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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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镜所呈现的画面只有蒋良霖能看见。杨慧凑头过来，只能看见一团雾气。
说郎放被带入的可能是祠堂之类的地方是因为建筑的样式，而这“围观”郎放的视角不知是谁的，比银幕作品的运镜更稳定，跟随着被带走的郎放，仿佛拍摄毫无感情的纪录片。
跨过高高门槛，然后走一段极狭的长廊，左边墙面上开了花窗，右边是墙壁。长廊并不直，是有曲度的，而后蒋良霖才知道，为什么这是圆弧形的走廊。
只见跨过一道宽二人的窄门后，塔形的祠堂显露其真正的离奇诡谲。
杨慧问：“镜子前有东西吗？你看到了什么？”
蒋良霖不响，屏息继续看郎放的下落。忽然，镜前闪过一张毫无表情的男人面庞，那男人像是调整自拍镜头一般，先是让自己进入镜头，然后他回头看了看被带去祠堂正中的郎放。
蒋良霖没想到，他甚至能听见镜子那头的声音。他听不见任何有关郎放的动静，却听见了那无表情的男人的话语。
“我就当你还识得我，”那男人说，“等不到你，只能借你不争气的冲喜对象一用，不过于我而言，其实留他效果更好，毕竟是一尸两命的风险，你看他们的命比你的命更重，向来都这样。”
“封先生，你却是比我想象中更着急。”
蒋良霖心中当然也着急，可他很快意识到，这是谈判的时刻，他不可以在此时自乱阵脚，让自己的情绪成为对方谈判的资本。
封先生，酆都帝，东皇的一体两面中分管地府的一面，是孟老太太的“对象”。蒋良霖不能用“爱人”之类的词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喊郎放是爱人，那这关系就是不可被玷污的。封先生和孟沛沛只是相互利用的关系，蒋良霖反正是无法想象，他到底是多么值得酆都帝防范至此，竟然要牺牲自己，长期和人类结盟。
看来在孟老太太这一代之前，酆都帝可能就以他的方式做蒋家真正的话事人了，阻止烛阴的第三世顺利转世。
封先生是比蒋歆记忆里酆都大帝更年轻的长相，光这一点就足以让蒋良霖嘲笑，“原来孟老太太还贪恋鲜肉？”
对面轻轻叹息，封先生闪出镜头，让蒋良霖再看一眼他心爱的郎放。那架着郎放的两人给郎放的脖子上了铁链，链子的一段锁在地上，而郎放面前正对的，是一具至少高三十米的龙骨——真正的雪白龙骨，盘踞成柱，如蛇的脊骨上倒挂着一个个木牌，是蒋家那些没能顺利成蒋歆转世的败家子的牌位。
这是一座龙骨祠堂。
“这是我引以为傲的藏品，你猜这是哪具龙骨？”
还不等蒋良霖回答，封先生回到镜头前，语声毫无波动，但字与字之间的感情倒是很明显的挑衅，“不过是一道二选一的简单题，要么是烛阴之骨，要么是鼓龙之骨。这骨架显小，难道是鼓龙？”
郎放被强压跪下，地上好歹为他放了蒲团，怀有身孕的白衣妻子跪坐在巨大遗骨前，没有比这更遗孀的氛围了。郎放剥去阴阳眼之后，自然看不见封先生，而他向来是听不见灵魂之语的。
他仰脖观视这巨大龙骨遗骸，那些牌位像风铃木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响。每一截脊骨上就镶有一个烛台，那些白烛全无纪念之意，就是为了让来人看见曾经风光的钟山之主原来在死后就是萎靡成这样一条长虫，喜幽喜暗又怎么样，死后夜夜明烛点灯，比博物馆里的化石骨架更有奴役意味。
蒋良霖说：“我还没死，你倒是不必让郎放为我戴孝。”
一语双关，反正你说这是烛阴遗骸，可烛阴并未死。就算只是一缕残魂仍心存反志，那烛阴就不算真的死了。让郎放一副遗孀模样跪在他上上辈子的尸体前，这没意思。
“你是和蒋歆没太大分别。只有我把话说明白，蒋歆才知道我想让他做什么。”封先生兀自道，“孽镜台剩下一半在我手中，我知道你现在同西王母一道，反正你的绝期已近，西王母随后，你们二人都不用着急。你现在也不用来找我们，你找不到。三天后，我先从你的鼓龙开始杀起，然后是你的妻子。”
“如果想救他们，用你全部的钟山子民来换。”
蒋良霖一副没料到的语气回道：“钟山子民？你比我还挂记他们。”
封先生不管蒋良霖的讽刺，继续说：“你已有秦裕伯的城隍印，又识得阎文，现在蒋家已经熟悉了换魂的仪式，你要做的就是将你钟山子民赶出我白民国臣民的命途，你自然要付出一些代价，但能换回你的妻子和孩子，这已是划算买卖。”
倘若换个人来，此时要不是被酆都帝气笑，就是被酆都帝气晕，而蒋良霖只关注封先生没说的那些话——原来东皇至今不能解除烛阴之诅咒？哦，也对，如果他能解决，就不用设立蒋家，一代代地去筛蒋歆转世，其实也是筛他白民国转世之臣民。
规律是这样的。烛阴有转世这一事实，其实是等蒋家蒋歆确实冒出来并被孽镜台识破时，东皇才知晓的，否则他还以为烛阴没有转世，毕竟烛阴并没有交代过他会与哪一支人类血脉纠缠。从蒋歆之后，酆都帝关注起蒋家，发现蒋家收养“天绝命”的那些“替身”皆是白民国或是钟山族的转世，而最后确实能成白民国人还是钟山族人，取决于烛阴是否顺利转世第三轮。
烛阴天生爱和东皇作对，就连蒋家转世会吸引来的那些“替身”都不能留个完全，蒋家自己设立了淘汰机制，导致就算之前每一代蒋家人都不是烛阴与蒋歆转世，他们那一代能留下的白民国人也只剩寥寥几个，而后很快就死了，重入轮回，根本不堪培养。
要将白民国人与钟山族从生死簿上分开，只有建立黑户并且把多出来的那个魂魄塞进去。所以蒋家人才去学换魂的仪式——因为他们已确认了，蒋良霖正是蒋歆转世，而他可以做到这一点。
“封先生，我有几点不懂，请你指点一下。”
“第一，你为了让我办事，从我身边捉走人质，万一我无动于衷呢？毕竟我与蒋歆都是从同一个混蛋模子里脱出来的。第二，我确实办不到你说的换魂，蒋家人有经验，我又没有。第三，既然你如此惦记你的国民，看在你威胁我的情面上，我便更不能让你得逞。你确实没有低估人质对我的影响，但这影响仅限于我们会有今天这番通话。我看不见便不会伤心，且日后我再也不会使用这孽镜台的碎镜，我另有它用。如果你想杀俘以示决心，就今天怎么样？”
封先生当然不能自己听这一段好话。在蒋良霖刚讲到第一点时，封先生就已从暗影中现身，略施法术，让郎放也能将蒋良霖的话语听得清清楚楚。
而蒋良霖越过封先生的肩头，看见郎放的身形一颤，大概知道酆都帝已经是让郎放来“共享”这段通话了。酆都帝了解蒋歆，蒋歆未必不了解酆都帝。
“我总得留一个俘虏，你选一个吧。”封先生毫不推辞，而之前蒋良霖的那些提问，自然是被封先生跳过了，他是那个勒索的人，何须关心别人怎么筹钱？
事实上，二人的推拉进程可比想象中快太多了。封先生自己都没想到，蒋良霖竟然会先行提出什么“杀一个人来看看你的决心”这样的主张。
“我要孩子，大人随你们处置。”
封先生的说话声，杨慧他们在这旁是听不见的，而蒋良霖的回话，他们却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就连杨慧都不敢相信，蒋良霖竟然主动加快这进程，现在直接宣明了保小不保大的意图。更让杨慧等人眉头紧皱的是，蒋良霖做出抉择时是那么轻松，表情都未有太多改变，就像在选一道今晚想吃的菜一样简单。
封先生即刻回道：“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必然是不会留孩子了。”说罢，封先生主动“挂断了电话”。拼接好的碎镜片重归模糊。
杨慧觉得蒋良霖简直疯了，她想去摇一摇这不清醒的年轻人，触指却发现蒋良霖浑身凉透。蒋良霖在确认镜片不再有通讯的功用后，迅速用布片将碎镜片封好。
他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东皇这么刚愎自用的人，酆都帝又是他懦弱和阴鸷的集中化身，揣摩他的时候还得多绕几个弯。如果我猜得没错，东皇本来就想留下孽镜台，所以他本来就不打算处置郎放，或是要把郎放留到最后。”
蒋良霖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我这么说，是为了让郎放知道，东皇不会放走我们的孩子，后面封先生一定会胁迫他，让小家伙提前出生，而郎放要保证他和小家伙不能分开，不要寄希望于牺牲其中一个人而保全另一人。我确定这一点，我母亲以前留过一张纸条，是郎放留下的信笺，我暂时还不知道我母亲如何得到这短短信纸，但上面的内容是郎放自愿离开我和小家伙。”
他母亲乔小琼的骨笛中留下的郎放书信内容是：“我走了，不久后她会满月，长大，希望夏日出生的女儿与我们两个冬日之人的命运都不相同。抱歉没有告别，抱歉没有送行。真远啊。离开你的这条路，长如我漫漫的一生，短如到此为止的信笺。望珍重。”
“为什么是三天？酆都帝一定有现在还不能下手的原因，不是我几句话就能激出来的。只希望三天后如果真有变故，郎放能听懂我话里的意思。他要清楚地意识到东皇本来就不打算留小家伙，不管他日后怎么哄骗，都不能信他。”
蒋良霖人已恍惚，他不敢去怀疑他和郎放之间的默契。如果郎放被他的话伤到而且又没有参透真意，也可能会发生乔小琼遗留骨笛中所记录的事。
三天事件，要做的事简直多不胜数。杨慧简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此刻最无用之事便是安慰。
蒋良霖冷静了一刻钟，这才重新打开布包，研究孽镜台碎片。事有轻重缓急的先后顺序，他必须理出一个线头。
最终，蒋良霖在打量一块又一块碎镜片的形状时，发现了一些端倪。
偌大的龙骨祠堂，郎放知道，祠堂里已聚众多小鬼，这是他靠体感便能感觉出来的，此时因为看不见，而终于有力所不能及之感。加上他现在被锁在烛阴龙骨前，他是一介普通人，比之他家少爷，没有什么东西是郎放天生带来并且本该拥有的，全是少爷给的，这感觉在今日更加强烈。
因为封先生向小鬼下令道：“拆掉他身上所有的烛阴庇佑，否则无法动他。”
而后郎放才缓缓意识到，烛阴庇佑是什么。例如他的龙心血之所以叫龙心血，不是他天生的，还是别人给的。诸如此类，无论大的小的天赋或是技能，现在都是引来小鬼敲骨吸髓的诱惑。郎放只能感觉到如针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入他的身体，他倒是突然释然地想到，还好他看不见，否则这一被万鬼压身的场面会更加撼动他心神。
东皇向来是杀人诛心的好手，他能在烛阴的钟山山门前斩了鼓龙的首，如今就能在烛阴的龙骨前羞辱他转世的妻子。如灰如泥的鬼倾压在郎放身上，视他为甜点，而烛阴龙首的双目孔洞是如此空荡荡，不知道是目不能视还是目不忍视，总之这一情景本就残忍。
可幸的是，郎放部分理解了蒋良霖那冷血的二选一。
郎放意识到自己真的挺贱，他本来应该就字面意义去怀疑一下蒋良霖的用意，万一蒋良霖真的是想要小家伙而不是他呢？但郎放宁愿相信蒋良霖是故意这么说，让郎放意识到封先生的别扭和隐含深意。
郎放不愿意去相信蒋良霖真的会做二选一。
他平日里能退让千万步，这次被抓回来竟然还能因为只有自己被抓而庆幸，但蒋良霖如果不想伤他，那郎放就不会被蒋良霖所伤。郎放的自欺欺人是逻辑闭环，他不愿意相信蒋良霖会不要他，所以这个可能压根不存在。
就凭这自欺欺人的意志，郎放也不会轻易让别人得逞。
他就算爬也要爬回少爷的身边，死生不论。郎放原本就是这么想的，他不能让蒋良霖身入险境，但他必然要回来。退一万步考虑，假如蒋良霖真的如此在意这个孩子，那郎放还得带着小家伙一起狼狈地回去。
这就是郎放的考虑。听懂了，但没有完全听懂。但也足够了，这也能算是他们的默契。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繁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