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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繁花 ...

  •   这是郎放记忆中的蒋家吗?不是,不再是了。

      如同郎放一贯主张的那样,旧的蒋家在蒋良霖的一把大火里焚毁坍塌,那是一幢很老很大的宅子,有着不输任何电影或是连续剧里“庄园”定义的宽阔地皮,依山而建,却不是那样陡峭的山,不像郎放的故乡。平原地区的山也柔柔的,蒋家老宅庄园一圈,每栋副楼里的房间都多得人神共愤,住了一大家子人,还有佣人和访客,在重要的日子里,浩浩汤汤的人潮,大家至少还有笑,还有甜品与废话。光小孩子的甜点就是两道长桌,大人们的聚餐有中式也有西式,改革开放的风至少也吹进了深山里的蒋宅,大人们端着盘子,端着酒杯,穿行在中式的蒋宅,重重宅门和天井,但是又踏上广阔的草坪,草坪上修着欧式的亭子,大树下镶着铁质桌椅。

      郎放记得他陪蒋良霖用双脚丈量过的蒋家,而后一场大火连宅子带草地甚至带山都烧空了。郎放后来没有质疑过为什么蒋家老宅的地方变成了景点,那些山好像不是他住过的山,一点没留下火灾的遗迹,郁郁葱葱的树,蒋家旧宅的宅基地甚至被喊作三国以来的皇陵。郎放没问,后来也就不再有机会去问。

      这次抵达的蒋家,郎放很陌生,蔡承平的车在出了H市之后很快就一头扎进雾气弥漫的鬼域,在雾气中开了不短的时间,抵达的蒋家有着和过去相同的建筑样式,但仅仅是样式相同而已。

      郎放被带进主楼,他被蔡承平带回来,蔡承平亲自处理了他双手的伤口,敷了药,然后用绷带缠了一层,血液变得很乖,不会渗出绷带,郎放也感觉没那么痛了。

      处理过伤口之后,有佣人送来晚餐——他们抵达蒋家时已是晚饭的时间。郎放还处于交还阴阳眼的虚弱中,简单吃了几口,只觉得饭食如蜡,难以下咽,仿佛是在吃供品。后来郎放才确认,原来这真的是供品,承装汤饭的碗都是蒋家做白事时用的碗。

      伍柳死了,邵雪也死了,甚至还被做成了活尸,没再见到其他“替身”,没有认识的人。所有面孔在郎放眼中都模糊成了灰蒙蒙的一团,就好像本来就是无面的人强画上没有区别的五官,只是堪堪分个男女。

      用过晚饭之后便是带郎放清洁身体,无根水洗过,然后薰艾,简直是把郎放也当供品一样蒸,直把人浑身上下涮透了,去掉人味,实则是用来反衬出郎放体内深处的烛阴遗留,他的血液,他的脏器,他身体里那些藏得极深却要今天被小鬼挖出来吃掉的精妙。

      不知过了多久,郎放才换上白色麻衣,被人带去祠堂口。祠堂那儿候着人,说新妇不可正面入祠堂,怕冲撞祖宗之类的,之后一左一右地架住郎放,拖行他,而郎放感觉自己跟听不懂中文一样,什么叫“新妇”,这么古老的词都能翻出来用了,况且郎放也并不是那个意味上的“妇”,最多只能算半个。

      起初他还出声反抗,但两边的人并不理会,郎放只得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稳定身体平衡和防摔上。之后便是蒋良霖看到的一切了,其实郎放也不比蒋良霖多知道些什么。

      被万鬼吮血吸髓时的郎放为了转移注意力和痛感,竟然思考起一个问题:所以他和蒋良霖之前结婚时回的究竟是哪个祠堂?

      他还记得他开着盘山路,蒋良霖因才和他相见一天就迈入婚姻殿堂而局促,却努力找话题打破沉默。俩人分明是按着蒋家给的地址开回去的,说是蒋家的老宅烧毁了,这边有别的祠堂,开进了大山坳中,还经历了整场蒋山大赦。

      这也祠堂,那也祠堂,到底跪的是哪些祖宗,这把郎放都搞糊涂了。

      即便没了阴阳眼,郎放也并不感觉很害怕。可能是因为面前的龙骨庄严,烛火不熄,数不清的长烛一齐点燃,竟然有辉煌之意。郎放无端想起千万年中有关烛阴的传说是怎么流传下来的,说烛阴衔烛,照亮幽冥。大家传颂这一神话时,总是话里话外暗示烛阴之凄惨或是落败,却不知道他衔烛才不是落败后的结果。就算落败,也只是在爱情里晚走一步,做那个留得更久的人,难免狼狈。这就又要谈到爱情在死后是否存续的哲学问题,有没有晚一步都还是另说。

      扑到郎放身上的小鬼皆是饿鬼,只有他们才有如针的细长口腔,能刺进郎放体内深处。但由于是如针的口器,饿鬼只能一轮一轮地来吸食,效率很低。郎放虽无防御的办法,但拖时间还是能拖得的。

      郎放抬抬舌头,舌下一直压着一块圆形木片——这是今日白天郎放陪蒋良霖扫墓时,从那女人的魂灵处获得的东西。郎放被逼换衣服的时候只想到,他或许应该带上这木片,但他浑身无处可藏,只能一直压在舌下,毕竟木片不是药片,他吞不下去。

      本应心慌的局面,郎放泰然得简直像是麻木。疼痛、失温、意识滑落等等情形都不使他心生绝望。郎放想的是,他照旧数着肚子里的胎动,记得余医生说的,孕晚期的每天都要注意胎动。郎放蜷成球的样子,像是在给龙骨磕头,但其实是不要饿鬼的细长口器刺进他的腹中——这个小家伙就算是你们想要的,我也不能让给你们。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愿得到了回应,他能感觉到小家伙暂时还安全。不如说,其实是他腹中涌出的温暖在帮助郎放抵御万鬼压身的寒冷。刚得知小家伙存在的时候,还觉得小家伙一直在欺负郎放,害他早孕反应,让他吃饭嘴刁,显得郎放很恃宠而骄的样子。可真到关键时候,小家伙很有义气,不添乱不说,还要与郎放共进退,一点都不含糊。

      龙骨祠堂无窗,让人看不见天色变幻。渐渐地,郎放的时间感全然迟钝,不太能分清时间的流速。期间没有人来看过郎放,毫不在意他的生死,送饭送水的人也没有,郎放亦不觉得饥与渴。

      暗处的封先生这是第三次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封先生觉得有风拂过龙骨上倒悬的牌位,像风铃一样发出木片相接的声响,其清脆之意很有梵音的效果。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天半,他驱使的那些饿鬼竟然呈现出饱相,这些拖着大腹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饱足感的饿鬼竟然也会有这样的一天?这出乎酆都帝的想象。这些饿鬼在几轮扑食之后就吃够了,在祠堂的空旷处游荡,就是不上前去。

      封先生第二次来的时候,抓了饿鬼,开膛破肚来看,发现饿鬼吸食到的烛阴血很少很少,仅那一丁点就让饿鬼饱得走不动路。

      这无法解释,除非烛阴的法力在这几千年来又有精进,否则怎么会把地府豢养的饿鬼都撑坏?而郎放体内有那么多烛阴血,甚至饿鬼还分毫不能撼动他体内的烛阴禁制,就已经被劝退了。

      进度比封先生想象中慢许多。他在看见郎放身上仅有的几只饿鬼也散去后,不禁踱步至郎放身旁。想伸手触及郎放,却马上被一阵青光弹开。

      烛阴禁制,禁制禁制,不是禁郎放,而是禁东皇。

      东皇也是在杀镜灵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这才是真的逻辑闭环。

      他以前以为烛阴是莽夫,是暴君,结果烛阴无声无息地惹了那天上太阳灵气所化阳灵的赏识,孕出鼓龙,阳灵化烛,烛阴日日夜夜衔在口中。而后天地大战,烛阴吞噬了阳灵的遗留,虽战败,但烛阴使自己的血与肉化成沃燋石,先行一步替阳灵开启轮回的第二世。

      东皇随人类历史变迁而创立轮回秩序,主要以地狱为威胁,规范人类的人间行动。正是那时,东皇去寻到了沃燋石,发现那是磋磨人性的好东西,这才着了烛阴的道,引狼入室。等他反应过来时,地府的运转已经离不开凭依沃燋石的地府和明示赏罚的孽镜台。

      然后出了个蒋歆。蒋歆已经将东皇所设立的地府砸了半个稀巴烂,以他的混不吝承前启后。到蒋良霖这世,酆都帝与东皇怎么看怎么觉得蒋良霖不堪重用,如今现世正是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时候。他们不可小觑烛阴,只是现在他们离成功剿灭这钟山山主只剩毫厘,不安感却还是如此强烈。

      铁索发出当啷之声,郎放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他感觉得到,有人靠近他。

      封先生显形,“你上次听见蒋良霖说保小不保你,所以你才这么护着你的肚子?”

      郎放不回话。微长的黑发洒在肩上,让封先生幻视到他当初所接触的镜灵。长得是一模一样,倔强也是一模一样。不,应该是犟。

      封先生攥住他后脑黑发,将他的脸提起来,说道:“他有什么好,竟然总是让你上赶着奉献?”说这话时,封先生那冷冰冰的语调里终于挤出了一点起伏。

      这时郎放回了:“封先生也想我奉献?想我奉献什么?”郎放竟是学起来封先生那冷漠中带讥诮的语调。

      “蒋良霖是基本知晓了这局,他有同你细说吗?”封先生绕开郎放尖锐的提问,也反问一个有杀伤力的问题。

      “他当然说了,只是我没有什么实感。”这不是什么不能回答的问题,郎放直视前方,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龙骨前的三根普通香烛好像烧短了一些——他以为这三根香是永永远远没主人吸食的。

      “封先生不是来找我拌嘴的吧?”郎放坦坦荡荡,由跪转为坐,坐在蒲团上,双腿发麻简直没有知觉,但他依旧不觉得害怕和局促。

      酆都帝已经当着蒋良霖和郎放的面,说他只留大人,不留孩子,那现在酆都帝再在孩子上说些谎话来哄骗郎放也没有意义了,看郎放现在的态度就知道,郎放不是那么好骗的。

      “不是。”封先生的双手搭在郎放肩上,郎放浑身一震,而封先生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在思索如何再当着你们的面杀一回鼓龙,而我已经有了主意,你想不想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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