全无有情感的孽镜台,高效,不会为人所骗。

      很难不说镜灵真的是被蒋歆骗了,骗得很惨。如果不让蒋良霖看见那还好说,现在沿着长长的浮雕壁画一路走过去,蒋良霖脑海里前世的故事变得好像不是梦,而是触指生凉的一片遗迹,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的历史。而这历史里,有亏欠的却被轻轻抹去了,只袒露出愚笨单纯的真情。旁人看了觉得不值,犯傻的人却不觉得不值。

      你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蒋良霖的手抚过浮雕,天问,心问。

      壁画上不止镜灵的叙事,竟然还有蒋家成立的叙事,可见镜灵在这片大地的彷徨并不徒劳,其实最初是他在找那些钟山神与白民国混合的灵魂,设立蒋家,设立龙骨祠堂。

      封先生拥有龙骨祠堂是壁画时间线之外的事,而在镜灵彻底消散之前,那是他的努力。但是蒋家的那套“替身”规矩并不是镜灵定的,这不是镜灵能掌握的事,或者说,这是他与酆都大帝的暗中博弈。

      直到五十年前,孽镜台碎。推算可知,封先生彻底接管蒋家,到蒋良霖也不过三代。镜灵是把这一切都赌进了这三代之中,大不了最后亦是玉石俱焚。

      石道漫长,可总有尽头。壁画止于一段倦鸟归巢的画面,他回到蒋歆交待兔子与尸瀢要带他所回的西边不死国,镜灵不知道此有何深意,在此之前,他走过所有阎罗布置的鬼王,帮蒋歆藏了阎王玺,他抬头看见千丝萤虫将蒋歆的神魂碎片带走,而镜灵选择没有干涉蒋歆的安排。

      走到最后,无非一人一兔一马。

      镜灵遣走了蒋歆的马,不死国只有名字好听,实际是多山多石之国。兔子领镜灵,找到地下的龙首,镜灵知道这是旅途终点,最终走入山中,于巨大龙首遗骨中安睡。消散之前,人畜无害之白兔忽然暴涨成一团黑气,将龙首与未亡人吞入腹中。

      蒋良霖心中忽然浮现一个比喻,这跟在镜灵身旁的兔子,就好像移动的坟墓,原来是蒋歆与镜灵成婚那天,蒋歆就知道镜灵会是这样的末路。残忍一词已经不足以形容蒋歆心思,可偏偏是用这样柔软的意象。

      蒋良霖本以为这壁画是镜灵留下的,告诉他原委。但现在看来,应该是蒋歆留的。无他,只是要蒋良霖为这真情而感动,继而叫他一定要赢罢了。

      好一招激将,好周全的设计,蒋良霖行至尽头,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巨大石窟中央,是石头一人睡在巨大龙首之中,是壁画终幕的具现化。

      这是其他人从未抵达过的最深处。蒋良霖的心每跳动一下,便感觉如同落石砸在深坑中,心跳的回音在耳内响起。

      我来是为了收走什么呢?蒋良霖自问。

      他缓缓走向那巨大龙首之处,龙口紧闭,上颌与下颌的骨骼像一道坚实的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蒋良霖心生歉意,感觉是他打扰了这一幕。

      “蒋歆,你爱得窝囊,我不会像你一样。”

      蒋良霖虚握长鞭,愤然一甩,阴阳眼看见玄色长鞭缠绕闭合龙首一圈、两圈……直到十圈。长鞭缠紧,蒋良霖后退,手臂猛一沉力,竟是将嵌在山壁的龙首整个拔出。正当旁观的伍柳觉得高高甩起的龙首要砸入地下之时,一团黑气猛然吞噬龙骨,并一道吞噬了蒋良霖和木偶。

      黑气贯入地下,仿佛来自深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2章 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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