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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繁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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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梦曼的母亲名叫杨慧,为“杨回”的谐音——西王母的名讳。杨慧打量蒋良霖,其实她并不相信眼前的年轻人会是那个关键的人物。
杨慧的眼神很直白,而蒋良霖很容易就能读出杨慧不喜欢自己的事实,而且他还能读出更深一层——杨慧应该是不喜欢烛阴和蒋歆的,她的不满越过了蒋良霖这一世,指向的其实是她过往与烛阴和蒋歆打交道的那些不悦经验。
“鼓龙杀葆江?我除了说‘我感到很遗憾’之外,还能说什么吗?”杨慧语气冷漠,不过她手上倒是给蒋良霖倒了杯热茶。蒋良霖自动自觉地坐在杨家餐桌前的木椅上,和杨梦曼相对而坐,杨慧将茶水放在蒋良霖面前。
“那安置蒋家‘替身’的事呢?”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面前的茶杯是个搪瓷缸,杨慧并没有用什么好茶具来招待蒋良霖。搪瓷缸里漂浮着白茶的茶叶,看来是开水直接浇上去就了事了。蒋良霖端起搪瓷缸,吹了吹,便贴边喝起了杨慧“好不容易”给他泡的茶。
待组织好语言,蒋良霖开口:“我知道我有些冒进,不该用你的女儿威胁你。但如果我有女儿,我不会让她在对局势几乎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让她入局。”
“杨梦曼,你继续吃你的面,我不是在和你说话。”蒋良霖发现杨梦曼嗦面的动作停止,他让杨梦曼继续,语气里的老成感带有一丝荒谬意味。
他继续对杨慧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西王母的女儿会需要蒋家的‘替身’来保护……以至于你们从小将杨梦舒养在她身边,替她挡鬼。不过我想,只有自己的孩子受到威胁的时候,父母才会产生最强烈的报复心理吧?”
蒋良霖的问句总会让人心生厌恶,杨慧还在考虑怎么避蒋良霖的话,却发现又避不过蒋良霖的目光。蒋良霖又说:“我记得西王母不止一个女儿啊?现在怎么只剩杨梦曼了?”
“蒋良霖,你能不能放尊重一点?”杨梦曼忍无可忍,摔筷子道。
杨父此时放下报纸过来,拍了拍杨梦曼的肩膀,想叫她走,却立刻收到了蒋良霖的挑衅眼光,验证了“杨家果然在教育上有所隐瞒”的事实。
“梦曼,你去和你爸爸坐在一起,去沙发。”杨慧垂眼收走杨梦曼还没吃完的面,把碗放到厨房水池里之后,她坐到杨梦曼的座位,这才承住了蒋良霖的直视,用她的威严顶回去。
杨慧道:“你知道我向来是骑墙派,干嘛还来争取我呢?”
蒋良霖笑了:“因为我们都有孩子。至于爱人,我不知道你的情况,但我还有比孩子更重要的爱人,我比你要更害怕失败。这个理由够不够?”
杨慧摇头,这熟悉的痞气更让杨慧感到不适了,“你到底是蒋歆还是蒋良霖?现在一看,怎么觉得你根本没变?”
蒋良霖谦虚道:“我不记得蒋歆和西王母有什么往来。”
“至于你问我到底是蒋良霖还是蒋歆,我自认还是蒋良霖。”蒋良霖沉下语声,放缓了说话的速度,“怕你不了解我的情况,我简单介绍一下。就从你和我爸达成的‘合作’说起吧,他把‘替身’交给你,其实是让你帮我照管这些钟山神转世。当我幼时决定自我牺牲并救下‘替身’时,我就有了蒋歆转世的资格,我想我爸没有明说这一点,但你已经猜了个大概。”
“我成为蒋歆转世,那些‘替身’也就不再可能是白民国国民的转世,至此可以确定全是钟山神转世,你就可以安心认领你需要的钟山神来保护你唯一的女儿。为了这一点,你不惜和蒋家——也就是蒋家背后的酆都帝和东皇作对。原来现世神祗已经衰弱至此,我也不知道该认领哪个身份比较宽你的心了,还是蒋良霖这个身份吧,至少我有情有义。”
一旁的杨梦曼是完全听不懂的,蒋良霖短短的几句话里,交代了三个阵营的事。
杨慧还在沉默中,她在考虑什么,蒋良霖不得而知。
思来想去,蒋良霖还是打了感情牌。
“我和我爱人刚结婚就有了孩子,预产期就在这个月,但我爱人被蒋家人下了蛊,强行带回蒋家。这是今天新鲜发生的事,可能还没传进你的耳朵。”
蒋良霖叹息,他吹了吹搪瓷杯,却不再喝茶了,只是做些行为来缓解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我原本应该直接杀回蒋家,像个男人一样把他直接带出来,可他——我猜,往好了想,他是希望我在局外保持耳目清明,我们一人负责蒋家内的事,一人负责蒋家外的事;但是,往悲观了想,我觉得其实单纯是我爱人觉得我没有那个能力千里走单骑,毕竟几个月之前,但凡出事,都是我爱人保护我。我爱人只是在给我争取逃跑时间。”
“我爱人都对我没什么信心,我当然也没办法要求别人。”蒋良霖苦笑,“我不是来要求你给什么承诺或是实际帮助的,只是想问你,如果有镜灵的线索,给我一些,让我去追查。你知道我爱人是孽镜台转世,我想知道他当时在蒋歆死后到底做了什么,我到底遗漏了什么。”
“为什么?”杨慧不解,“你现在该做的事难道不是收回你的力量吗?为什么反而去追孽镜台的线索?”
“现在我们不是同盟,我不能全部明说。”
杨慧又被蒋良霖搞生气了,这人把该猜对的东西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尤其是西王母怎么只剩唯一一个女儿的事。蒋良霖看似说了很多,但只说了他想说的内容,而杨慧感兴趣的,蒋良霖一律不提,现在甚至直接拒绝回答了。
“至少你得说服我。”杨慧毫不退让。
“看来你的确有线索。”
说到这里,蒋良霖往椅背上一靠,变成他沉思不语了。蒋良霖沉默的同时,他侧脸看向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心中苦涩、郁结、愠怒、悲哀混作一团。
天知道蒋良霖这一刻有多想明白地点出,蒋家一定有西王母的瑶池分池,就像她能将这一分池开在蒋良霖家附近的天台上一样,这是她与蒋文丰当时转移“替身”的手段,而且是唯一能让东皇无法追查到“替身”去向的手段。蒋良霖就该让西王母现在就将通道打开,他想回蒋家,他想去找郎放,握住郎放的手,想将郎放对自己的不信任全部原样奉还,想做这样那样的事。
但蒋良霖不能。
他有他的打算。他必须有,而且必须是蒋良霖自己的打算。说到底,烛阴一脉能和东皇缠斗至今,靠的只有这些遗传似的急智了。蒋良霖不觉得自己有谋略的才能,只有被逼上梁山之后的不得已而为之。
杨慧没见过蒋歆犯深情的模样。如果往上退回烛阴年代,她也只见过烛阴为情所伤的阴鸷和暴怒。
眼前的蒋良霖确实长大了,和蒋文丰当时还不能放手的男孩判若两人——但也许只是杨慧并没有确切地同他接触过,才会这么认为而已。
西王母不屑与烛阴合作,因为在她看来,那些钟山民都是粗野兽类。西王母一族虽然也是兽型居多,但她与东皇关系不差,也在积极接受人类的文化。但当初东皇于钟山门前斩杀鼓龙这一举措,震慑到了西王母,从那之后,她与东皇的合作其实更多是基于恐惧。
果然东皇没叫她失望。她在人间的传统里无缘无故变成东皇的妻,但这其实完全是无稽之谈。东皇自矜于他的人神身份久矣,表面上给西王母平起平坐的资格,实际上要么收服西王母的部下,要么直接毁掉。
几个女儿的事,一向是西王母的痛处。如果是换一个人来提,恐怕那人现在已经死无全尸了。但提的人是她以前看不上的烛阴的转世,他们之间有共同点,都是孩子被斩杀,被“除了根”。其实就凭借这一点,她都该表现得更加开放一些,总不能坐以待毙。
想到这里,杨慧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她起身回房,不多时就拿出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推给蒋良霖,“线索。”她言简意赅。
蒋良霖二话不说地揭开布包,发现里面竟然是……碎镜片。
孽镜台的碎镜。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包在这么平平无奇的布里,也只有西王母才有这本事。蒋良霖倒吸一口气,问道:“你是怎么得到的?”
“某年某月某日,大抵是孽镜台自己给我的。”杨慧严肃道,“别的我不知道,但孽镜台在蒋歆死去之后没多久就回到了地府,继续履行他的职责,直到五十年前,孽镜台自碎。我想孽镜台那时候就准备好转生成了你现在的爱人,郎放对吧?我知道他的名字。”
“我将碎片交给你,只想你查出真相之后和我共享。如果我们要结成同盟,也得有那些凭依才行。”杨慧很干脆,但说出接下来几句话时难免咬牙切齿,“孽镜台偷学了你蒋歆的功夫,我拜托他送我女儿入转世,可我现在只等来一个。”
“我的女儿的确被你们攥在手里做人质,真是可恨!”杨慧把碎片推给蒋良霖之后就不想再看见他了,“还有,我希望梦曼做她喜欢做的事,她只是帮我一个小忙,去拿你爸作死留的名单——他这么一个教授,本应该把这些都记在脑海里的,干嘛留在纸张上呢?你不要误解我女儿,我和你的确不一样。”
蒋良霖拿到孽镜台的碎镜片,却没有迫不及待要走。
杨慧已经做好了赶客的准备,但蒋良霖屁股还牢牢黏在椅子上。她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还有事?”
蒋良霖兀自借着杨慧家的桌子在拼镜子,几息的功夫就拼了个大概,他发现这是半面镜子,在拼好的那一刻,镜面上浮现画面。
蒋良霖看见蒋家人拖着郎放入祠堂,现在。
他的郎放被换上了仿佛孝服的白色麻衣,双臂被一左一右地架着,面目不清的人正将他拖往祠堂。不是他们曾经跪拜、喝茶酒的蒋家祠堂,是蒋良霖不知道的祠堂。郎放低垂着头,不知是否还有意识。祠堂高高的门槛绊住郎放,架着他的人们却没有为此温柔半分,而是强拽他越过门槛。郎放几乎被他们摔了,但郎放好像还有意识,否则他不会勉强稳住身形,双臂即便被人固住,也想要找到发力点,让自己不成为一个完全被人摆布的麻袋。
蒋良霖浑身血液仿若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