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异闻谈》砂金流渚

160、繁花

　　在自愿跳井的时候，蒋良霖的心理活动约等于否定了他自己的前半生。

　　那一刻其实很短的，但蒋良霖不由自主回想他的前二十六年。雾里看花的蒋家前十二年，然后去学数学，当然靠这么严肃的学科赚到了很多钱，时常会觉得颜面尽失。托脑子比较好用的福，蒋良霖这种人就喜欢动脑甚于付出体力，所以现在就遭了报应，总以为动动脑子，有些事想好了框架就一劳永逸了，可实际上最废物的也是他这样的人，亭台楼阁，一团和气，虚假美丽。到头来还是跌进冷水里，从头补起。

　　此后就再没有太多思考时间了。

　　用蒋良霖的话来说，他这次是回去补查蒋文丰的十三个地宫。当初出钱请钱纵和姜小巧下去，那时的情境其实和蒋良霖与郎放遇见那次有很大差别，姜小巧回来转述的场景非常简单，和蒋良霖最初想象的“地宫”差不多——基本就是地下室。两个人搬了很多马革画回来，也就是后来烧回给钟山神的、寄存蒋家的皮囊，在蒋良霖和郎放进钟山山门时就烧毁了，像祭品一样烧回给那些不再漂泊的灵魂。

　　这些肯定都有意义，但不是主要的意义。

　　回顾那次在石头乡的“事故”，也就是第一次看见千丝萤虫构成的兰台，其实那时候蒋良霖就该意识到，姜小巧和钱纵找回来的东西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自己应该走完那条路，没有任何可省略的。

　　那次的起因经过是郎放看见了五斗米教祭酒张元微在观景台上坐化，而后两个人跌进初江王的鬼门后门——据说是特地用来惩罚那些地府都要惩治不住的恶鬼，让阎王分出特别的精力去镇压他们。蒋良霖和郎放二人目睹了鬼门的倒塌，堂而皇之进了初江王府后院，结果看到千丝萤虫构成的兰台，并从兰台里得到装有阎王玺的青铜容器。

　　这兰台是由蒋歆碎裂的十块神魂而化，每一阎王府都有一座兰台，共十座阎王府。不过，蒋良霖在亲自回去过之后才发现，他自己的秦广王蒋歆府是早就没有了，原本应该由他自己保存的那一块，又分成四块，又四位判官所掌，所以变成十三地宫、十三兰台。

　　蒋良霖借杨慧的瑶池传送门，一开始当然不是直奔郎放的家乡，虽然他家乡附近确实有一兰台。他先回的是他和郎放去过的石头村，从比较熟悉的地方开始会手感比较好。

　　西王母是有智慧的女人，她的瑶池遍布国内大小水域，只要兰台设置的地方不是什么风水俱差的普通地界，瑶池总不会离得太远，因为风水风水，无水不成。石头村地处金沙江的一道支流，蒋良霖从水中浮出，游上岸边。

　　阴阳眼回来之后，蒋良霖的眼睛看见的不止是鬼魂，比如他一上岸，踩在陡斜的泥地上，便在深夜里看见，对岸的山线上有巨大的鬼兽正骑着山脊一步一步地挪，一缕缕烟气雾气像裙带一样织在鬼兽身上，没有头，四翅六足，皮毛火红却异常柔软，正高高低低地随山脊的曲线漫走。

　　此兽名为帝江，蒋良霖无师自通地知晓了其名号。

　　他站在林子下方，福至心灵地一唿哨，帝江便听见了，而后像小猪一样轰隆隆地顺山谷跑下，巨大鬼身几乎毫无压力地跨过金沙江，此物语言不通，后来在蒋良霖手脚并用的指挥下，帝江缩成一辆卡车的大小，让蒋良霖骑在它背上。蒋良霖很满意这坐骑，并在后来将其收入囊中，用作最近野地奔波的“交通工具”，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蒋良霖回到位于石头村的兰台，见猴面鱼，帝江与猴面鱼差点激战，被千丝萤虫化成的网各隔了一边。那初江王重新修复了鬼门，但还是那么不堪一击，秦广王的千丝萤虫就像是克这些东西一样，又给蒋良霖开了道门。

　　这回，蒋良霖在初江王府后院，将整只千丝萤虫的元虫取了回来。

　　蒋歆的思路非常现代，他的神魂虽碎了十块，但他一早就培育了千丝萤虫这种很“科幻”的产物，最初可以寄生在能量源上，比如当初可以寄生于猴面鱼，其实最早是寄生在蒋歆自己的体内，随着他的神魂皆碎而偃旗息鼓了一段时间。

　　待秦广王死后多年，地府风平浪静，千丝萤虫就慢慢复苏，蚕食了蒋歆的神魂，并按蒋歆死前所设，可构化幻形成汉代楼阁，以及楼阁中的内容物。这些萤虫模糊了虚实的界限，恐怕一开始蒋歆就是炼化了许多重要之物，直接喂给了他们，所以蒋歆的阎王玺是从兰台中取出，一开始可能是千丝萤虫的幻化，但由于千丝萤虫就是由这些材料喂养长大，造出的“赝品”便就是真品。通过这个手段，蒋歆还转化了那些钟山神的遗骸与皮毛，而后出品的马革画其实也是千丝萤虫的虚虚实实之产物。蒋良霖几乎一捏着那元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要说蒋良霖怎么取回这千丝萤虫的，倒也简单。他踏上千丝萤虫化作的真言梯，直接说：“我是蒋歆。”然后那千丝萤虫就忙不迭地缩成了胖嘟嘟的一小团发光萤茧，让蒋良霖收回了。

　　千丝萤虫的元虫有收纳功能，蒋良霖收了帝江，再收了猴面鱼，而后他站在鬼门前仔细思索，竟是收了鬼门前的所有恶鬼。

　　不仅是把门吸收了，而且还得将这方的鬼流之泉堵住，毕竟这里的鬼门是通过源源不断被输送而来的恶鬼所堆砌而成。

　　令蒋良霖意外的是，他在鬼门前看见一只兔子，与当时张元微所幻化的那只非常像，但蒋良霖喊他名字，兔子没应他，仿佛只是路过的真兔子。那兔子在与蒋良霖四目相对之后，好像知道了蒋良霖正在考虑的问题，头也不回地奔向黑暗隧道中。不出十分钟，蒋良霖就能看见，那灰色的鬼流逐渐变小、变浅，直至完全停止流动。

　　蒋良霖不知道那兔子是怎么办到的，但蒋良霖知道，这是那兔子的所为。这时，兔子才慢腾腾地从暗处缓缓爬出，直到蒋良霖脚边，打着转嗅闻他，抬起的兔子尾巴像风吹动的毛绒小球，好不可爱。

　　蒋良霖一边这么内心感慨着，一边蹲下去将兔子揽在怀中。兔子挣扎了两下便老实了。

　　原本蒋良霖应该离开这里，但他却南辕北辙地望向另一侧，说是初江王府的方向。上回他和郎放是被初江王撵出来的，尽管二人并没有直面上他的军队，但这回，无事发生，平静得就像王府里没人一样。蒋良霖这人是很不要脸的，你退我进，你进我打，当下就决定深入。

　　他进的是岩窟，过了鬼门也是犹在岩洞的景象，而初江王府的一端就衔接在这岩窟中。不过，可能是初江王知道蒋歆的东西引入家宅是很麻烦的，遂在目之所及之处修了高墙。上次蒋良霖没得闲仔细观察，这回蒋良霖觉得，兴许这人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吧，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风声，墙立得结结实实，生怕有人能翻过去似的。

　　蒋良霖的手指忽然一痛，竟然是被兔子咬了。

　　那兔子睁着圆圆的红眼看蒋良霖，蒋良霖忽然觉得兔子的眼型是有些像郎放的，不是纯圆，却比杏仁要鼓，即圆又长。

　　是了，现在不是耽误时间的时候，蒋良霖这么想着，退出地下。

　　他的时间紧张，一个地点少说耽误两个钟头，而他只有三天，没有应付别人的功夫。

　　而后蒋良霖是风驰电掣地逛完了后面的十二地宫，流程都一样，因为其实见到的东西都差不多，只不过这兰台设置在各式各样的地界，比如城市地下轨道的更深处，或是近海海底突然断崖的海中崖壁。每次蒋良霖都是去收回蒋歆埋伏在其他阎王府的千丝萤虫元虫，如果有游走的钟山神，就一并收入，就像收回帝江一样。

　　蒋良霖的衣服就没有干过，和西王母打交道仿佛变成水鬼，而蒋良霖一路上都没有遇到过正面和他对垒的地府官员，不，可以说除了那次被初江王军队惊吓，蒋良霖再也没有见过“活”的其他阎王。其他官员也从来没有拦他的意思，就算出来接应他，也只有黑白无常那样的喽啰而已。

　　而这一切，直到蒋良霖将最后一站设置为郎放家乡，他才真正知晓，原来都在那儿等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