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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明日如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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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五大鬼门关之一的罗浮山而出,只有一双脚踏在褐土地上。
“走得太慢啦,为什么要靠走的?”
镜灵揽着蒋歆的脖子,亲昵地在他颈侧嘟囔。蒋歆刚想出声教训小家伙,镜灵就嚷叫起来:“你养这么多马,一匹都不让骑,竟然还要靠走的才能出来!”说罢镜灵挣扎着从蒋歆的背上跳下来,抬头望天,只剩星河长夜。鬼门开的地方人流涌动,但声音是一点也没有的。蒋歆牵着他离开魂魄之潮,莹莹灰白的鬼影流成长河,倒是为初次到地面上的镜灵照亮了道路。
二人缓缓逆行,直到下山,蒋歆遥指一个方向,说:“现在城门都关了,没法让你欣赏城里的景色。看自然之景的话,走哪边都一样。不过现在战乱,人间的皇帝逃到益州,一路都是流民,看你是想往其他山里去,还是要看看人。”
“要看看人”这说法是镜灵专用,之前他总抱怨不公平,他连什么是人都没见过,下了地府全是鬼,任何魂魄过了鬼门关之后,多少都脱去了一些人的特质,不是纯纯的人了。
人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不过蒋歆叮嘱镜灵:“人是人界的生灵,一如鬼是地府的生灵一样,需知我们和他们并无本质的差别,不许乱来。”
“我能怎么乱来?我已经是手无缚鸡之力,被你嫌弃千万次了。就去看看人!”镜灵说着跑着,锦靴泥地,白日下过大雨,人间大概是冬,雨水凝成软冰,正是人间最难过的时候。
那些往罗浮山走的鬼还算是好运的。每到冬季,罗浮山开汤池,让冻死鬼泡暖身子再上路。蒋歆眺望这一路鬼排长队,随手把镜灵头上的斗篷再拉严实一些。
镜灵腿脚娇气,之前走过万步廊之后还要上鬼门关的天梯,爬不动,叫蒋歆背他,蒋歆觉得背他太打眼,遂拒绝。镜灵撇撇嘴,憋着一股劲往上爬,结果爬到一半,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蒋歆原本打算把他抱在臂上坐着,但镜灵不愿意缩回少年的体型,最后蒋歆还是只能背他。
蒋歆一半掩藏,一半炫耀,反正矛盾得很。现在镜灵到了人间,蒋歆只给他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够做什么?只够镜灵呼吸一下这广阔天地间的空气,这里与地府不同,空气中没有硫磺的味道。假若不是冬季,夏夜还有吱吱虫鸣,镜灵最喜欢这些小玩意。
身为阎王,蒋歆有仪仗,他的仪仗甚至还比其他阎王多,足有八十一乘,三百二十四匹马,全都带不上来。好在他们没走几步,就在山坳中遇上驻军,不知是那逃窜的皇帝一方,还是霸守皇城的叛徒一方,反正蒋歆顺了匹马回来,不负镜灵一身劲装。
“你让我骑,我骑过你的幽灵马,准没问题。”镜灵非要上马,牵着缰绳就不放手。蒋歆只能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顺着这小子信马由缰。
这马不是军马,松了缰绳之后就往家走。蒋歆和镜灵这才知道,这马是从附近的村子里掳来的农耕马。被强行征税征物的村落显得破败许多,如今是丑时和寅时的交界,村人皆在眠中,老马踏回村中央的泥土路,镜灵东张西望,到一户人家前时,忽然跳下马,还要拉蒋歆下来。
“就在这里看看吧。”镜灵没见过茅草屋,可书上都写过。他知道现在民生多艰,停在一门户衰破的村民家前,倚窗往内看去,月光照在紧紧蜷缩的一家三口身上。
蒋歆轻声说:“很快这里就要再征兵,男人恐怕没几天家中的觉可睡了。”
镜灵全神贯注地观察冬夜里相依为命的一家三口。
男人是家里最重要的热源,盖着最少的被,半个肩背露在外,男人似乎事先预料到,背后垫了很多晒干的茅草。女人怀抱睡在中间的女儿,叫女儿怎么挣动也不会离开父母的港湾,也叫寒风怎么也不要往小女儿的身上肆意妄为。女儿只露出浅浅一茬黑色头发出来,不仔细看就看不清男人女人中间竟然有这样一个小东西。屋内熄了柴火,吊锅里半碗汤水过了骨头味,表面凝着很浅很浅一层油膜,一家人浑个儿地将它留在那儿,那是明天的珍馐。男人鼾声如雷,大女人和小女人都很适应,倘若哪天这雷声断了,才叫人难以入睡。
望着这一切,镜灵忽的流下热泪。蒋歆从没教过他这个,而他亦是从未哭过。任凭孽镜台前跪着亿万只鬼,恸哭磕头,孽镜台从没学会过这样的表达,不知眼泪咸苦。
“你能看见他们的阳寿吧?”
“都活不过这个冬天。”
镜灵哭得更厉害,蒋歆递上自己的衣袖,他不带帕子,怕遗失在人间,麻烦。镜灵在蒋歆月白的衣袖上抹泪,连鼻涕也抹出来,他从来读“涕泗”,但没流出过“泗”,毕竟他不会伤风感冒。蒋歆不嫌他脏,抹干净镜灵的脸,镜灵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往窗内看了,牵着蒋歆的衣袖走离茅草屋。
“你要笑便笑吧,没想到我也会哭!”镜灵抽抽搭搭,“那这家呢?那家呢?那边的屋呢?”
“不告诉你了。”蒋歆明白镜灵为什么哭,这小家伙不知人间疾苦,也不认识什么真挚无双的情感。夫妻之情,父母与孩子之情,友人之情,就连陌生人的一面之情,镜灵统统只知其情状,不知其威力。至于君臣之情,蒋歆不信仰这玩意,就没列入其中。
也是那时镜灵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跟他提“讨老婆”之类的事。他一个小屁孩,什么是老婆,什么是讨老婆,什么是恋慕与情长,统统不晓得。不晓得的人才能把这些重的词挂在嘴边。
他们时间不多,镜灵走马观花,见过空的猪圈围栏,见过屋顶半塌的空室,甚至见过路边冻死骨。那是孤寡孩子,如今流年不利、战火纷飞,不兴收养已经记事的半大男孩,在这么一个无人知晓的冬夜,死了也只能叹命不好。
镜灵不在孽镜台前,可他仍有那样的功能,识别人的一生功过。他说:“这一世是来还债的,一点坏事也没做就走了,看来下辈子可以有好报。”
“我不信好人有好报这一套。”蒋歆牵马,他要带镜灵回去,今日只是小小放风,“但你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坏事,如果还有下辈子,能有幸福。”
本来镜灵的情绪很是低落,听见蒋歆忽然狗嘴里吐出象牙,他很不可思议地回头,说道:“我能有下辈子吗?我就这一辈子过到底啦!”
“能有的。你不是让我对你好些吗?”
“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我说的明明是不要再欺负我。”
“那我不能不欺负你。不欺负你的话,我还是蒋子文吗?”蒋歆字子文,反正他的名和字都和他本人风格太不符。蒋歆将镜灵托上马,这回换他驭马,短鞭狠抽,逼老马飞驰,气喘吁吁,肚腹鼓张翕合。冬风如刀,几乎要划破镜灵的皮肤。
他们按时回罗浮山,刚过鬼门,蒋歆唿哨,竟然是叫仪仗登上天梯,蒋歆送镜灵上鬼轿,替他拉下轿帘。他一挥袖,周身白衣翻成玄黑阎王官袍,而他蒋歆竟然在鬼轿旁步行下天梯,惹得一众守门和执法鬼差都不敢动弹。
到了天梯底,蒋歆骑上他仪仗的头马,八十一盛载轿中人回府。
蒋歆后来说是隆重请幕僚,可没人信他。没有更高官位的人盘问他,谁又能从蒋歆嘴里听到真话?况且就算是酆都大帝来了,蒋歆也是没必要说真话的。
地府人道蒋歆从地上捡了宝贝回来,藏在府中不示人。有人说,从蒋歆的宝贝身上嗅到了龙血的味道,说蒋歆捡回一条小龙。还有人反驳,说蒋歆自己就是烛阴转世,还不如说那是人家行那档子事之后留的味道,龙之本性,人人都懂。
可怜蒋歆根本没动过镜灵。
去人间越多,镜灵越少言寡语,性子迅速变化。以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现在是天下没有开心事。但对蒋歆,镜灵终于也知道什么叫“感情复杂”了。
他们共眠,共饮,共骑。蒋歆在政事上愈发懒散,颇有“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风范,与镜灵上人间数次,从停一个时辰到停一夜,再到停几日。直到某年某冬夜,那个旧主遗宫,叫后人写出“天上人间会相见”的故事已经落幕数年,但蒋歆和镜灵的故事在那时正式开启。
“我现在要将之后的谋算都告诉你。”
蒋歆吻过那睁着小鹿眼睛的人,怀中掏出草拟好的镜灵生平,他要用一百零八字阎文记在生死簿上,让镜灵能有下一世、下下世……乃至这一灵魂于天地间坦坦荡荡地确立。
“放郎归去,自有很大一片天地等着你!”蒋歆酒正酣,将纸撕了个稀碎,落在空中却像是萤火,火星点点落下。镜灵捧着蒋歆的脸,要他说出谋算,你倒是说啊。
蒋歆只能再吻住镜灵,压在积雪的瓦片上,双臂撑开,二人对视的小天地。
蒋歆这么说。